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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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是我今生最好的相遇

清浅流年,唯你相随

——李煜《一斛珠·晓妆初过》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1]。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2],杯深旋被香醪涴[3]。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4],笑向檀郎唾[5]。

【婉约含韵】

“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清代袁枚曾援引《南唐杂咏》中的诗句如此评价李煜。本是一位穿黄袍着紫衣的帝王,却开口即千古幽怨和泣血之殇,仿佛生来即为情而生,为寂寞而存。当然,在孤独的罅隙中,他也曾因与倾心的女子偷偷相约而欢愉欣悦。

这首《一斛珠》中的女主人公,极尽风流妩媚,浑不似后宫女子的矜持、娇羞,更无半分宫廷尊贵,还带着浓郁的风尘气息,极像是词人在烟花地邂逅的女子。

女子晨起梳妆,绛红的香膏擦过嘴唇,留下浅浅的印痕。她下了楼阁,遇到客人,习惯性地开口一笑,吹气如兰。她唱着一曲清歌,朱唇似樱桃绽破,皓齿若隐若现。歌罢暂歇,美酒入口,唇上沾了酒滴,越显红艳。她以袖口擦拭,似是无意,似是挑逗,妩媚动人。

曲终筵罢,客人大多散去。她与心爱的檀郎携手入了闺房。美人拈针捻线,似要绣花,但视线像被什么致命的诱惑所吸引,牢牢地停留在对方身上。她刚把红线衔在嘴里要打结,檀郎已起身过来开始调情,美人娇嗔一声,把嚼烂的红线吐向对方。

美人的绣房再雅致,终究不及皇宫堂皇富丽的万分之一。但是,烂嚼红茸向郎唾的率真和直白,是李煜在深宫里不曾遇到的。女子在倾吐爱意时,常不如男人直接,于是便有千百种奇特的表白方式,有的千般温柔百般顺从,有的则是无尽地折腾。嗔怒是更具女人味的一种爱恋,其中的情意,懂情趣的男人自会知晓。

调情,是一场令人不会厌倦的风月游戏。美人调情,以红茸唾面,谁能不心动?那俏皮又妩媚的风情,比软语温存还撩人心弦。既得佳人暗许,必当调情逗趣,否则岂非辜负了大好韶光。

男女调情的至境,大抵是添了情趣却不流于低俗。让女子娇嗔而现妖娆,调情至此,已臻化境——李煜做到了。

月朦胧,何尽一生情

——李煜《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花明月暗笼轻雾[6],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7],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8]。奴为出来难[9],教君恣意怜。

【婉约含韵】

夜晚,在南唐后宫,无风,有雾。月亮在迷离的轻雾中收敛了光芒,禁苑中的花花草草,本是借了月光,但愈往高处雾色愈浓,花草反而夺了月的光彩。

月光下,迷雾中,一个脸上泛着红晕的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向画堂南畔,仿佛怕惊醒了沉寂的夜,更怕惊到正在与薄雾约会的月亮。她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踏碎了台阶上的月光。一双精致的绣鞋,被她提在手上。

在月的纵容、雾的掩护、花的注视下,少女几乎是挪动着脚步,终于到了画堂南畔,看到了那个男子模糊的身影。她像是嗅到了他的味道,一时心跳如脱兔,脸颊似火烧,再顾不得女孩的羞涩和矜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呢喃耳语:“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浑身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朝气;而李煜已不再是青涩的少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怀春的少女遇到成熟的男人,然后相知、相恋、相许,一切顺理成章。偷会后,或许李煜情难自禁,才写了这篇绮丽香艳的词。

当时,大周后娥皇病卧在床,小周后是以探病之名进宫的。然而进宫之后,她却与自己的姐夫萌生了爱意。李煜在妻子病中约会其妹,于理法不合,多少是要为世俗所不齿的,只因着他贵为天子,才少了些不中听的闲言碎语,即使有人要说些刺耳的闲话,终不会传到皇帝的耳边。

但李煜幽会小周后,还是要屏退左右,既为避人耳目,更因自古“偷情多为两人事”。月朦胧,雾朦胧,花朦胧,唯有人分明,暧昧滋生,情意绵长。

古来痴男怨女的爱情,在幽会处弥散开去。或在花前月下,或在闺房之中,或于小园之内,甚至就在路旁小林深处,他们偷偷相爱,默默欢喜。如李煜与小周后这样,既然白日不能正大光明地相会,便趁着花明月暗,幽会画堂吧!

爱过方知情重

——柳永《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10],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11]。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12]。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婉约含韵】

“爱情”二字诚然纯粹,心意最重,可是,两个人的牵系,没有心意就少了根基,如果只有心意,必然也不牢靠。情诗与情话固然美好,终如情花,绚烂了一时却不能盛开一世。誓言的未兑现,是有情人挣不脱的梦魇。

柳永为北宋婉约派词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他天性风流,幸然懂得捧出一颗真心来珍惜青楼女子被人忽略的才情、性情与真情。故而,挥笔泼墨用词晓畅,音律谐婉。

词中,深爱着柳永的虫娘,醉舞九天只为柳郎,又有缠绵情话不绝于耳,但是,她还是渐渐生了抱怨。“虫虫”是柳永对虫娘的爱称。想那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青衫男子,在小楼上、深巷里,深情呼唤她的名字,她回报以灿烂的笑容。美丽的虫娘,就像不褪色的风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唯有如此,才能把风流多情的柳郎留在身边。

鸳衾暖,凤枕香,贪欢享乐,人间天上。柳永许下了共结连理的约定,这曾让虫娘非常欢喜。一旦这约定迟迟不能兑现,她便从云端坠落,清醒地回归了现实。柳永爱惜她,她便矜贵迷人;柳永离开她,她便一无所有。

她想东想西,寻不到出路,整颗心都被悲思填满,因情生怨,因情生恼。对于此,柳永都看得懂,也明白该如何安慰她的心——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啼红。虫娘想要的是鸾凤和鸣、相携到老的爱情,唯有如此她才能舒展愁眉。柳永懂她的心事,因此更是为难,唯有宽慰:“他日定寻个宅院,誓与你作伉俪,结同好,共始终。”

不知这样的许诺,是否还能安慰忧心忡忡的虫娘。但对于沦落风尘的女子来说,能得一知心人如此体惜已足够幸运。欢场中尽是浮花浪蕊,被侮辱、被损害、被辜负,这似乎就是烟花女子的宿命,如柳永这般真心爱慕、诚意体惜的男子,已非常难得。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柳永《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

飞琼伴侣[13],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14],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15]。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16]、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婉约含韵】

在柳永的词章里,他的妻子并未留下多少印迹。只有这首《玉女摇仙佩》,被后世人认为可能是新婚时柳永为妻子所作。

她是像许飞琼一样的仙女,偶别天宫才来到这到处千娇百媚的人间。只是寻常梳妆,未做丝毫刻意的打扮,就已经美得超过了人间几多姝丽。其容颜之美好、姿态之妖娆,竟让才华横溢的词人寻不到合适的赞美之词。以花比喻美人,向来是古典文化中常见的传统,但词人一经思量,觉得此举会唐突佳人。百花园里的奇葩艳卉,不过是深红浅白而已,哪里比得上佳人妩媚多情,简直占尽人间春色。

唐代诗人李白曾有“云想衣裳花想容”之佳句,柳永在此翻旧为新为“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但细咂摸之下,又觉唐突。这番小心翼翼的掂量,实则已经将妙曼佳人的娉婷之姿、兰心蕙性之质,生动巧妙地渲染出来。

新婚的情侣携手同行,穿过画堂绣阁,望皓月沐清风,只盼着时光就停驻在这美好的一刻,不再向前。佳人倾心词人的才华横溢,词人爱慕佳人的兰心蕙质,两人相偎相依,许下盟约。纵然时光如水,也想许给对方万丈红尘。“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在这首词里,柳永第一次提到自己所推崇的爱情观——郎才女貌、情投意合。

倘若在最好的年华,心田里的情花绚如红霞,恰好遇到了一个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又恰好,你爱慕的人,他也爱慕着你,世上最顺遂的爱情,便是如此了吧。柳永和他的妻子,大抵就是这样爱慕着对方。来世太远,看不见触不到,今生不离不弃,已是极好。

良辰美景不可负

——柳永《木兰花慢·拆桐花烂熳》

拆桐花烂熳[17],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18]。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19],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20]。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婉约含韵】

在清明寒食左右,奔着功名而来的柳永初到汴京。一路旅途艰辛,风尘仆仆,柳永迎面就撞上了让人眼花缭乱的隆宋气象。

马蹄下的路还是湿漉漉的,破晓前的一阵疏雨刚刚洗去了京城的脂粉,过滤了它的妖艳,天地间只留下让人忍不住贪婪呼吸的清新味道。走在汴京郊外,他无暇旁顾,眼前尽是烂漫的桐花、燃烧的杏花、如织的缃桃,鲜妍亮眼的颜色灼灼燃烧,一如这朝气蓬勃的时节,又如这达于极盛的朝代。

淡妆浓抹总相宜,绝美之人与绝美之风景都有这样的魔力。美人一笑倾城,美景亦能让倾城百姓奔走寻春——宝马香车在如屏芳景中穿梭,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喜气洋洋。万户千家传出管弦新声,游春的快乐也被推向高潮。

几年奔波辗转中,柳永已不再是青葱少年,可在这个春天里,他快乐得像个孩子,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期待已久的世界,入眼处处都是喜悦,叫他怎不心花怒放。这喜悦的根源,正是北宋的太平日久、物阜民丰。唯有太平盛世里,这种恍如尽欢的放纵才甜蜜醉人,仿佛在与情人约会。

春光魅力四射,美人惊艳时光,酩酊大醉的柳永欲哭欲笑,终于和他幻想多年的汴京在此时相逢——“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最好的时代,最美的风景,词人青春年少鲜有烦恼,若不酣畅淋漓一醉方休,岂不是怠慢了这巨大的幸福。

倾城欢情,也非唯在清明左右。盛世北宋恰如人正少年,谁能阻拦年少轻狂的张扬,又有谁能阻拦一个时代的狂欢?置身其中,只随时代摇摆高歌便已足够。

因一见钟情,许一厢情愿

——张先《醉垂鞭·双蝶绣罗裙》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21],闲花淡淡春[22]。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23]。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婉约含韵】

文人墨客的酒宴中,如若少了女子的脂粉风韵,就好似春日少了莺莺燕燕,交响乐中少了丝竹管弦。美酒美色能使翠楼画舸中的客人尽兴,歌舞声色也能浸润文人雅士的笔墨纸张,佳人与墨香,似乎从来就这般相依相配。

闲来无事的张先,又一次到东池赴宴。宴会之上,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弄管调弦,男子风流,女子妩媚,好似要在这锦瑟时光中,拼却年华,一晌贪欢。正当词人东倒西歪,被这美酒美人染得醺醺然时,一个身穿罗裙的女子又捧来一壶热腾腾的好酒,一一为众人斟满。她淡绿色的罗裙飞舞飘扬,似双蝶翩跹而飞。旁边的女子皆是浓妆艳抹,衣着配饰繁复,而她偏偏“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于宴会中,姹紫嫣红皆开遍,她却在这万紫千红之外,带着淡淡的春色,清清静静地开放,娴静淡雅、风韵天然,着实让张先醉了。这醉,是来自醇香美酒的后劲儿,还是来自侍酒女子的淡雅,词人心里清楚得很。

只消一眼,张先的眼睛就定格在了她身上,再也无法挪开,哪怕旁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也要侧着头或者站起来,将她纳入眼底。人人都说她,细腰如柳,婀娜多姿,但迷醉的词人在细细打量之后,道“诸处好”,她自然有“杨柳小蛮腰”,但她的容貌又何尝不似《诗经》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呢?

一见即钟情的词人,越发痴狂起来。意乱神迷中,他看到女子服饰上绣着的朵朵白云,好似乱山之云那般蜿蜒绵长、缥缈虚幻。这女子也宛若从朦胧的“云山”走来,一步步走进词人的视线。

张先词作意韵恬淡,意象繁富,尤擅作慢词,与柳永齐名。曾因三处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在这首词中,未见其人,先见其服;未闻其声,先感其昏,此乃词人于此词中所现之境,虚实相间,真幻相融。虽全词中未着一字直接描摹女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但其女之美早在不言中已达至境,神采飘逸,婀娜多姿。

春光可比恰如你

——欧阳修《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24]。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25],画堂双燕归。

【婉约含韵】

每到春日,桃花便会将所有的山村水郭都攻陷,柳树也会吟出一团团白茫茫、虚飘飘的飞絮。芳春过半时,更有蛰伏了一冬的女子,插珠戴翠,匀脂抹粉,身着刺绣衣装,走出闺阁。或是踏青,或是赏花,或是游湖,或是荡秋千。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以花之姿容融进春的氛围中。风和日丽,天朗气清,雕鞍绣毂,骏足踏花,又闻宝马振鬣长嘶,则知人心如春意般盎然。

女子乘车来到郊外,只见“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时节已近暮春,青梅结子,虽小但如圆豆;柳叶舒展,如女子青翠的眉黛。且此时白昼渐长,日光渐暖,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蝴蝶,翩跹而起,嬉戏于草丛花间,欧阳修笔下的春天,果真清新而不单调,繁艳而不缛丽。

时光在指缝间穿梭而过,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既然夕阳无限好,又何须惆怅近黄昏。夜幕降临前的景致更是别有韵味,花上露水浓重欲滴,草色如烟低浮于地,庭院中帘幕低垂。词人果然是大家手笔,寥寥几语,就把傍晚时分的阒静道尽,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以免惊扰了沉睡的傍晚。而这只是一个背景而已,主角还是游春归来的女子。踏青之后,她自然有些疲惫,即便是提裙坐上秋千,亦是慵慵懒懒,便解开罗衫倚坐而憩,恰恰看见一双燕子正栖息于画堂之上。人归家中,燕归画堂,人在屋内解衫小憩,燕在梁上双双栖息,人衬燕,燕亦衬人,果然是妙趣。

欧阳修为北宋文坛领袖,诗、词、散文均一时独领风骚。其词深婉清丽,承袭南唐余风。这首词中尽是春日美好的景致,虽无一言涉及男子,但想必女子如此尽兴,定是情窦初开,男子在心房陪伴。撩人的不仅仅是春色,更有被春风轻轻吹开的柔情。正如梅尧臣所评之言:“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在最美的春光里遇见最美的人

——晏殊《诉衷情·青梅煮酒斗时新》

青梅煮酒斗时新[26],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27],叙情亲。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28]。

【婉约含韵】

晏殊的这一场春日相遇,恰如一曲清新纤丽的笛声,在这青梅煮酒的时节缓缓飘散于花香弥漫的空气里,并不荡气回肠,却也自有它的迷醉。

东城南陌花下,在晏殊心中如巫山神女般的女子,恍若踏着朝云翩翩而来。这一刻的晏殊,所袒露的情怀恰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纯净而真挚。陌上群芳,春来游丝,在相遇的片刻便已化作朦胧的背景。与意中人视线相对的瞬间,身外的万千浮华亦尽数消弭了声息,天地之间,只剩彼此。这场相遇如此美丽,如此惊喜,仿似一场幻梦忽然变成了真实的际遇。

相遇,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也不必执着于结果的事。相逢自是欢喜,别离也必会带来哀愁。所以晏殊道“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时,虽是盼望心中的无尽不舍可化作千尺游丝,挽留住那一抹倩影,多诉一分相思,但诉说再多又能如何?

在春光最盛之时相逢,便如烟花璀璨划过静寂的夜空,虽是绚烂缤纷,终要湮灭无踪。而落霞纷染、天光黯淡之前,这一场相逢亦终须离别。既然已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了最好的那个人,便只沉醉于此刻的刹那相逢,有何不可?只看春光荏苒,无限欢情,纵然是芳华易逝,相聚时短,毕竟已诉尽衷情。

学者叶嘉莹评价晏殊词“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正是因为看到了字里行间蕴含的真挚感情。读整首词,分明感到它是绵长幽婉的,偏只“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这一句,突然跳将出来,不加粉饰,突兀直白,仿佛内心的喜悦再也掩饰不住。或许在晏殊心底,也镌刻着这样一场繁花似锦的相遇,尽管最后花谢人散,仍然留住了最初的美丽盛放,此后一经触碰,记忆里便总能扬起漫天花雨。

晏殊以《珠玉词》闻名,因其继承并发展了南唐“花间派”和冯延巳的典雅流丽,且又于其中熔铸了深刻的生命体验,故而温婉圆润,开北宋婉约词风。这首词语言清丽,声调和谐,正是其经典代表。

世间最好的爱情,是你知我心

——苏轼《人娇·或云赠朝云》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29]。空方丈、散花何碍[30]。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31]。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32]。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婉约含韵】

苏轼词开豪放一派,为豪放之宗,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但这位侠骨男子亦有柔肠,情至深处亦能以细腻的婉约笔墨,让内心深处的爱汩汩淌出。

有才子处,若无佳人,就像香烛失去红酒,亭槛远离水畔,虽亦有风采,但终究少了摇曳波光的增色和陪伴。

于苏轼而言,美人只是一种点缀,不是主角,但又不可或缺。在他的生命里,曾有过三个重要的女人,分别是他的原配王弗、继配王闰之,还有侍妾王朝云。其中,王朝云与他亦亲亦友,苏轼曾笑言:“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朝云”一名是苏轼所取,源自宋玉《高唐赋》中“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王朝云笃信佛教,苏轼便在《人娇》这首词里,把她比作了“天女维摩”。王朝云抛却长袖的舞衫,专心礼佛,与苏轼一起炼制丹药。苏轼在一首诗里说,一旦仙丹练就,王朝云将与他一起辞别人世,去遨游仙山,不会再如巫山神女一样受尘缘羁绊。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写道:“佳人相见一千年。”

苏轼在惠州建了一所房子,他管它叫“白鹤居”,后人却一致地称之为“朝云堂”。但王朝云并未住过这座房子,房子还未竣工,王朝云就得了瘟疫,竟至身亡。她在闭眼之前,握着苏轼的手,念出了《金刚经》上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从此以后,苏轼的生命中没有再出现与他亲密的女人,直到老死。当后人怀念王朝云时,会想起惠州西湖六如亭的亭柱上,出自苏轼之手的那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她是懂得苏轼的,她知他的抱负、不平、委屈,也知他在坎坷经历中变得越来越淡定从容的心。这一份知心,已是万丈红尘中最深的幸福。

许一世倾城,遇一人白首

——李清照《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33]、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34]。也不似、贵妃醉脸[35],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36],徐娘傅粉[37],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38],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39]。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40],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41]。

【婉约含韵】

北宋是一个被声色歌舞包围的朝代,拥妓纳妾是男人的权利,也是士大夫的时尚。历史上很多著名的高官显贵、文人名士都曾拥红叠翠,或在家中蓄养姬妾,或流连于花街柳巷。

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家世显赫又有才名的赵明诚若萌生纳妾的念头,也不难理解;追求个性自由、生之平等和爱之尊严的李清照对此会有不满和不安,也属正常。

由是便可知晓,这首《多丽》并非一首纯粹的托物言志的咏菊词。

冷秋的夜晚,风萧萧雨涟涟,小楼上帘幕重重低垂也挡不住侵骨的寒气,无情的风雨揉损了正在怒放的白菊。词人怨风雨无情,也是怨人之有情。“有情”是所有重情之人的死穴,人若无情,就不必为庭院里的菊花担忧,更不怕为情所困、因情而伤。

她一连用了四个典故来反衬白菊的清雅。白菊不展富贵,不像醉酒的杨贵妃一样丰腴惑人,不若东汉权臣梁冀的妻子孙寿那样善作媚态,不似西晋韩寿身藏异香,也不像徐娘着意装扮,但幽香风采又自有魅力。

词人在上阕中写的是白菊,抒的却是个人志向。至清至明,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爱情的期待:容不得谄媚,容不得敷衍,容不得伪饰。于是她在下阕讲了两个和“失去”有关的故事。“汉皋解佩”,得而复失,可有遗憾?“纨扇题诗”,爱而遭弃,可会伤心?

遗憾,伤心,都被李清照融进朗月清风、浓烟暗雨里。她以白菊自喻,又深知“天教憔悴度芳姿”,花终归会谢;人情凉薄,纵使自己再珍惜再用力,情怕是也难长久。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这般评价这个绝世的女子:“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沈博,下开南宋风气。”在词的世界中,李清照极尽婉约之致;在骤暖忽寒的红尘中,她寻觅如白菊一样洁净的爱情。

携一缕秋色,赴一场莺歌燕舞

——李清照《双调忆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

湖上风来波浩渺[42],秋已暮、红稀香少[43]。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44]。眠沙鸥鹭不回头[45],似也恨、人归早。

【婉约含韵】

这幅晚秋湖景由一个远镜头开始:高远的天空下,一片辽阔而旷远的湖水泛起微澜,秋色已深,远远望去,塘里的红莲衰萎,昔日浓郁的荷香也淡薄了些。这些意象虽泛着冷秋的韵致,但在李清照眼里,委实是一派令人怦然心动、忍不住想去亲近的山光水色——这风景之妙、之好,“说不尽”,道不穷。

接着镜头被推近:荷叶已然凋残,但放眼看去,尽是饱满的莲子,两岸的水草、沙渚上的花受清露洗涤、滋润,与摇曳的莲蓬一起,给人丰盈充实的质感,又让人感受到含翠凝碧的生命力。景色如此令人流连,但游人不得不离去,百般不舍的词人婉转地表达了内心的不舍:那眠沙鸥鹭一定舍不得让我走,你看它都别扭地不肯理睬归去的人!

这一夜秋日格外温柔,似乎它的下一夜不是寒风飒飒的严冬,莺歌燕舞、沁人花香马上要穿透纸张浸过来。这首词尽在写景,但字字都含情语,词人把自己的感情浇灌在客观景物之上,是为“移情”,所以山水主动与人相亲,花草水鸟都在留客,万千心事都在一“亲”一“恨”中。

这是厚厚的宋词里一页特别的秋色,少了伤感,淡了凄楚,平添了一些意气,多出了一股盎然,倒显得旁的秋都是凉的、薄的、苦的、硬的,她李清照的却又暖又浓,又甜又柔,脆生生地让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多了三分生气、七分温柔。

虽然此时的喜悦与她日后要承受的痛苦相比,只是一瞬,即使生命的寒冬还是会一寸一寸地挤走她明媚的快乐,这一个温柔的秋日,仍然值得藏在回忆深处,好生珍惜。

众里寻他千百度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46],更吹落,星如雨[47]。宝马雕车香满路[48]。凤箫声动[49],玉壶光转[50],一夜鱼龙舞[51]。

蛾儿雪柳黄金缕[52],笑语盈盈暗香去[53]。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54]。

【婉约含韵】

这世间有一种情意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伊人,其他花花草草再妖娆再惊艳,于我不过浮云尔尔。这说的便是辛弃疾在这首《青玉案》里想要表达的。

正是元宵佳节,年轻的男女打扮得光彩照人,纷纷来到热闹的集市上欣赏花灯。百花争艳的春天还未到来,东风已催开了一树一树的花灯争奇斗艳。

节日的烟火礼花不断地升腾而起,如同点点繁星照亮了夜空,瞬间又如流星纷纷坠落。他身边不断有富贵人家的华丽马车经过,飘来香风阵阵。不知道他心中的伊人会不会也端坐在哪一辆车辇中,掀起轿帘欣赏路边的花灯时,经东风吹来一缕香魂。凤箫悠扬的旋律回旋在华衣丽服的人群里,皎洁的月光流转在五光十色的花灯间,舞鱼灯舞龙灯的表演此起彼伏,她会在哪一处驻足观看呢?

今夜的女子环佩叮当美若天仙,发间繁复缠绕着耀眼的珠翠,与其擦肩而过,暗香余留。可是词人心中独独记挂着那一位,佳人到底在何方?他在花花绿绿的灯市里一路走过,灯影凌乱;他四处张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错过。忽然,一个转身,她出现在了词人的视野里——纤纤身影亭亭玉立在灯火稀疏的桥边,若隐若现。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形容立业治学的第三层亦即最高层境界,即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历经人世百态世事变迁,终于发现经过千辛万苦追寻,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却近在咫尺,只叹被尘世五光十色的灯火迷了眼,没想到一心等待的,就在“灯火阑珊处”。

人生若只如初见

——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55]。等闲变却故人心[56],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57],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58],比翼连枝当日愿。

【婉约含韵】

“纳兰性德的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词苑里一枝夺目的奇葩。”梁羽生提到纳兰性德时这般说。纳兰性德生于富贵,却一生为情所困,而也正是这蚀骨的疼痛,成全了他的词名。因用情深,在初遇爱情时,他爱得深沉真切,而当一切幻灭后,他在回忆的旋涡中,越陷越深。

初遇时的瞬间流光、怦然心动,都让人眼热心跳,之后这份惊艳与倾情还是泯灭在了仓皇的光阴里——或许毁于冷漠,或许毁于背叛,或许败给了现实。

这是一首拟古之作,纳兰性德借汉唐典故,以一个失恋女子的口吻谴责负心的男子,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

起首一句,以将人生中那些不可言说的复杂滋味尽数涵盖,它也代表了词人的梦想:人生如果总像刚刚相识的时候,那样甜蜜且温馨,那样深情且快乐,该是多么美好。所谓“梦想”,最后常常都变成了遗憾,难怪会有人感叹:“何事秋风悲画扇。”此处,纳兰性德用到了汉代才女班婕妤的典故。

汉成帝时,班婕妤被选入宫中,深得汉成帝的宠爱。自从赵飞燕姐妹进宫后,她便日渐被冷落。由班婕妤的命运,纳兰性德不禁叹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曾经相爱相亲的故人,难道不应该长相厮守吗?为何那么轻易就相离相弃?明明是你变了心,却只说是情人间本就容易变心,本就容易辜负。

下阕中纳兰性德又用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典故。他曾许她三生三世的宠爱,却在安史之乱中迫于压力将她赐死。祸乱平定后,唐玄宗北还,途中因思念杨贵妃,曾作《雨霖铃》曲以悼之。悼念又有何用呢,红颜已成枯骨,长生殿里许下的誓言已被他亲自践踏成泥。

词以“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做结,纳兰性德对薄情者的谴责较之上阕更为明显,薄情人背情弃义,“当日愿”怎不成空。多少红尘往事,最后都只化作红尘一笑,几多寂寥,让人不得不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没有你陪伴,我如花飘散

——马守真《蝶恋花·天香馆寄陈湖山》

阵阵东风花作雨。人在高楼,绿水斜阳暮。芳草垂杨新燕羽,湘烟翦破来时路。

肠断萧郎纸上句。深院啼莺,撩乱春情绪。一点幽怀谁共语,红绒绣上罗裙去。

【婉约含韵】

马守真是秦淮名妓,虽出身烟花柳巷,对爱情却有着纯洁而忠诚的憧憬。从这首寄赠给友人陈湖山的词中,便可见出她在这并不顺遂人意的爱情中所受的苦。

她孤零零地站在高楼上的亭子里,看着亭外的蒙蒙烟雨,与点点桃红一同飘落。任凭东风吹乱青丝,扬起衣裙。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映照着满江碧波。晚风中,芳草萋萋,垂柳依依,燕儿欢快地呢喃,远处小径在阵阵炊烟中时隐时现。

如此美丽动人的风景,却只有她一人欣赏。莫名的惆怅在内心蔓延,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身边能有人陪伴。只有与爱人一同欣赏和游玩,如画的风景才不会被辜负,美好的时光才不会虚度。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在这之前,她给他寄过一封书信,纸上尽是相思词句,写的时候肝肠寸断,寄出之后又忐忑不安,也不知他是否已经收到了,更不知他何时才会寄信回来。正左思右想,突然听到几声莺啼,清脆悦耳,却扰乱了她的思绪。不仅鸟儿不懂她的幽怀,身边也无人能懂她的烦恼。想穿上华美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好一些,但是,红绒罗裙再美,无人欣赏,又有什么意义呢?

身在烟花地,她不得不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但这些人终归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并不曾得到她的真心。而她毕生所求,也不过是一个能与自己心灵相契的人。她用了一生,全心全意只爱了那一个人,灵魂也因此孤独了一生。

有人相伴的时光更加美好,每个寂寞生活着的人都在期盼。只不过,在遇到那个对的人之前,所有心事往往只能说给树洞听,或期待或失落的心情,全部嵌在树木的年轮里,一年又一年,最终长成了参天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