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暮色琉璃(1)
柳州城外的郊野是一片树林,没有山,也没有水,只有一片孤寂的葱郁的树林,秀才从画舫追击花郎君正好一直追到这片树林。
花郎君的尸体倒在一棵粗壮的柏树下,秀才的眉头紧皱,他没有想到花郎君已经死了。
花郎君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不会发现。精准的剑法,也是必杀的剑法。花郎君死在这一剑下至少已有一天,地点也就在这片树林,那么他方才追击的又是谁?
阿瑞……秀才心中一悬,身形急掠,飞快的朝着柳州城方向而去。
花郎君脖子上那道剑痕让他又惊又急,花郎君功夫虽然不好,可是轻功却十分不错,但是在那一剑下花郎君并没有躲闪的机会,一分机会也没有。
他一直以为跟着阿瑞的只有在三十里铺遇到的那位老人,那位老人虽然盯着阿瑞,以阿瑞的能力一时半刻不会有危险,所以他才会放心暂时离开。现在既然有人以花郎君身份将他故意引开,说明还有其他人一直打着阿瑞的注意,而且从三十里铺就开始了,甚至更早。他丝毫没有察觉,这个人显然比老者要危险得多,那么阿瑞此刻怎样了?
秀才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朝着柳州城赶去,他的身影迅疾如闪电,又飘忽如鬼魅,似幻象而非真,这样快的轻功几乎已臻于化境。
可是,秀才却觉得还不够快,大约是因为他心中正在担心。一个人担心另一个人的时候,只恨不得立即到那个人的眼前,以确定她是否安然无恙。
从葱茏河出柳州城,沿着运河半日功夫就到苏州。
苏杭之地,从来都是繁华的,只是以园林出名的姑苏,却在为人称颂的繁华中独有自己的一股风韵。
如柳州城,楼阁亭台,十里画舫,一座小小的城便想浓缩整个南方的富丽,游玩的人眼前就只剩下满目璀璨华光。可是如苏州,它的繁华并不让人一眼看尽,在水巷青瓦中,苏州沉淀成一幅画卷,在看到它之前你可以尽情想象,在看到它之后你便只有抛开繁杂想象用心去看它每一处细小的景致。
晨光初上,朝阳在河面铺洒粼粼波光,泛白的波光又刺亮水面航船。临岸青瓦白墙,墙根处苍青石阶入水,一级、两级、三级,终于消失在水下。看不见的道路仿佛幽深的指引,不知道水下藏着怎样一个静谧的世界。
薄雾散开,阿瑞静静的矗立在船头,她的一双眼睛如同神秘的河水,在浓雾将散未散时让人深深的迷失。只是雾气破开那一刻,这双眼睛还是简简单单的映射着万物,有新奇、有通透、有最原始的真实,却没有城府、没有狡诈、没有人类最悲哀的虚伪。
这里只是苏州的外城,晨起的普通民众已经来到水边的石阶上,或提着水桶或提着竹篮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他们便如同这座刚苏醒的城,柔和清新。
阿瑞在清冷柔和的晨光中靠在船栏上,雕漆的栏杆是沉沉的朱红,而她便在船头增添了一抹生机,一抹不容忽视的生机。
在阿瑞的家乡,她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色,而她进入中原以来,也还未有机会真正领略南国的水光山色。如果柳州是一幅浓丽的画,那么苏州就仅仅是水墨勾出,但正是这时浅时淡的墨色,将南方的温柔富丽诠释的淋漓尽致,全都刻画进了她的心里。
“阿瑞姑娘”,相以仍是一身华服锦衣,只是换成了浅淡一些的颜色,但浅淡的锦衣并没有使他看起来缺少荣贵威严。
阿瑞回过头,“相大哥可以直接叫我阿瑞的”,见相以没有答话,阿瑞笑道,“这里的景色的确比柳州城好,进了城我便可以下船了,多谢你载我一程。”
相以看着岸边渐渐向后退去的房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阿瑞姑娘不必客气,不过顺便而已,不知阿瑞姑娘接下来要去何处?”
阿瑞昨日蒙相以相救,又得知他要去苏州,她以前在路上就听人提起过苏州,很想来看看,所以便随着相以的船来到苏州。苏州名声在外,她倒也没什么计划,只是要游玩尽兴而已。
“我要在苏州待上几天,然后便回家了。”阿瑞心中确实有了归家的打算,外面的世界虽然新奇多变,但她年纪毕竟还小,思家的年头已在她的心里慢慢长大。
“阿瑞姑娘是要在苏州游玩几天吗?”相以问道。
阿瑞点点头,她眼睛中本因为思家而产生的悲伤褪去,只余下满目霞光清灵的转动。
相以接着道,“今日苏州正好有花照节,不如我陪阿瑞姑娘去看。”
阿瑞看着相以好奇道,“花照节?”
相以点点头,“纪念四月牡丹花神,至晚各处园林照烛花间,景象倒是难得一见。”
花照本是神诞之日的祭祀仪式,庙宇楼阁之中,列几案,设瓶花,至晚照烛期间,花影烛光,便格外多了趣味。花照本非苏州的独特风俗,只是苏州以自己的园林廊阁,黛瓦朱栏,将花照独演出一股清幽静雅,所以渐渐成为苏州一奇。如今,花照也并不太究其原由,就如相以提到的今日的花照节是为了纪念四月牡丹花神而举办,但比所谓的神诞更加的盛大繁华。
相以解释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阿瑞的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俨然壮丽的远山拨开了浓雾,慢慢露出柔和的轮廓。
“相大哥没有别的事吗?”以阿瑞的性子本是不会拒绝的,可她觉得相以并非欣赏烛花摇影之人。当然并不是他不懂得欣赏,他闲步于亭台楼阁、花光树影之间时也必然俊逸高雅,只是比起信步庭花,他更适合大风凛然的高台。
这便是阿瑞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不过想法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不是嘛?以她的性子并不会掩藏什么,所以她便毫不掩饰的问出来了。
相以微微愕然,不过他马上明白了阿瑞的意思,看着阿瑞清灵的眸子,他又一次推翻了自己心里对这个女孩子的看法。她如此聪敏,却又如此纯澈。
“我今日正好无事。”在阿瑞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多余的,反而只有最简单的回答才是最真实的,也才最能为她所接受。
阿瑞月光般明亮的眼眸中凝满笑意,问道,“花照节,相大哥以前去过吗?”
相以脸上也露出笑容,他本想摇摇头,却见阿瑞的眼光又早已挪到远岸,他向栏杆迈出两步轻声道,“没有,不过倒很想去看一看。”
当暮色降临苏州,它并没有沉寂,比起白日街市的富丽多彩,夜晚园林花光树影的摇曳使它成了黑夜下一块雕镂精致细腻的宝石。
在暮色浓时,一座客栈的上房中并没有点灯。相以正坐在这间房中,夜的肃穆浓稠裹上来,他手中一只白瓷的杯子被轻轻放到桌上。
从他身后的黑暗里,无声无息的跳跃出一个黑影,因为比暮色还要暗沉,所以这个黑影才会凸显出来。
“龙船到了何处?”相以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他的声音虽然平静,却透露着说不出的威严。
没有人敢忽视敢拒绝这声音,身居高位的人,即便是语气也是御下的一种手段。当然,有些人靠着雷鸣怒吼来震慑下属,而他却只用平静的语调,因为从他平静语调中露出的威严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他不用刻意为之。
“龙船已出扬州,明日午时入苏州,苏州知府奉命建造的茂苑行宫接驾事宜已经准备完成。”
相以一根指头轻叩了一下桌子,侍从马上便停了下来,相以慢慢道,“苏州知府吗?”
“主子,是不是要?”侍从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用。告诉其他人,明日一早,去苏州知府府上,准备接驾。”
“是”,侍从立即答道。
相以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你还有什么事?”茶杯在他的手中缓缓转动。
“那珠子要何时动手?”侍从问道。
相以手中的茶杯突然一声微响,茶水已经溅满了面前的桌布,却没有一滴落到他身上。
“你今日未免揣测的太多。”
相以并未生气,也并未发怒,他的语速很慢,他的声音平静的像是无波的湖水。可是侍从突然便像是到了悬崖边上,每一个字都将他向后推了一步,这远比掉下悬崖时更可怕。
“属下该死。”侍从心跳骤然加快,当凌迟终于完结,他能说出的只有这么一句话。他不明白为何珠子已到了手里主人却迟迟没有动手,他知道这颗珠子非同一般,所以才会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可是他不能解释,他已经犯了一个大错,便不敢再犯另一个错误。所以即使他还能够多说一句话,他也不敢解释。
相以没有说话,房间里的寂静沉默让侍从感受到了四面骤至的寒意,其实这寒意不过是他自己心底生出的罢了,一股由畏惧带来的寒冷。
“你下去吧!除了鬼漠之外,所有人都去盯着苏州知府。”
房间中的空气骤然一松,侍从心头的压力也猛然卸去,他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行了一礼,身影迅速融入到黑暗之中,无声无息。
相以起身推开门走出去,月色照入回廊,他的身影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中。月光下的眉目沉静如山岳,阴影下的长袍随风舞动,冷厉威严。
阿瑞的房间里灯火正明,她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仿佛画卷般美好,却比画卷多出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