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弦箭夜惊(2)
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褪尽,光明送别了暗夜的一切光彩或不光彩,一切寂静或波澜。
相以看着伏在桌子上睡熟的阿瑞,眼底蔓延开柔软的神色。
夜闯茂苑行宫,也亏她能想的出来,不过想起她前番在柳州城闹花舫的事,他又觉得她闯皇帝行宫也没有多出奇了。
相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可是这丝笑容马上顿在他的唇角。他讶异于自己的想法,也讶异于自己脸上腾起的笑容。
门外出现一个黑影,相以脸上的表情慢慢变淡,不管是柔软还是惊讶,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鬼漠侍立在门口,相以带上房门,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向着另一处房间走去。鬼漠跟在相以身后,一向木然的眼底露出忧色。
“查清楚了?”相以站在窗前,湖上烟雾横迷。
“那些兵士都是他私自训练,而且都是为了此番护卫圣驾之用。”
相以眼神一冷,苏州知府,看来是小看了他。
“昨日他误以为阿瑞姑娘是王爷派去的刺客,所以才会将暗卫出动。他之前确实派人去过楚南调查,只是他掩藏的很好,我们没有查到他头上,也没有想到会是他。”
相以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的脸色越来越冷,他望着湖面的眼睛也如同被晨雾遮住的湖水一样深沉寂静。房间中弥漫出的杀气让鬼漠这个与黑暗相伴的人不禁心生寒意,这股杀气在空气中沉降,与空气融为一体,最终消失无踪。
“是不是现在就杀了他?”鬼漠问道。
“派人盯着他,不要扰乱计划。”相以转过身,坐到临窗的桌子前,身上再看不出杀气,反而那一双眼睛变回了看惯风雨的平淡,就像刚才的杀气并非出自他身上。
“是”。
鬼漠答完了却并没有退下,他眼中带着犹疑,终于还是开口道,“王爷打算何时动手?”
鬼漠的话一出口,便觉得头上一股冰凉的视线倾轧下来,可是他仍然倔强的跪在原地,没有表现出一丝怯懦。
夺取玫瑰琉璃珠,本来早就该动手了。
鬼漠的心中有种担忧,对于失败的担忧,这是他跟着这位主人以来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担忧。虽然这样的担忧身为一个下属、一个死侍,并不该有,虽然这样的问题他不该问。
对于主人,他不该产生任何的怀疑。
可是这次不一样,从阿瑞出现,这件事便朝着预想之外的方向发展。
“行宫里有什么消息?”相以的眼神渐渐缓和,他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意态清闲。
“小……娘娘的病恐怕拖不了多久”,鬼漠觉得头上的视线一松,他的心也随之一松。
“没有我的命令,这是第三次。”相以放下茶杯,浮在边缘的一片叶子沉沉降降到了杯底。
鬼漠的瞳孔骤然一缩,但是丝毫喘息平静的机会也没有,相以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
“当初你成为我的死侍,萧昭便已经是旧主,除了我的命令,她的事你不能插手,你忘记了?”
鬼漠的额头冒出冷汗,“属下……只是想救小主人,”他将这句话说出来,明知道没有任何说服力,可是心中却如释重负。
半晌,相以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你退下吧!玫瑰琉璃珠的事情你不用再插手。”
鬼漠走到门口之时,那声叹息已然消逝。
“这是最后一次,不管是你还是她。”
相以的声音并不像先前那般冷厉严肃,鬼漠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知道这句话是最后的警告,或者可以说是劝告。
阿瑞醒过来的时候,正当午时,客栈后的湖面上已被阳光蒸出热气。
她正回忆着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只黑猫喵呜一声跳到她身上。
“小狸奴,小狸奴,你在这儿。”
阿瑞摸摸黑猫的头,熟料猫儿一点也不领情,抬起头冲着她不欢喜的叫了几声。阿瑞笑道,“昨天让你一个人回来,生气了吗?”
阿瑞说着起身梳洗了一番,正要出门去时,房门口正好响起敲门声。她开了门,见小二正站在房门口。
“阿瑞姑娘,相公子吩咐小的送吃的过来。”
阿瑞眼中惊讶一闪而逝,“相大哥,他在客栈中吗?”
小二将吃的放到桌子上,道,“相公子出去了,他吩咐小的告诉阿瑞姑娘,他傍晚时分会回来。”
阿瑞“哦”了一声坐到桌子前面,小狸奴一下子跳到她膝上,小二正要出去,阿瑞忽然问道,“小二哥,今日城中可有什么好玩的吗?”
小二一手托着托盘,想了片刻道,“今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我听说,昨晚上有人夜闯皇上行宫,大早上的街上便张出告示要抓刺客。”
阿瑞一听这话,顿时有了兴趣,“哦?那刺客找到了没有?”
小二笑叹了一声道,“就算要抓又哪里有这么快,只是这件事情倒不是奇在此处,我听说早上贴出的告示不到正午便又撕了开去。”
阿瑞奇道,“这是为何?”
小二道:“谁也不知,整个苏州城的百姓都在议论,不过抓捕刺客的告示虽然揭了,却又贴了一张皇榜。”
“也是抓刺客的?”阿瑞插嘴问道。
小二连忙摇摇头,带着十足的谈论奇闻的口吻道,“不是,不是。这张皇榜是为了寻人,听说找的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听说这个小姑娘昨日竟也出现在了茂苑行宫,皇上一定要找到这位姑娘,便贴出了皇榜。哎,当今圣上真是……”
小二发现自己说的太过,立马顿住不出声了,不过他抬眼时发现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并没认真听他说话,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见阿瑞没有答话,小二退出去带上了房门,他边走还边想着,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夜闯行宫,就拿他们客栈住的这位阿瑞姑娘来说,虽然机灵聪明,但是说起夜闯行宫,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放在任何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上,这件事都不可能发生啊!恐怕是当今圣上眼花了,做了个梦也要兴师动众一番,他边想边叹气,当今圣上真是昏庸啊,昏庸啊……
小二长长的叹息声没有传到阿瑞的耳朵里,她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事情,如果皇帝真张贴了皇榜来找她,那她出去岂不是十分不便。不过听小二的口气,这张皇榜并没有她的画像,想找到她头上也不是易事。
阿瑞吃过了饭,正思索如何打发时间,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阿瑞”,相以的声音温和的如同湖上三月春风,柔和之中却不失沉稳。
阿瑞打开房门,脸面上浮现一丝惊喜道,“相大哥,你不是要傍晚才回来吗?”
相以脸上带起一点笑意,“事办完了,今日天气正好,我带你出去转一转。”
“好”,阿瑞回答的干脆利落,眼中盛着明朗的光彩,相以不知道自己是否便是着迷于此。
一片静水清湖,一顶乌篷小船,一线落日余晖,一把褪色长篙。
湖面霞光辉映,阿瑞坐在船头,双脚荡在冰凉的湖水中,面上染上云彩的明艳色泽,眼神如湖水般明澈。
相以坐在她身边,一身白色的锦衣被湖水反射的光彩印染上淡淡的光泽。他极少穿浅色的衣衫,并非浅色的衣衫不适合他,相反这袭浅色的锦衣在他身上,使他的面容少了严肃,多了洒脱,少了御人的威仪,多了闲时的温润和煦。
远处飞鸟从湖面一掠而过,赖在阿瑞怀中的黑猫伸了伸懒腰,在看到那只飞鸟时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小狸奴,你抓不到它的。”阿瑞用手拍了拍黑猫的头,她的笑容仿佛湖上腾起的一点水花,被无数的彩光映照却依旧纯澈。
“你真的决定要回家呢?”相以回过头望着湖际的青山,脸上含着浅浅的笑意。
阿瑞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微微的叹息之意,她的眼中生出的是另一股怅然,这样的怅然在眼底一闪而逝,难以捕捉。
这是为另一个人生出的怅然,阿瑞不明白,相以却能明白。
“苏州我也逛遍了,而且出来的太久了,爹爹妈妈一定会担心我,再说这里我也不敢再待下去了。”阿瑞说完,面上的笑意中掺杂了一丝恶作剧后的狡黠。
皇帝的皇榜都张出来了,依着她的性子,自然不愿过躲躲藏藏的生活,确实不能再畅快的在苏州城中待下去了。
相以面上的笑意浓了一些,“你也有怕的东西!”
阿瑞面上有些不好意思,继而道,“对了,昨天真是谢谢相大哥,若不是你,我恐怕就被抓到了。”
“你为何去闯茂苑行宫,难道不知十分危险吗?”相以语气淡然的岔开话题。
“不过觉得无聊了,相大哥看见他们说的真龙天子了吗?我倒觉得一点都不像,白白让我忙活了大半天。”阿瑞的声音清脆悦耳,语气里还带着一点点懊恼之意。
她面上带着笑容,眼底仿佛开出一朵在雾中轻轻荡漾的山花,纯真而俏皮。
相以一时愣住,可是片刻之后他脸上也浮出笑容。
闹闯茂苑行宫,在阿瑞眼里不过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从始至终,她并非真要去看什么真龙天子,或许一开始她确实不明白“皇帝、天子”代表的是何意味,但是寻找皇帝途中她遇到了那么多人,依着她的聪敏,在见到皇帝之前,心中恐怕已如明镜一般通透。
她最后对着皇帝提出的那些问题看似滑稽可笑,其中却大有关窍,若是皇帝不那么昏庸,或许还能醒悟一番。
相以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否有一颗琉璃般明亮的七窍玲珑之心,如果有,为何这颗心照见了一切诡谲恶陋,却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冰雪通透。
阿瑞看不太懂相以眼底神色的变化,从一开始遇到他,她便知道相以是一个很难让人看懂的人,不过作为朋友,阿瑞觉得有时候并不需要了解或懂得太多,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是朋友,这就已经足够了。
一只温暖的手轻抚上她的发丝,阿瑞惊讶的抬起头,相以眼底的神色仿佛夕阳般温暖柔和,“阿瑞能不能答应我,今后不要如此冒险?”
阿瑞愣愣的看着相以,他手掌心传递出的温暖包裹着她,一直缠绕到她的心底,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两抹粉色的轻晕,在纯真之外独添一股娇羞。
她轻轻点了点头,最后一抹霞光将那张娇俏面容上的光彩染的更盛。
远山只余下模糊轮廓,湖面也袭来夜下凉风。
晚渡无人,蜿蜒水面两丈的浮桥随着水浪轻晃。
霞光褪尽,岸边的草木被初起的暮色蒙上暗色轻纱。
浮桥的尽头,穿着一袭月白衫子的女孩子一蹦一跳走向岸边,她每一次跃起,月白色的衫子便飘逸开来,白色的绣鞋轻轻点到浮桥之上,仿若月中落下的美丽精灵。
如嬉戏一般的她,使木制的浮桥栏杆边绽出一朵朵暮色之花。
即使暮色下,她的眼睛依然如同泉水一般闪耀着清亮的光,她的两颊晕开绯红的颜色,似是粉嫩的新绽山花。
女孩子踏过最后一步迈上湖岸,正是阿瑞无疑。
她回过头望向湖面,面上浮现一抹微笑,带着几分羞涩,又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天真可爱之感。
黑发之间似乎还遗留着手掌的余温,她的脑海里浮现了霞光照耀下硬朗的眉,深邃的眼波。她的心中绽开一朵朵水花,自心底深处升起的一点点喜悦将她两颊的绯色晕染的更加浓烈,也让那张娇俏的面容格外的明艳。
一只黑猫悠的一下从旁的草丛里跳出来,它口中衔着一根嫩草,一下窜到阿瑞脚边叫唤了两声。
“小狸奴,我们回客栈吧!”阿瑞弯腰抱起黑猫,转身离开湖岸,一起一落的身影在夜幕下轻盈如一路开去的纯白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