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往尘浮烟(2)
茂苑行宫,桂华殿。
明月悬于中天,没人去赏月,也没人敢来赏这个月。苏州知府杨志远跪在桂华殿外殿之中,身前也是同他一样跪着的身着官服的国家栋梁们。只是他同这些人不一样,他们乃是天子随行的大臣,而他只是苏州接驾的地方官,当然他不能和他们比较,并不是说他身价雄心不能比较,只是在这些朝中官员面前,他必得自矮一级,方能使那些人满意。
当然,此时他也乐得矮这一级,才不致使他跪在最前面。就算是跪在最后一排,他额上也渗出层层冷汗,连擦拭也不敢。
今上幸驾苏州,在他修建的茂苑行宫中竟突然暴病,由不得他不心惊,由不得他不害怕。他明明为着天子尽忠尽职,可皇帝前面几处游驾都没出问题,偏偏到了他管辖的苏州暴病,不管是为了什么,朝中那些老腐儒都会揪出些各式各样的理由来参他一本。这时候他的钱财,他的官运一概都跑了没影,他只能用一颗尽忠为主的诚心祈求人主平安无事。
杨志远额头上的冷汗冒个不停,却还有另一个他不大愿意承认的原因。在这殿前还有一个人,与这地上跪的官员们又不同,他在殿侧坐着,看着地上的官员,便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势。
楚南王——相奕烜。
当初相奕烜前来接驾,杨志远心中有被人抢占功劳之感,此刻他却宁愿这苏州所有备驾事宜全是由这个王爷担着,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有了这个王爷在前面,谁还顾及他一个小官小吏。
当然他也只能想想,因为楚南王只是接驾而已。
作为忠心为主的清官,杨志远看这位楚南王一直有些不顺眼,表明上不顺眼的原因是他看不起因皇恩隐蔽才能得享尊贵之人,深处的原因则是他其实深信这位王爷心怀不轨的传闻。这位王爷掌控整个楚南,西拒蜀南抵滇,功高震主,若说没有半点不轨之心,谁会真信。杨志远为当今人主担忧,甚至还曾私下练兵,只为人主来苏州时,不出半点闪失,保卫人主之余若是能抓到这位王爷不轨的把柄自然更好了。只不过这把柄他最终没抓住,略有些遗憾。
当然他这番心思作为,表面上是绝不显露分毫的,不仅不能显露,他还要尽力演好自己一开始演的角色。
想到此处,杨志远觉得额头上冷汗更密,他本想抬手擦擦汗,但是在楚南王的目光下他却不敢动弹,只因这个人的眼光一到便似三伏天突被人顶头劈脸浇下一桶冰水,只让人心中冷颤,冷颤时还不敢幅度太大。
杨志远当初瞧着这楚南王,眼底还难免轻蔑,如今却将轻慢之心都收了。但他身为一界忠臣,也不能随随便便屈从于人,是以他心中绝不承认自己怕了。
相以看着跪在最后一排的杨志远,面色未变,眼底却腾起冷意。到了这种地步,这位知府大人还能装的恰到好处,若不是他查到了他做的那些事情,倒真的有可能将他看做一个只是有些贪婪有些媚上的知府。
身为一个忠臣,杨志远还不知道自己的戏唱的不够好,即将无戏可唱。
相以身前案上摆着两杯水,一杯清茶已冷的透了,一杯白水却微微的冒着烟气。他收回目光看着这两杯水,凝视半晌,终于端起那杯冷茶,却不入口。
“召,楚南王。”
一道暗光从相以眼中一闪而过,他将手中茶杯放回桌面,杯中冷茶从中心腾起一圈细小波纹,刹那后又陡然平静。
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即使月缺成弦,也没有星辰敢同它争辉。
桂华殿偏殿,整座屋子都陷在一片寂静里,连耀人眼球的灯火也分外沉静俨然。这座殿中只坐着一个人,一身华服,抬眼之间便有慑人的气势威严。
只不过此刻他在沉思,将威严气势都敛在眼底深处。
一道诏书静置桌面,黑色的锦轴之上绣金巨龙盘曲而上。
殿中的灯火突然颤动一下,他没有回头,目光亦没有离开诏书之上。
“你为何到此处来?”沉寂了半晌,他淡淡的仿佛不含任何感情的问了一句。
“王爷不去找我,那么我只好亲自过来。”身后一声女子的浅笑,语调慵懒娇惰,万般风情都从这一句话中漫出,溢满一殿。
“萧昭……”仿佛一声叹息,他回过头去。
身后的女子一身暗色衣衫,褪去了宫装的繁琐华丽,盈握的纤腰显出轻盈灵活。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纵马湖畔的女子,清丽的面容绝色出尘,口中一曲楚南俚歌飞扬活泼。
“昭儿见过王爷”,她顿了顿,面上的笑容愈加浓厚,“昭儿说错了,此刻不该叫王爷了。”
风流婉转,媚姿入骨,无论何时都惑人心神。只是,却再也不是那个纵马湖畔的女孩子。
“你不该到这里来?”相以眼底的神色变得让人捉摸不清,嗓音却平平淡淡。
萧昭脸上笑容僵硬了一瞬,她这身装扮,难道换来的就只有这么片刻的回忆吗?
“这周围不都是王爷的人嘛!昭儿不过是前来同王爷道喜的”,她还是没能在他脸上看到任何反应,她心底突然腾起一股不甘,“王爷难道不生气吗?难道不打算责怪昭儿吗?还是说昭儿现在无论做什么,王爷都已经不放在眼中了?”
“你身上的毒想必已经解了。”
萧昭脸上娇媚的笑意转化为冷笑,“那些毒是我放的,而且昭儿将分量都拿捏好了,刚好让他活到还能立下诏书的时间,王爷您放心,他活不了多久了。”
“谁让你做这些事的?”相以眼底的怒气充斥到殿中,他终究还是没办法,即使知道她是故意激怒他。
空气冰冷,仿佛一片乌色浓云压至头顶,她的脸色悠然变得苍白,可是她的心底却有另外一个她在笑。
“昭儿不过是想帮帮王爷,王爷帮昭儿解了身上的毒,还得罪了那个丫头,王爷很喜欢那个丫头吧……可惜了,她一定恨死你了”,她突然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漫了出来,“王爷只能喜欢昭儿一个人”。
“你说什么?”相以的眼底聚集起一片阴云。
“其实……昭儿害怕王爷去找那小姑娘,我想自己若是将皇帝毒死了,你一定没时间再去同她解释了。”她的笑声突然带上一些得意,得意之中透出无限的疯狂。
竟然为了这样的事情去冒险,相以眼底的神色几度变换,最终却没让暴风雨发作出来,“你身上的毒都解尽了吗?”
她做这些事情到底还是因为他,他又要怎样去愤怒,怎样去责怪她,他愤怒的不过是她将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就像当初她自作主张进宫一样。
萧昭面色一愕,片刻之后眼底愤怒、颓丧、悲痛交织,“你在可怜我,为什么可怜我,我不要,不要可怜。”她知道他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她安心,或者只是害怕她去害那小姑娘。
“如今对你,我只有愧疚。”
萧昭眼中掉下一颗泪珠,仿佛石塑一般呆立在原地,半晌后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那个疯狂的绝望的女子悄悄在她身上沉睡。她面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萧昭知道了,此番不过是来同王爷别过。”她神色俨然,语声无半点波澜,就像陡然换了个人一般。
她将垂在脑后的一片黑纱拉过来蒙上面,步伐一动向后飞掠开数十步,从窗口一掠而出,夜空之下只有一片暗色罗纱一闪而过。
她走了,再见无期。
相以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下的背影,心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出来吧!”相以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开来,这室内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屏风后人影一晃,一袭白衫印入眼帘,一双如同山中清泉般的眼,盯在相以面上。
相以眼中露出惊讶,之后是愧疚,之后仿佛叹息,最后他喉头本来要说的许多言语都化作沉默。
阿瑞,他实在没有料到她会来到这儿。那么,方才的一切她都听见了吧。
“你要那颗玫瑰琉璃珠,是为了救那位姐姐?”首先开口的是阿瑞,这时候的她同昨日晚上判若两人,她不生气也不伤心也不失望,她的语气就如同以前一般,更多的是疑问与好奇。
“是”,相以将这一切瞧在眼里,眼中的惊讶反而慢慢褪去。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有这颗珠子的?”阿瑞继续问道。
“在见到你之前”,他没有掩饰,也没有犹豫。
其实他派出去的人早就探知阿瑞身上带有玫瑰琉璃珠,在柳州之时,他让人假扮花郎君引开了秀才,只是阴差阳错没防备让鬼谷老人抢了先,所以那时候他救她,也是为了玫瑰琉璃珠。
阿瑞点点头,知道了他一开始便是为了玫瑰琉璃珠而来。她忽的长长吁了一口气,面上却浮现了些俏皮的笑容。
“你不生气吗?”相以这时候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了解她。
阿瑞摇摇头,“相大哥虽然是冲着玫瑰琉璃珠来的,却救过我两次,而且还是为了救人,我不觉得生气了。”
“可我抢走了你的珠子,你不恨我吗?”
“恨”,阿瑞面露疑惑,随即摇摇头,当时她有过伤心有过愤怒,却唯独没有恨。
相以心中豁然明了,就像泛着通透光芒的玫瑰琉璃珠,尘埃或许会暂时挡住珠光,却绝不能使珠子本身的纯澈澄净发生变化。
“阿瑞,要走了吗?”相以面上忽升起笑容,开口问道。
“嗯,我要回家了,当初我想自己走时相大哥一定要来送我,因为相大哥是我在中原交到的第二个朋友,今天就当是我来辞行了。”阿瑞面上含着笑,话语里也尽是真诚。
“好,阿瑞如果再来中原,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好”,阿瑞清脆的嗓音才落地,她的身影已从窗前飞掠而出,如同浮影飞花,缥缈远去。
他走到窗前,看着两个相伴而去的影子模糊于夜色中。
他的眼前只剩下那张笑脸,俏皮纯真,又灵慧聪敏,仿佛山中一朵泉边花。
她走了,再见之期不过杳然。
阿瑞才从相以所在殿中出来,突觉身后一道人影追上来,她一惊之下回头,看到那人面孔之时心中才送一口气。
“秀才哥哥,你,你什么时候?”阿瑞低声问道,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
秀才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眼中却溶着笑意。
原来阿瑞因白天休息了半日,晚上没睡着,秀才从农户出来之时被她发觉,她便偷偷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苏州城中,又一路到了茂苑行宫。
她本是怕秀才担心危险不让她去,是以才偷偷跟在他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竟已被他发觉了。
她轻身功夫是一绝,加之开始离得远,秀才一直没发现,直到后来进了茂苑行宫,因守卫比之上次她私闯时又森严了许多,她不敢离得太远,所以才被秀才发觉了。
只是那时已到了这里,秀才虽发现了也没办法,还怕一时回头惊着她,因此便假装没发现,由着她跟在身后。
这时说话不便,秀才只是携起她的手,从茂苑行宫一路出来直至苏州城外。
两人放慢了身形,秀才才开口道,“你何时跟着我的?”
阿瑞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俏皮,脆声道,“秀才哥哥你出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跟着你的?”
秀才在她额头上轻轻叩了一下道,“进了茂苑行宫我便知道了。”
阿瑞没想到他早发现了自己,她因自己是偷偷跟着他的,所以此刻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我见到相大哥了。”
她说话时脸上的笑容依旧,语气也是活泼轻松,曾经皱着的弯弯细眉舒展了,明月眼中的黯然也消失无踪。
秀才点点头,眼光柔和的看着她,“我知道”。他当时见阿瑞忽然掠入一座殿宇,便调转身形来到外面,因看见殿内是相以,所以才放心先去别处查探了一番,等他回来之后便候在殿外等着她。他此刻看着阿瑞的神情,知道她心中心结都已解开。
“相大哥拿玫瑰琉璃珠去救了一位姐姐,我想到相大哥救过我两次,而且一路上还像哥哥一般照顾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觉得生气难过了”,她说得真诚,曾经所有的不快都悄然随风散去
其实当日阿瑞之所以会觉得伤心气愤,一则因为她没想到作为朋友的相以会欺骗她,二则是因为那时相以曾向她表明心迹,那时她对自己心中感情不甚明了,将心中感激误作喜欢之意,所以当她发现抢玫瑰琉璃珠的是相以时不免更加失望。只是如今,她既明白自己喜欢的是秀才,自然不伤心了,而又知相以拿珠子是去救人,她心性深处也自有一股如同秀才般的豪爽洒脱,更不会去计较。
秀才看着她面上的笑,柔声道,“这样便很好。”他当初初见她之时便曾担心这江湖中许多险恶处会伤害她,让那颗纯澈的心蒙上烟霭,只是如今因玫瑰琉璃珠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的心依旧如初,他的担忧也随之消散。
她就像泉边白色山花,无论是狂风还是暴雨,都不会影响她的盛开,她永远开在那儿,让泉水为她歌唱,让整座山因她的美丽而骄傲。
他不会再担心这颗心蒙上烟霭,因为它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