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往尘浮烟(4)
两条人影自暗处飞掠而起,落到青瓦之上,却都没发出一点声响。
“是你”,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只是他们的语气里都不含惊讶,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一人正是秀才,而另一人身着一身黑色衣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仿佛这天下最普通的人也及不上他普通。秀才知道这就是当日在深巷之中要杀他之人,虽然当时这人带着面具,但是这份感觉不会错。
这人正是鬼漠,楚南王相奕烜的死侍。
“我这么小心,还是被你发现了”,秀才长身而立,语调不急不缓,毫不惊惶。
“每个到这里的人都会被我发现,你能不声不息走到这里,说明前面的人都被你躲过去了,已经很了不起。”鬼漠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他曾经同秀才交过一次手,明知道自己并非对手,全身上下却没流露出一丝怯懦。
他们两个人话中明明都在称赞对方,可是听语气却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情,没有丝毫世人相互吹夸之意。
“你要拦住我?”秀才问道。
“我要杀了你。”鬼漠的语气没有半分起伏,在他嘴边,生死简单而平淡,不存在留恋,也不存在不甘。
“你杀不了我?”秀才并不是自傲,只是在冷静的陈述一个事实。
“我知道。”鬼漠手上现出两把短剑,这便是他最惯用的武器,能够轻易夺人性命。他们曾在深巷之中交过手,他知道自己杀不了他,但是一个杀手,只能记住目的,而不能考虑结果。
秀才凝神而待,就在鬼漠招数将出之时,房中陡然传来两声敲击,这两声并不大,但就似响在耳畔,秀才心知必定内力深厚,才能叩出如此声响。
鬼漠手中短剑在这声音中收回,他忽的转身一纵而下,“你跟我来”。
秀才跟着他纵下进屋,这座屋子宽敞阔大,大堂中不点灯火,右手边一道垂帘,里面透出灯光。鬼漠领着秀才过了垂帘,房中一条书案,案上陈列笔墨,墙壁上悬挂书画,因灯光灰暗看不清楚画上事物。
这里原本是自负风雅的苏州知府杨志远的书房,只是此时这里站着另外一个人,秀才进来时那人回过身,一双眼睛显出睿智深沉,眉目敛藏气势风云,正是楚南王相奕烜,亦是相以。
秀才曾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静川亭中,一次是在昨晚,但他两次所见的都只是相以,这时眼前所站的却是真正的楚南王,这样的沉稳,这样的端肃,这样长于谋略。
秀才长身而立,眉目间仍是一片洒脱,通身皆散发出豪放旷达之气。
两人目光相触,房中的灯火为之一暗。站在一旁的鬼漠,纵使一直是一个难以为外物所动的见惯风雨的杀手,心中也不自觉生出压力,继而生出万般喟叹。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不屈于相奕烜,那么必定便是秀才。
两人目光一松,各自后退两步,室内气氛随之变换。
“你知道我在这里?”相奕烜开口并不探寻秀才所来为何事。
秀才也不谈自己为何而来,“你虽然封锁了茂苑行宫,还是会有许多人去闯一闯,那里终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秀才话未说完,相奕烜缓缓接一句,“这里也不是”。
秀才道,“你让人以为你在茂苑行宫之中,这里便是安全之地了。茂苑行宫此刻肯定是守的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觉得你在茂苑行宫之中,自然不会觉得你在这里,不仅你在这儿,本来该在茂苑行宫的人都在这儿。”
相奕烜脸上神色不变,“苏州知府的宅邸很多人都能想到?”
“是很多人都能想到,但是他们绝不会认为你会在这里,因为在他们心中这里一点也不安全,换做他们自己,他们就绝不会选择待在一个不安全的地方。何况你将茂苑行宫守得太严,就算有人闯进去也不能闯出来,即便有人闯出来了,你所需要的时间应该也已经够了,等他们找到这里时一切都晚了。”秀才将自己心中所想一字不漏的说出来,他也不顾及自己乃是一个人身在此处,也不管这座府邸里埋伏了多少高手。
“也只有你能找到这里。”相奕烜这句话几乎是在赞叹,但是那一瞬目光一沉,也是在发问,他不知道秀才的目的,因为秀才和去闯茂苑行宫的人不同。
“你还记得十年前被灭门的步家吗?”秀才缓缓出口,他是来寻仇,灭门之仇。
相奕烜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惊讶,仿佛早已知道了秀才的身份一般,“你是布尚书的后人?”
十年前呼延一族通敌卖国一案,牵连几十家,与之有姻亲关系的步家更是被抄灭满门。
秀才点头,“步修宁正是先父。”
相奕烜面上微微露出些疑惑,步家灭尽满门,并没有听说步家还有一个孩子。
其实当年步家虽不是盛极一时,但与呼延一族交好,在朝中势力也不容忽视。步修宁深谙官海浮沉,秀才既已从小被送往师父处修行,他也就有意没让这个儿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所以除了交好的呼延一族,朝中官员竟无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小儿子。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安排,十年前秀才才能幸免于难。
“十年前呼延一族被判通敌,牵连步家上下一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是你?”
与其说秀才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确认。相奕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口中问道,“你是怎么查到的?”
听到这句话秀才眼神一变,半晌才慢慢道,“我一直没有想到,是谁有这样大的势力能一举扳倒呼延一族,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朝中王族参与此事”,他说到此处突然停下来,“你早就知道了,我会来这里。”
原来此次随驾皇帝的众人中正有一位当年负责办理此案的大臣,秀才昨天晚上才从这官员口中探得了消息,想必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相奕烜不会没有察觉,那么他今日会来此处应该也早在其预料之中。
“是”,相奕烜点头。
秀才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位大臣始终不肯透露幕后的王族是谁,但是王族势力凋零,如今还有能力使他感到害怕的王族更是寥寥无几。十年前有一位平凉王,御守北方匈奴,在呼延一族被灭族之前战死沙场”,秀才看了相奕烜一眼,他说的前半句和后半句似乎毫无关联,但是相奕烜没有打断他,“平凉王死后不久,呼延一族被查出通敌卖国,牵连几十家。之后朝中一位王族被派往北方平定匈奴,一年之内收回三座城池,逼得匈奴盟誓十年不犯中原,那位王族便是你,平凉王之子相奕烜,今日的楚南王。”
十年前朝中势力翻腾,呼延一族权势熏天,北方主将战死,形势危急,如果论动机,相奕烜有足够的动机。如果论能力,面前这位楚南王十七岁北定匈奴,十九岁被封楚南,二十一岁平定西蜀,二十二岁踏平南滇,如果有人有能力扳倒呼延氏,非他莫属。
“不错,十年前正是我扳倒了呼延一族。”相以沉声道,这一句便是承认了所有。十年前父亲平凉王战死沙场,他还只有十六岁,他用尽全力扳倒呼延一族,只有后方稳固了,他才能接替父亲平定匈奴。
“十年前天下岌岌可危,呼延一族是否真的通敌卖国?”秀才忽的开口问道。
“证据确凿。”
秀才并不吃惊,他曾听师父谈起过当年抵御匈奴的战争,呼延一族势力被清剿干净之后,形势便陡然逆转,这绝对不是巧合。
“那么步家一门上下是否有罪?”他所在乎的不过是无辜人的性命,只不过是无辜被牵连的自己的亲人,还有红如阿姊,还有无数家的妻儿老小,他们是否也是有罪。
相奕烜凝视了秀才半晌,忽的摇摇头,“你是来报仇的?”
步家与呼延一家有姻亲关系,不管是否真的牵连叛国,都必须拔草除根。
秀才也知道,他突然叹息一声,手中已掣出一把长剑,本来侍立暗中的鬼漠立即走了出来,手中两把短刀泛出寒光,室内的气氛陡然变换。
“你退下”,相奕烜摆摆手,鬼漠看了主人一眼,最终还是站到了一旁。
相奕烜从身后墙壁上取下一把长剑,鬼漠眼中闪过惊异,“王爷”,他没有想到主人会亲自出手。秀才武功虽然高强,但是这四周埋伏尽皆高手,如果主人一声令下,秀才便无处可逃。离大计只差一步,鬼漠看着相奕烜,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蜀中战场上那位大将,陌生而又透出遥远的熟悉之感。
秀才只身一人前来,明知危机重重;
相奕烜自己出手,大计抛却身后。
他们二人身上,原本就存在某些共同点,虽然二人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相奕烜从书案后走出,秀才携剑迈开两步,压力陡生一室,烛火猛然颤抖了两下,又猛然沉静。
剑光霍然一室,鬼漠退至角落,森寒之气仍然扑面而来,人已迫于剑光不能动弹。
相奕烜手中长剑挥出,剑气奔腾呼啸,如黄河之水,滔滔东去,一泻千里,如千仞雪山,一瞬而崩,搅动万里冷云,吼破虚空寂静。
秀才手中剑出,如万里波涛中一轮月,如滟滪堆上一盏莲,潮波涌动时月随波动,浪急水猛时莲随水移,变化生于陡然之间,极尽自然巧妙。一招出,生万般变化,看似寻常之处,却含造物神奇。
快,人一样的快,剑也一样的快。
剑还未及,剑光便已然交织,交织的剑光还未消逝,一瞬间剑招已变,百道千道新的剑光又从四面八方再次袭来。耳边有风声,眼前有剑光,但是两剑绝不相碰,因为他们比拼的是剑意,出手之时他们的剑意便自心中,自手上,自剑上,至剑上,至手中,至心中。
只有高手过招,比拼的才是剑意。
他们眼中只有这把剑,心中亦只有这把剑,此时此刻,没有得意,没有畏惧,亦不在乎生死。
鬼漠不知道谁会胜出,他也忘了胜负关系着生死,他一双不含感情的木然的眼已被惊叹、震撼填满,胜还是负成了最不引人注意的结果,生还是死也成了最不足挂齿的担忧。
就在这时,秀才手中长剑忽的一抬,陡然舞出一片迷雾,似是晚秋寒江之上烟波缥缈,剑落时雨落,暮色起时雨打凄凉冷江,万山叶寒。
从来没有剑招,有如此巧妙,从来没有剑招,有如此悲凉。在这一招里,仿佛有一个人,站在潇潇暮雨之中,将造物的奇巧都参透,归于一招之上。他的眼中,还怀着造物主遗漏的一个精灵,这个精灵便是这一剑的精魂所在。
一剑潇潇冷雨落,是心有所恋,又是无所牵挂。
仇怨、憎恨,被这一剑中无限苍凉所覆盖,然后远去,消弭成一个看不见的点。雄心、宏图,也在这苍凉中显得微渺。
秀才收回手中剑,相奕烜亦收回手中剑。
“这一剑本可以杀了我!”相奕烜声音中有轻微的叹息,他败了,但是他并不遗憾,也不颓然。
“这一招名为一剑潇潇冷雨落,出招有三禁忌,不为江湖事,不为己私,一剑全在性情中。如果杀了你,便是为我一己之私。”秀才心里没有遗憾,没有不甘,也没有憎恨。
这一招不仅不为杀人,反而是一招生机,他将这一招使出来,本就是为了斩断家仇,斩断憎恨。
“为什么?”相奕烜看着他,眼光一动,仿佛深潭中激起一滴水。
“十年前师父带我游历北方,我见过战场,见过流民,苍生无辜。”秀才声音清朗,却也透出无限怆然,这份怆然里又将一份释然埋藏心底。
血肉染草木,脂膏浸原野,白骨成冢,戈甲积山,这之中受苦的永远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北定匈奴,西拒西蜀,南逐滇蛮,如果今天他杀了眼前人,十年太平便毁于一旦,明天便是血流成河,万民受苦。
苍生无辜……
秀才转身离去,余音犹自回荡在梁。
相奕烜长剑回鞘,剑身的吟唱亦在空中回荡不绝。
窗外出现一个暗影,鬼漠沉声道,“王爷,帝都已定。”
帝都重甲军是最后一个没有握在他手中的势力,这个暗影出现就代表着重甲军已入他手,帝都一定,他十年的谋划终于结果,从此是否再有十年太平?
绕梁的余音终于淹没了剑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