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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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沙子很细,抓起一把来,任凭它们从指缝中溜走,痒痒的。

我在沙丘上摸索了一阵,很快寻到一根坚硬的把手,把手另一端牢牢地长在一扇镶了铁皮、钉了铆钉的圆形樟木盖上,盖子边缘裸露着涂满了桐油的木头。这是一个古代的地窖,确切地说,是古时这户富家人用以酿酒的酒窖。迄今为止,里面还藏着好几十坛用石灰和粽叶封口的老酒。

在第三次潜入这里时,我就找到了这难得的处所。我将那支装满了救生物资的编织袋拖进地窖,合上了盖子,终于得以长长地出一口气。酒窖密封性极好,地面也好,墙壁也好,全都保持了难得的干燥,这种情况,对水下古城来说极为罕见。

我将这间地窖称作“方舟”。

四周一片漆黑。

真是彻底的黑暗啊,什么都看不见,眼睛之为感官的功能已经完全失了效。倘若,此时地窖里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我想,周遭的一切将完全为它服务。而我这个人,诚如闯进了一个领主的领地。

但我并未产生擅闯者的怯懦。当对眼睛彻底失去依靠的可能时,其他感官便会挺身而出,勇敢地担起与外界交流的职责。在眼下的情况下,耳朵和鼻子当仁不让。我不住地提鼻去嗅黄酒的味道,它们此刻正安分地躺在地窖的角落里。

它们不知在角落里躺了多少年,似乎一直在等待人去开启。

我用脚尖探路,很快踢到了其中的一坛。酒坛是粗陶制作的,上半身满是粗粝的泥土,下半身表面是光滑的陶釉。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坛口的黄泥、粽叶,以及一块长长的织物。当纺织物完全去除之后,一股子香甜的酒味霎时扑面而来。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酒了呢?明清?亦或是民国?或者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

我褪下背包,从中摸出事先备好的长柄勺,双手捧着,摸索着将其送进坛口,舀出一勺送至嘴边。

奇香无比。

我喝了一口,咂出了不少杂质。黄酒主要以糯米为原料,充分发酵后剩下的酒糟会附在酒体表面,并不碍事。我接连喝了三四口,酒很醇,劲儿十足,脑子不觉开始晕眩起来。

一时间,不觉想到了鹤老板。要是他在场就好了,纵使他阅酒无数,类似当下这等长眠于湖底、尚不知年头的酒,断然难得一见。倘若他在身边,我和他两人即可抱着这坛酒对饮,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应是不会反感的罢——也许,他对此心生向往也未可知。

然而眼下只有我一人在抱着酒坛而已。身处黢黑的地底,无人问津的酒窖内,这里没有活物,连个老鼠蜈蚣什么的都没有。鹤老板此时一定在忙着手头的生意吧,穿梭于WINEBOX和NINEBOX之间,只要哪边有需要,他就会照顾哪一边。身边还有那位来自日本的妻子……忙纵然是忙了些,倒充盈着幸福。不论是工作还是婚姻,都是他本心所向的。这样一想,鹤老板的日子倒真是充实呢。

我无端地笑了一声。寂静的黑暗中猛地响起“嘿嘿”的笑声,来回窜着,令人毛骨悚然。

再次舀了三勺酒,灌下肚子,而后静静地躺在平地上。地面是卵石铺砌的,咯得人骨头疼。但顾不了那么多,我平躺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上方。

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拜酒精所赐,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吧。在黑暗之中,在无人问津的湖底,在恐怕连秋芥都不知晓的沙丘之地下,什么都不想,静静地躺着。

不多时,浑身肌肉全都松弛了下来,脑子里蓦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当完全沉浸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其他器官全都派不上用场时,躯体是否还有其存在的意义呢?我是说,除了黑暗之外,周遭连哪怕一点点的声响都不存在,没有任何称得上活动的东西,耳朵自然也用不上;酒香和地下特有的霉味儿、潮湿味儿纵然还在,只要提鼻去嗅,依旧历历在目,但此刻并不需要在意它们,它们并不对我造成伤害,完全可以忽视。

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亦或说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正是通过躯体上所有的感官系统来实现。皮肤、骨骼、耳、鼻、眼、舌……感知这个世界的图像、气味、温度、声波和物理力等。当要向别人描述这个世界时,也正是通过这些感官能够产生的感觉来实现。倘若失去感官的描述,这个世界还存在么?

身体的器官对应着世界的不同维度,我们和世界之间的互动得以开展。世界对我的一切作用力,完全止于我对感官的用或不用。在如此静寂的黑暗之中,并不用去思考自身的安危,不用理会外界——在如此的状态下,“我”这个词似乎真的可以称之为灵魂般的存在呢。

话说回来,世界果真只是如我们身体所能感知那般么?

我们的躯体虽然很优秀,但并非全能。亿万年的进化,让身体得以自我保护,完成在世界里的新陈代谢、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我们存在着,是因为我们的器官不断通过神经往大脑里输送刺激的信号;我们努力着,是因为我们不断希翼、渴求更愉悦的刺激信号;我们恐惧着,是因为我们害怕那些能引发我们痛苦的信号;我们苦难着,是因为我们摆脱不了这一套信号传输的系统,并终其一生去臣服——即便是通过技术占据改变感官感受的先机,我们依旧臣服着。

从这一点上看,“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倒是形容得恰如其分。

我们器官所能感知的维度,只是为了确保我们能够顺利地生存下来而已。对于那些并不影响我们生存的维度、物质、形态,器官根本没有感知的能力。即便如此,那些东西就不存在么?

我想,不论我们是否看得见、听得着、摸得了,它们总是存在着的。

只不过,它们与我们这副并不是全能的躯体无关,亦或说,两者呈平行的关系也未可知。井水不犯河水,或是相安无事。

可倘若有朝一日,我们摆脱了感官的束缚呢?我们终究停止了对感官的在乎,亦或说,躯体的生存并无任何威胁,躯体的刺激亦无愉悦的高度,倘使有那么一天,我们还算什么呢?

倘若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否有资格和它们对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