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身体和众神
公元前8世纪,绘画与雕塑等艺术形象与众神之间只存在间接联系:神庙祭品通过人与非人世界的关系来处理人与众神的关系。公元前8世纪神庙的建造,使人联想到受人崇拜的众神形象的建构问题,流传至今的神的形象大约可追溯至公元前700年[图32]。前文已大致介绍过古希腊艺术中的异国情调。东方以更直接的方式接近神。古希腊艺术对东方形式与图像的吸收融合,在神的形象的形成过程中发挥过根本性的推动作用,众神虽然遥远却并非遥不可及。
萨摩斯岛(Samos)的赫拉神庙遗址出土了大量来自近东的物品,其中包括各种小型东方神像,有些是形象丰满的女性裸体,还有些造型奇特,它们为古希腊艺术家塑造通常的人类形象与特定的众神形象提供了丰富多样的范本。古希腊工匠面对东方制品究竟作何反应,可以通过两件艺术品的对比观察得知:一是埃及女神像[图21],另一个是公元前7世纪中期的赫拉小像[图22]。赫拉像是古风时期保存至今极为罕见的木雕之一。
图21 埃及穆特女神青铜小像,出自萨摩斯岛的赫拉神庙,约公元前700年
赫拉神庙位于临近萨摩斯城(即现代城市毕达哥里奥[Pythagorio])沿海平原的西端。在众多的古希腊神庙中,赫拉神庙以大量且多样的东方祭品闻名。这些祭品反映出当地与非希腊世界的密切联系,对后来古希腊艺术在爱奥尼亚的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
图22 赫拉木雕小像,出自萨摩斯岛的赫拉神庙,约公元前640年
萨摩斯岛赫拉神庙浸水的条件使木制品得以保存,而其他地方的木制品都已被毁。木雕反映的工艺传统,既与石头和青铜制品的制作工艺相对应,也对其有所推进。这尊赫拉小像或许还反映出古希腊社会不太富裕阶层的兴趣所在。
埃及女神像生硬地直立着,但人像身体的部分被处理为一系列曲线:小腿曲线在膝盖处变窄,大腿和臀部曲线在腰部变细,腰部以上乳房下的肋骨部分有横向衣褶,强调了胸部曲线。服装上垂线和斜线相交织,进一步补充了人体变化。垂线和斜线由分段的短曲线构成,既测量又反映了衣料下身体的起伏。头发部分明显的曲线轮廓,与衣服上的短曲线形成呼应,在头顶冠饰强有力的垂直线条的对比下,显得最为醒目。
赫拉木雕受到埃及造像的影响几乎是毋庸置疑的,雕像的整体比例和头饰形状都吸收了埃及的传统。但希腊雕像的侧重点明显不同。身体没有表现为连续的波浪形轮廓,而是由紧束的腰带将身体区分为两个部分。雕像没有展现跟随身体轮廓变化的衣褶,却在衣料上装饰了大量十字形花纹,与纺织物下的躯体并无任何关系。尽管这尊赫拉木雕也运用了类似埃及女神像的手法,将面部处理成浮雕形式,但在头发的处理上差异却很大。一绺绺发辫分散在脸颊两旁,明显比埃及女神像复杂得多,呈现出垂直而非凸面的轮廓线,与下方身体部分的直线保持一致。与埃及女神像相比,古希腊的赫拉木雕较少突出女性特征,也不那么僵硬:埃及女神像将点缀装饰降到最低,赫拉木雕却可以说是过分注重细节;埃及女神像强调形式,只限于少量的质地变化,而赫拉木雕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外观,敏感地表达出织物的不同质感,添加各种繁复装饰。埃及女神像与赫拉木雕的主要区别还在于身体与头部的关系:希腊女神像的身体不再是血肉之躯,转变为高度装饰性的头部支撑物。对头部的强调在格里芬、科林斯香水瓶上的豹子和附带人头的狮子等造型上表现得同样明显,是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人像雕塑的主要特征。
古希腊艺术家从东方艺术中学习再现人类形象的传统,又加以改造并转变了造型的侧重点。这一点同样反映在首饰制作上。爱琴海的东南部与东方的交流最为频繁,那里再次出现了古希腊与近东文化交流的最有力的证明。19世纪从罗德岛卡梅罗斯的墓葬出土了一整套工艺水平极高的首饰。[图23]展示的是其中一件精美之作。其用途尚不可知,可能是佩戴在衣服的正面,材质是小亚细亚出产的一种天然金银合金。这件首饰中包含两块焊接在一起的饰板,饰板上方有一大朵圆花饰,饰板两边各有一垂饰,垂饰上也装饰有圆花饰,还有以程式化的石榴形出现的小球和铃铛,作为沉甸甸的果实。两个头像以浮雕形式出现在上部饰板,头发呈碎粒状。下方饰板上是女人体浮雕,人体之上是一个豹子头,女人的头发也呈碎粒状,女人脖子上的项链、豹子的脸同样由碎粒装饰。豹子、人的头像与女性裸体在东方制品中都能找到根源,而这一首饰的加工工艺也是古希腊工匠在公元前9世纪从东方工匠那里重新习得的。
图23 天然金银合金垂饰,出自罗德岛的卡梅罗斯,公元前7世纪下半叶
有迹象表明,罗德岛与腓尼基人有过早期接触,并与萨摩斯岛一样乐于与东方不断进行广泛交流。大量贵重金属首饰的加工工艺与形象都来自东方艺术品,但正如此件首饰所用的材料是小亚细亚当地出产的一样,上方饰板两个头像的造型都属于希腊本土发展出的风格。
即使单单从这一件首饰上,都能看出古希腊工匠对东方母题进行调整和改造的某些方面。下方饰板上的女性形象与上方饰板两个头像的区别不仅在于裸体,而且在于下方人物身体的外形更加丰满,脸庞更为饱满,还有未加区分的头发。上方两个头像的脸更近似三角形,嘴巴不那么突出,头发梳成特定样式,这两个头像的造型模式接近于上文提及的萨摩斯岛的赫拉木雕。事实上,这种造型模式在公元前7世纪中期的各种艺术媒介中普遍存在,现代学者称其为“代达罗斯式”(Daedalic),因为该模式在克里特岛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而神话中的工匠代达罗斯(Daedalus)与克里特岛关系密切。位于科林斯城(Corinth)境内的波拉考拉(Perachora)的赫拉女神庙出土的斯芬克斯(sphinx)象牙小雕像[图24],更为明显地反映出代达罗斯式的造型模式。斯芬克斯起源于埃及,在青铜时代晚期为古希腊人所知,曾在晚期几何风格陶器中出现。大约公元前700年,诗人赫西俄德(Hesiod)的著作使斯芬克斯在古希腊神话的神谱中占有了一席之地,是俄狄浦斯神话中的一个核心元素。但是,除了象牙材料之外,波拉考拉斯芬克斯像中的外来元素很少。该雕像用一块很小的象牙雕刻而成,横截面几乎呈三角形。人像为平顶,前额低,头戴一个装饰编带,假发一般的头发形成面部边框,用横向束带绑住。这完全是一个古希腊的斯芬克斯,但正是其希腊特征改变了它的意义,他不再是个怪兽,不再是具有神秘莫测力量的带翼来访者,这个斯芬克斯长着一张沉思的人类面孔:我们已经从奇异神兽的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无论神送来什么,男人和女人都以智慧应对。
图24 斯芬克斯象牙雕像,出自科林斯城波拉考拉的赫拉神庙,公元前7世纪中期
带翼斯芬克斯与格里芬一道进入古希腊世界,并在古希腊人的死亡观念中占据重要的地位。这尊献给赫拉的斯芬克斯小像对象牙纹理运用巧妙,出色地利用了几何图案传达不同材料的质感。
古希腊艺术家对东方文化资源的同化始于公元前7世纪之前,到公元前7世纪末仍未结束。从希罗多德到柏拉图,众多人物的著作都表明了古希腊人如何继续寻找可以提供思维素材的东方母题与思想。在视觉艺术中,以东方模本为辅助,将男人女人敬献给神或将神展现给男男女女的故事,将在第五章中继续讲述。第五章还将涉及纪念碑性雕塑的发展。可以说,公元前7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发展并不在于工艺的提高或者单个母题的扩展,而在于展现不同造型元素相互关联的方式。在进一步讨论人神相遇的艺术探索之前,我们有必要首先考察一个重大发展:对神话的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