甲寅五月二十三日家書
章炳麟(一八六九~一九三六),字枚叔,初名學乘,後改名絳,號太炎,室號膏蘭室,浙江餘杭人。曾與蔡元培等合作發起光復會,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任孫中山總統府樞密顧問等。著有〈訄書〉、〈膏蘭室札記〉、〈儒術新論〉、〈訂孔〉等。
湯夫人左右:
不通函件幾四旬,以吾蕉萃,知君亦無生人之趣。幽居數月,隱憂少寐。飲食僕役之費,素皆自給,不欲受人餧養,今遂不名一泉,延之六月,則槁餓而死矣,亦不欲從人告貸及求家中寄資,蓋如勞瘵之人,不可飲以人參上藥,使纏綿患苦,不速脫離也。烏乎!夫復何言!
知君存念,今寄故衣以為記志,觀之亦如對我耳。斯衣製於日本,昔始與同人提倡大義,召日本縫人為之。日本衣皆有員規標章,遂標漢字。今十年矣,念其與我同更患難,常藏之篋笥,以為紀念。吾雖隕斃,魂魄當在斯衣也。亡後尚有書籍遺稿,留在京師,君幸能北來一撫,庶不至與雲煙俱散。自度平生,志願未遂,惟薄宦兩年,未嘗妄取非分,猶可無疚神明耳。
先公及太夫人墓,在泉唐留下村九條沙。自更患難,東竄嵎夷,違塚墓者八歲矣。辛亥旋歸,半載中抵杭三次,皆以塵事迫促,又未及躬自展省,違離塋兆,遂十一年。今年八月四日,則先公九十生辰也,自去歲初春,已擬及時為營佛事,以抒永懷,今果不得遂願。君於是日,當為我謁祭墓前,感且不朽。
吾生二十三歲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研精學術,忝為人師。中間遭離禍亂,辛苦亦至矣,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又何言哉!吾死已後,中夏文化亦亡矣。
家本寡資,諗君孤苦,能勤修自業,觀覽佛經以自慰藉,此亦君之所能,而尊舅氏穀臣先生之遺教也。長老如湯蟄仙先生,至戚如龔未生,皆宜引以自輔。此二君者,死生之際,必不負人,其餘可信者鮮矣!
言盡於斯,臨穎悲憤。炳麟白。
集評
【王文濡】通篇衹敘述幽居所遭之苦,略談家事,不涉國事,明哲保身,此項城所以不復加害也。【又】始終無一乞憐之語,生死之間,已自了然。【又】(故衣一節)想見先生多情。是淚是墨,讀之泫然。【王玉祥】余讀至‘惟薄宦兩年,未嘗妄取非分,猶可無疚神明耳’,不無感:後來之‘薄宦’者,當此境地,能以是爲念者有幾!【熊東遨】曾文正公家書,有言此類瑣事者。仁人之懷,小處可見。【穎廬】伉儷情深,卻不纏綿。於世於人,惟悲憤中夏文化之滅絕,是可大慟。‘其餘可信者鮮矣’,語甚悲涼。【陳建森】‘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世事多與願違,始料未及者也。‘吾死已後,中夏文化亦亡矣’,接續茫茫,九泉之下,子雲、退之相視而笑矣。然廣陵今絕,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田若虹】糟糠之妻,患難同衾,自宜有此。理可以範圍一家,情始能維繫一家。先公及太夫人一段,尤令人然。指點處,語語生情,當附〈孝經〉後同讀。【胡可先】讀此書數過,悟出‘情’、‘信’、‘誠’三字。與夫人書,盡傾訴其生死不渝之情,故以後事安排爲要事,死事相託爲宗旨,此情之至者。稱長老湯蟄仙先生、至戚龔未生,死生之際,必不負人,此信之至者。‘吾死已後,中夏文化亦亡矣’,知其與中國文化融而爲一之人,故與文化共存亡也,家書而論國事、家事、人倫、友情,又以文化擔當而自命,此誠之至者也。【秦鴻】通體透徹人,血性灼灼在焉,適足爲濁世之爝火。【李舜華】‘吾死已後,中夏文化亦亡矣’,此語驚心動魄。豈不聞‘道之不絕在人’乎?章氏所以自待者不淺,其待後生者則淺矣,與孔子不類。【又】無限感,偏從一故衣說起。料得夫婦之間,以故衣相託,未有如此沈痛者,‘吾雖隕斃,魂魄當在斯衣也’。噫,斯衣易朽,不知前賢英魂,今又在何處矣。【許紹鋒】文質樸,情眞切。【張青雲】幽憂憤恚而出以紆徐磊落,絕無顧影自憐之兒女態。‘吾死已後,中夏文化亦亡矣’一語何等自負,不容置疑,大師之大,正在於此種文化自信也。昔人謂太史公‘其感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若以此語移喻亦儒亦俠之太炎先生,實亦足當之!【汪夢川】分付身後事瑣瑣一似孟德,而標高自任亦如之,信霸才亦多情人也。【徐晉如】章氏千古罪人,乃竟以孔子後身自任,亦殊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