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星洲情欲
2013年11月9日
钱明一行已经抵达新加坡了,他们入住在离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不远的一家五星级酒店ME Hotel。乌冬曾经来过新加坡,上次来这里是代表学院与队友一起参加一场国际模拟法庭大赛,由于学院给的经费并不充足,带队老师又十分看重比赛结果,所以乌冬与队友在短短的四天停留时间里并没有好好地逛一下新加坡,更别提出去品尝当地美食了。钱明、Tony还有乌冬,已经把仲裁所需的材料准备好了,在A市也已经演练了一场模拟仲裁,剩下的就是临场发挥了,钱明没有提出一起或者单独出去玩的想法,或许他想等仲裁完毕之后,再出去玩。但他也没有明令禁止乌冬出去走走看看,法无禁止即许可,乌冬还是决定在午休之后,一个人到酒店附近转一转。
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离当地非常著名的老巴刹(Lau Pa Sat)很近,走路只要10分钟。新加坡是一个现代化的都市,但同时又是一个不排斥草根气质的传统型社会。乌冬对类似大排档的小吃既不热衷,也不厌恶,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或许更愿意在摩天大厦的顶层,吃海鲜,喝红酒,俯视整个城市。她想牛河一定会喜欢这里,他的父母就在海边经营着一家海鲜餐厅。11月的新加坡比A市要温暖许多,她换上一件花格子衬衣,刚要出门,发现自己钱包里只剩下100美元了,没有新币。或许可以刷卡,她猜想,大排档应该不可以刷卡吧?乌冬停下脚步,转身走向窗户,透过窗户,她可以看到大半个新加坡城,这个城市弥漫着一种东南亚特有的温热气息,节奏好像没有国内那么快。乌冬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那么紧张地出去,就在窗户前发起了呆。
Tony刚给妻子打完电话,妻子正在北京的机场待命,这次她先要直飞欧洲,然后回到迪拜,在中东几国飞几个来回。总之,至少一个星期不会回国。Tony早就习惯了妻子的这种工作状态,他心疼妻子,让她多注意休息,在工作时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要过度负荷。天渐渐黑了,钱明发来了短信,今晚他要回家,所以让Tony领乌冬出去吃晚饭,顺便逛逛,但不要太晚。
Tony穿过松软的地毯,来到乌冬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谁啊?”乌冬依旧望着窗外的夜景。“我,Tony,要不要一起出去吃点东西,钱律师回家了。”Tony回答道。乌冬拎起包,来到门前,打开门。Tony穿着蓝白两色的花格子短袖,印花短裤,脚上是一双皮拖鞋。乌冬第一次看见打扮如此休闲的Tony,她笑着说:“Tony,我们这样一起出去吃饭会不会有点不搭啊,我还穿着高跟鞋呢。”“没事,走吧,我们去老巴刹吃海鲜吧,等下周仲裁结束,我们一起去吃大餐。”这是Tony第一次与乌冬单独出去吃饭,虽然他曾经几次邀请乌冬搭他的顺风车回学校,但乌冬还是没有给他一次二人单独外出的机会。时间会让关系发生奇妙的变化,不知不觉原本陌生甚至讨厌的人,会因熟悉而变得没那么讨厌。
老巴刹的夜市热闹而嘈杂,流动穿梭的各色人种,交融而又叠加的各种口音,以及琳琅满目的新奇果蔬和海鲜,乌冬不知不觉地兴奋起来。Tony带她来到一个摊位前,点了一大盘海鲜——红辣酱蒸蛤,做工很原始,清蒸过后,加上柠檬以及配方独特的酱料,还有一碟不知道名字的蔬菜叶子。“要不要来点酒?”Tony没有等乌冬回答,已经点了四瓶啤酒过来。这是一家夫妻店,老板娘热情而干练,老板憨厚而勤快。乌冬一边吃,一边端详着这家小店,Tony没有劝她喝酒,而是自己大口喝,“乌冬,怎么样,有没有想到,现代化的花园城市国家还会有这么接地气的大排档?”乌冬吃掉一颗肥厚的蛤蜊,“嗯,这才是这个国家的魅力所在吧,各得其所,丰俭由人。”“那就喝起来吧!”Tony给乌冬倒上了满满一大杯啤酒。乌冬突然也很想喝酒,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好辣的酒,辣得她头有点晕,手有点抖,她突然好想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随着人流吃遍整条街,“走吧,再去其他地方逛一下!”说着她拉起Tony的胳膊就要走。Tony扔下几张新币,起身随着乌冬离开。
妻子和女儿都在家,钱明与家人一起吃晚餐,虽然快1个月没有见面,但彼此没有很多话要讲。他只好问起女儿的学习,对于女儿的回答,他做出非常关心的样子,无非是要多用心学习,不要贪玩,而他自己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女儿好好学习,学那些他自己一辈子也没有用到过的函数和物理公式,但为了不让妻子不开心,他没有说。妻子还是那么寡言,丝毫没有问他工作状况的意思,在她眼里,钱明已经成了为钱与名所累的机器人,她毫无兴趣过问他所谓的事业。“明天礼拜天,爸爸,你可以陪我去看歌剧吗?”女儿问。“嗯,爸爸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案子要开庭,所以明天……”钱明没有直视女儿的眼睛。“我吃完了,回房间看书了,晚安。”女儿走了,妻子起身准备收拾餐桌。
不知道吃了几家小吃摊,喝了多少奇奇怪怪的饮料,他们一点也不累。Tony感觉自己好像不是一个30多岁的已婚男人。“你知道吗,乌冬,今晚我感觉自己好像只有21岁,和你一样年轻。”乌冬哈哈大笑,“不,Tony,你永远18岁,为18岁干杯!”“为18岁干杯!”Tony突然拉起乌冬的手,乌冬没有摆脱他,她喝干杯中酒,转身轻盈地跑开了,Tony站在原地,傻傻地笑了。
钱明来到卧室外面的阳台,点了一只香烟。妻子在客厅看书,家里很安静。他突然觉得有点尴尬,似乎自己贸然闯入了一个早就习惯没有自己的地方。该说的话都说了,只剩下彼此完全不能妥协的僵局,妻子与孩子不会离开这里去A市生活,而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这里找到存在感。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比A市要好,没有随地吐痰的市民,没有大声喧哗、随便插队的人群,市政服务、教育、法治环境也远非国内可以比肩,钱明实在无力以自己强大的逻辑思维说服家人。他似乎选择性地忘记了当初抛弃中国国籍时的迫切心情,失去母国尊荣的同时,他似乎获得了外籍华人的优越感,看中国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中国日益强大,或是移民身份的认同扭曲,时间越久,钱明越思念中国的一切。他想起了一位华人朋友的话:外国人会把华人称为不死的中国人,因为中国人无论身在何地都会落叶归根,而不会客死他乡。客死他乡,钱明每当想起自己将客死他乡,从此无论是法律上,还是血肉关系上,自己都不再与自己的祖国有任何联系的时候,都会有一丝难以释怀的伤感。
2013年11月10日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有一句——做一个人的朋友,必须是善于推测和沉默的能手:你不应当想看到一切。你的朋友在没有睡觉时所做的一切,应当由你的梦告诉你。男女朋友之间也是如此吧!
闹钟把牛河从压抑而分裂的梦境中叫醒。6点了,天还是黑的,他慵懒地穿好运动服,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实习已经有几个月了,牛河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小腹微微隆起,原本硬朗的面部线条开始变得圆润起来。在好朋友的督促下,他决定这个周日,与朋友们一起去爬A市西边的骆峰山。他在楼下的24小时商店里买好早餐,背着运动装备来到地铁,地铁站里,稀稀落落几个人在低头看手机,头顶的管线和电路发出嗡嗡的声音,他的头脑尚未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车来了,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座位上睡着了,需要坐12站,“不急,不着急。”牛河在自我安慰中静静地睡了过去。
乌冬还在梦中,她没有喝醉,却把衣物扔得满地都是,没有洗澡,昨天回来得太晚。她不想回顾昨晚的事情,在酒精的帮助下,第一时间陷在松软的大床里,企图忘记一切。可Tony红晕的笑脸还是挥之不去,热情的老巴刹点燃了人原始的情愫,这里没有A市的压抑,没有高级写字楼里虚伪的面孔和高冷的大律师人设。自己怎么这个样子,还是自己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乌冬在失去理智的边缘里问自己,自己没怎么呀,精神出轨了吗?没有,我没有,Tony算什么呀,不过是个会哄人的大叔。
牛河昏昏沉沉地坐到目的地,出了地铁口才发现天已经亮了,秋天的A市已经变凉,他猜自己是第一个到约定地点的人,于是来到附近的咖啡店里要了一杯红茶,“起床了没?我今天和朋友去爬山,你有没有出去玩啊?”他给乌冬发了一条消息。乌冬也醒了,今天上午要和钱明律师一起讨论一下明天的仲裁。钱明对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很熟悉,他在这里开过好多次庭,在他眼里,这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仲裁了。乌冬在等钱明的电话,牛河的信息,她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回复。雾气还没有消散,这里没有北方秋天的萧瑟,仿佛还停留在夏的余温之中。钱明没有叫醒还在睡梦中的妻子和女儿,他悄无声息地把房门带上,仿佛又一次与这个家彻底地隔离开了。
钱明没有直接去酒店找乌冬和Tony,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与Charles见面。Charles作为这个案子的原告,自始至终给予钱明充分的信任,他几乎没有过问过案子的处理过程,但钱明还是决定在仲裁之前与他详谈一下,一来可以让他知道自己为这个案子所做出的努力,二来也需要他在明天的仲裁中与自己做好配合,最后一个目的,就是要提前给Charles做好败诉的风险提示。尽管钱明对案件胜诉有七成的把握,但不意味着对方没有翻盘的机会。Charles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见了钱明,从Charles目前的状态来看,这场诉讼对他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重要,他正忙于公司的其他业务,他的资金流也未因这场官司而变得紧张。Charles告诉钱明,他年纪大了,经不起两地奔波,若这笔钱能索要回来,他决定把自己大部分钱投到私募基金,交给自己公司的专业人士打理,自己逐步退出亲力亲为的经营活动。他邀请钱明出任这个基金公司的副总裁兼中国区的负责人,前提是这场官司能够胜诉。钱明对Charles的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感到十分意外,他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波澜,笑着说:“Charles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是律师,对私募基金投资不在行啊,您还是另请高明吧。”Charles用手一挥,认真地看着钱明:“钱律师,我是个生意人,做出这个决定是基于对你专业和协调能力的认可,让你参与基金的管理,我很放心的。”钱明对Charles的话还是将信将疑,他不明白Charles为什么之前不提这件事,而在仲裁前一天才向他做出这种邀约,不管如何,他只能听其言,观其行,毕竟Charles已经支付了他不菲的律师费。
回到ME宾馆后,他把Tony和乌冬叫到了自己套房的客厅里,Tony没有吱声,他正在研究另一个案子的起诉书。钱明点了一支烟,没有理会身边的其他人。“钱律师,我有个问题。”乌冬放下手里的电脑说。“什么问题?说。”钱明抬起头。乌冬有点紧张地说:“我发现明天要仲裁的案子,好像没有采取财产保全措施,后续的执行会不会有困难?”钱明面无表情地说:“外国仲裁机构向中国法院提出的财产保全申请因没有法律依据,中国法院不会受理。所以后续执行的事,现在还不好说。”乌冬没有继续追问,她对中国特色的判决执行难早有耳闻,但究竟有多难,她的确没有切身感受。Tony朝乌冬吐了一下舌头,乌冬低下头继续看电脑。
钱明不想再研究明天这个案子了,他觉得这个案子已经没有继续深挖的必要了,现在他更想处理一下手上其他的事情,但Charles上午对他做出的工作邀约还是让他的心情难以平复。虽然律师是一个在外人看来很光鲜的职业,但相对其他投资类的职业,付出收益比还是太低,毕竟相对于其他资金密集型的投资类工作,律师只是一个技术密集型的工作,资本运作所能带来的风险与收益,远非律师职业能望其项背的。但资本不是谁都能玩的,钱明在律师领域颇有建树,但让他突然转行做投资,他有点疑虑。他并不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他不觉得做私募基金的高管有多难,具体的投资业务完全可以依靠聘请的高素质专业人才,相反他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在律师领域内所建立起的人脉与资源会不会被浪费,他还担心自己不想依附于任何财团与个人的独立人格会不会在欲望更多的资本市场内荡然无存。但改变人生的机遇稍纵即逝,钱明转念一想,若自己接受这份邀约,以后是不是就有更多空闲时间,有更多时间陪家人,并且收入会变得更加丰厚而稳定。
乌冬猜不出钱明在想什么,毕竟她只有钱明年纪的一半。“对了!”她突然想起牛河早上给她发来的信息,已经下午3点了,她满怀歉意地给牛河回了一个笑脸,“一直在忙,你怎么突然想起去爬山了?”此时的牛河刚从山上下来,驼峰山既不高,也不陡,更不秀美,所以没有游览盘桓的必要,牛河似乎只是为了爬山而爬山。一行的3个小伙伴都累得够呛,他们决定就近找一家餐馆吃饭。从上山,到登顶,再到下山,牛河一直没有等到乌冬的回复,索性把手机装到了背包里,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大吃一顿,与小伙伴们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