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弦箭夜惊(1)
夜色深沉,星辰孤寂的悬挂在高空之上,俯视着熟睡的大地。
当万物都陷入黑暗,一处的光亮便会格外的突出。
当万物都趋于安静,一处的喧嚣便会格外的刺耳。
灯火照亮的茂苑如同地上一颗巨大的明珠,泛出耀眼的光彩。嘈杂哗闹的茂苑如同滚落台阶的一面巨鼓,所有的角落都被震动。
有刺客夜闯天子主殿,知道消息的苏州知府杨志远吓了个半死,急急忙忙派人将茂苑又围了里外三层。
茂苑内,皇帝南游所带的卫军也已赶来,所有宫室全部戒严。
在茂苑某一处闲置的水榭,灯火十分黯淡,守卫也十分稀疏。从这处水榭看出去,正好能看到湖中心一座假山,假山下有一条小径横穿山心,假山外覆盖着绿萝,假山内黑漆寂静。此时一个黑影从湖面飞掠而过,轻巧的闪到了假山之中。
黑影靠在山石之上,口中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正是躲避侍卫的阿瑞。
虽暂时摆脱了追着自己的侍卫,阿瑞却还是犯愁,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脱身。本来她出了桂华殿便一路向着茂苑外的方向而去,不料这茂苑太大,她一时失了方向,等她兜兜转转几圈找到了方向,茂苑外的守卫已是多到连只鸟雀都难飞出。
搜查的侍卫也越来越多,摆脱了这里的尾巴,又遇上另一处的,她带着一大群侍卫已经跑了大半个园子,也不知到底该用个什么法子才能脱身。
不过阿瑞连细想的时间也没有,远处便又传来侍卫的呼喝之声。
她不得已跺了跺足,身子一闪,从假山里掠出,踏过水面向着水榭而去。可是她身子还没落稳,只听身后一阵风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阿瑞绣鞋在水榭栏杆上一勾,身体倒挂在栏杆上,羽箭呼啸一声没入朱漆的柱子里。
“放箭,快。”
阿瑞还没缓过神,羽箭便又再次破空而来,只是这次不是一只,而是几十只,她上上下下的要害都暴露在箭镞之下。
阿瑞心中惊异不定,这处水榭幽暗,不知道那些侍卫是如何看清她的身形。
容不得半刻犹疑,她脚下一松,身子犹如一片落叶滑向湖面,在距离水面一掌距离时,脚下用力,正好在蹬在水榭下作为支撑的石柱之上,她的身子随着这一蹬借力从湖面向后掠去,又退回了假山之中。
铿然几声,几十只羽箭全部钉在了栏杆之上。
带领卫兵的头领脸上显出怒色,没料到羽箭竟然全都被躲过。这位愤恨的头领并不是别人,却是身着官服的苏州知府杨志远。绝没人想得到他一个看上去不识刀枪的文官竟然会来带领侍卫追击刺客,也绝没人想到一个文官竟还能将卫兵指挥的如此顺手,就好像他并不是一位文官。
杨志远的确是一位文官,只是这些兵士是他亲自训练来护卫皇上的,这些弓箭手也都是经过特殊训练,如此昏暗的地方箭镞依然能瞄准敌人便是训练的结果。
杨志远脸上现出怒色之余,眼睛中还流露出遗憾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就像是他要立一件天大的功劳,但是过程并不十分顺利,所以产生了懊恼一般。可实际上他并非在立一件加官进爵的功劳,只是在护驾而已,若是抓到了刺客不过做了分内之事,若是抓不到刺客,不仅算不上功劳,还有可能被问罪。可他就是流露出了不该出现的神色,还丝毫没有收敛。
在看到刺客的身影掠进假山之后,他眼中闪过一道晦暗的光芒,脸上不由自主的浮现一丝喜色,他手一挥,兵士已分成两路由小径两端向着假山包抄而去。
阿瑞深知退回假山之中乃是一条死路,但是当时情形由不得她多考虑。
兵士由小径两端向湖心假山飞快靠拢,她身影一闪从假山内翻到了假山顶上,两边的兵士距离假山都只八九尺远了。
阿瑞心中长吁一声好险,身子一动已向着水榭顶上飞去,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两边的兵士却并未赶向湖心,在看到她的身影后反而站定在原地。
阿瑞心中正惊异,身后箭矢破空之声再次传来,而且这次的箭矢显然比之前多出几倍。阿瑞这时才发现,由小径两端围过来的兵士不过几个,为的就是要将她引出来。
她的轻功虽然灵巧,但是上下都有箭矢,空中无借力之点,根本无法跃出羽箭所指的范围。
阿瑞虽没回头,却知道箭矢就要及身,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她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耳畔风声陡停,近身的箭矢都被打落水中。她腰上一紧,身子已被人带着向上窜出。
一把长剑,在空中泛出黝黑的光芒,沾到它的箭镞都被齐整的削成两半。
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掩住脸的半张铁铸的面具勾出冷峻的轮廓,如同夜色般森寒的眸子蕴着震慑一切的气势。
阿瑞虽看不到来人的脸,却隐隐猜到了是谁。
“相大哥”,她低低唤了一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
相以的眼神一松,却颇有几分无奈,方才那般危急,她竟还是不见惧色,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相以带着她落到水榭顶上,手中长剑挥动,阿瑞只见眼前剑光像是一把撑开的巨伞,耳畔也只听到箭矢被打落的声音。
“走”,相以一手带着阿瑞,一手舞动长剑,将身后再次射来的羽箭格开。
水榭的侧面乃是一条长廊,长廊两边植着高大的的柳树,树影婆娑着将长廊掩映在其中。相以和阿瑞身形飞快的起落,片刻便已将长廊远远甩在身后。长廊尽头连接的也是一座假山,从这座假山出去便接近了茂苑外围。
阿瑞来时并不从这个方向,认不得路,所以此时她只有紧紧跟着相以。身后追兵不减,容不得丝毫的放松。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害怕之意,若说相以没来时她还有些忐忑不安,现在她便又变回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瑞。
世间诸般烦恼,人心诸般惧怕与她都毫无关系。
假山之后是一片毫无遮掩的旷地,旷地尽头一排劲松矗在三丈高的高墙之下。
相以与阿瑞穿过旷地之时,身后追兵已到。
月光泄露下来,松树遒劲的枝干皆蒙上寒霜,阿瑞跟着相以跃上松树,身后箭矢再次破空而来。
阿瑞不停的躲避呼啸而来的羽箭,心中百惑不解,如此的高墙,就算到了松树顶端也是跃不出去的。而且这一带的高墙全是刀斧不入的巨石砌成,表面平整光滑,想要人为的搭建着力点也不可能。
杨志远的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刺客已经穷途末路了,到了这里左右再无遮挡,且又无法跃过高墙,除了束手就擒便只有死。
就在他放松警惕之时,却见两个人影像是幽灵般的直直窜向高墙顶端,眼看着就要跃出去。
这一下不禁杨志远一时呆愣,连放箭的侍卫也被惊的停下手中动作。
阿瑞此刻腰身被相以揽住,这才看清一条钢索自墙顶垂下,相以一手抓着钢索,一手揽住她,脚借力于墙上,片刻功夫,两人已站到高墙之上。
高墙之外乃是人工开凿的两丈宽河,因为高墙紧接着水面,所以这里并没有巡逻的守卫。河面泊着一叶小船,相以带着阿瑞一跃而下,船身微微一动,一圈波纹在暗中蔓延开去。
这边杨志远脸色气得铁青,心中暗暗立誓,若不抓到刺客绝不罢休。
阿瑞还没来得及说话,半空之中一道刺眼的光芒炸开。
相以唇畔带起一丝冷笑,眼睛中的寒意逐渐沉降,如同一潭深水搅起漩涡,将周遭的黑暗不动声色的卷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小船逆水而行,却如同一片落叶,滑过水面时无声无息,恍若暗夜无常所驾的冥船。
小船的船头挑起一盏醒目的红色灯笼,仿佛故意要将追兵的视线吸引过来。
红色,如果陡然出现在太过幽暗的地方,便会有些诡异可怖,追击的卫兵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犹疑。
杨志远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一脸清廉的官相烧的无隐无踪,这样故弄玄虚的手法让他十分恼恨,“放箭”。
他一声令下,几百只羽箭便刺破冷寂的虚空向着小船而去,若是人藏在这样一艘小船上必定是要被射成刺猬的。
船头的灯笼很快被箭矢贯穿,那一点红光却还飘飘荡荡的在空中摇摆。
小船戛然静止在水面。
没有预想的惨呼声,也没有人落水声,一点声音都没有。杨志远眼中的怒火逐渐平息,他站在船头,对着划船的侍卫道,“把船划过去。”
大船接近了小船,几声咕嘟嘟的吸水声突然响起,划船的侍卫手心瞬间紧张的出了汗。他们的船还没到跟前,那艘小船就已经歪歪斜斜的沉入水下,唯余船头那一点红光,甚至在没入水中之后还没有熄灭。
“快,给我过去,不要让刺客逃了,快”,杨志远的吼声将他那张脸皮扯的有些扭曲。
几个力气大的士兵用铁钩勾起船身,却已人去船空。杨志远又逼着侍卫下水去找,仍然是什么都没有。他此刻的心情便如同一个没摘到果子的孩子,明明在树下看好的蜜果,爬到了跟前时才发现不过是一片烂坏的红叶,他失望恼怒又愤恨失望。
杨志远恨不得将整条河都翻过来,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他知道自己中了刺客的金蝉脱壳之计,这艘船一开始便只是迷人眼球的一个幌子,刺客肯定早就逃脱了。他站在船头,脸色晦暗又阴沉。
杨志远不知道刺客逃得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远,他的身形此刻还正处在刺客的视线所及之处。如果他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或许会在这股视线之下一个冷颤。
盯着杨志远的正是相以,他的脸色冷厉异常,他很少有这样的神色,当这样的神色出现时,只能说明他想要杀了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