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求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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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继承

哥明显有些疲惫,从刚才开始就沉默不语。赵冰坐在副驾驶,想象力丰富又好动的她,跟哥单独出门时,逐渐习惯了对方的沉默。大人是不是都这样,问她吃了没、睡没睡好,却从来不和她聊心事。哥是在为上坟烦恼吗,还是为见一堆老家的亲戚而紧张?她边愣神边拨动起车内门把手,被哥哥瞥了一眼后,立马将手缩了回去,老实放腿上。13岁的她,一米七出头,每次哥站女装店里等她在试衣间换衣服,都会感到很焦躁。要是妈还在,这些琐事哥自然不会去碰。“哥,为什么不直接坐高铁回去?”自己昨天这么问他。“清明前后买不到票,”他如是回答。赵冰猜测,哥驾车去其实是想保持头脑清醒。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右腿肯定僵硬且酸麻,但他心里也会越发坚定吧。

憋了好一会儿,赵冰话又多起来:“哥,我跟你讲一件特搞笑的事。昨天我和同桌在学校女厕所发现一小滩血,我说有可能是英语老师的,我同桌信誓旦旦地表示:‘她早绝经了好不好!’这时旁边的门正好开了,你猜出来的是谁?”

看来哥理解不了00后的幽默感。

奶奶张罗好一桌饭菜,拒不上餐桌,在他们俩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贴心地说:“让我去你那带丫呗。”老家房子都是空房间,被木质家具和旧衣服的气味所占领,连旧彩电的声音都显得势单力薄。刚才哥的车停在路边,邻居立马去通知奶奶:“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孙子回来了?”并站在门口旁观。奶奶觉得哥很有出息,在瑞士读研,最后一年的时候,爸跟妈偏偏出了那种事......几年前先是爷爷,去年又是爸妈。“丫住校,我随便吃点啥就行,不用麻烦你过去。况且坐车那么长时间,怕你身体撑不住。”哥头也不抬地说。这个理由他说过好多遍了都。

“文杰,大忙人啊,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卞叔啤酒肚不减当年,提着一袋火纸,一进门就吆喝了这么一句。奶奶轻轻拍了一下哥,哥不情不愿地过去迎接。“文杰,你真打算把那两个厂子卖了?那么多工人,吃喝都靠这份工,要不你再想想?”卞叔从小看着我们长大,25岁的哥哥,在他面前表现地像个闯祸的孩子一样,拧着头,说:“我又不想接班,你想干你干,反正我不想。卖就卖了吧。”这答案明显不合卞叔的心意,他叹了口气,心知多说无益。

坟地离老家不过几步地,老远就闻到炸鞭炮烧火纸的刺鼻味道——看来已经有不少人上完坟了。兄妹俩跟着卞叔走在泥泞的小道上,卞叔家的孩子卞梓豪不住地在一旁聒噪:“杰哥,你休完学,还回瑞士吗?”“杰哥,国外不吃煎饼和米饭吗?”“杰哥,杰哥......”赵冰真想把卞梓豪提起来,使劲晃几下,然后冲他大喊:“闭嘴!”印象中卞叔不止一次向爸取经:“我们家梓豪,不争气啊,中学开始就抽烟喝酒,跟人拉帮结伙。当初托关系才进市里的高中,在里面还是那个熊样,还差点被劝退。哥,你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卞梓豪呢,竟用我爸来回击:“大爷当初不也没上好大学吗,不照样赚大钱,混得比那些大学毕业生还好!”

旧坟会不会嫉妒新坟上的花圈呢,赵冰如是想。她走在最后面,手里拿着根木棍。哥哥说棍子是用来拨动火纸的。那天之前的十二个清明,她从没来这祭过祖,女子似乎没有这项义务。这次是哥哥坚持带自己过来的。“把棍给我。”哥从皮袋里倒出大把大把的火纸,用手护着打火机才点着。天气很应景,阴风阵阵。赵冰站到上风口,捂住鼻子。哥站在旁边,火势一减就把没着的火纸挑上去。卞叔跟他儿子到前面那片坟去了,只剩他们兄妹两个。赵文杰拿出一挂鞭,让她站远,点着引信就跑。啪啪啪啪啪,炮仗和火纸的烟味交杂在一起,把赵冰熏得差点流眼泪。“我都忘了顺序了,之前和爸来的时候,我都是在旁边看着,从没上心过。”哥在她旁边蹲下,从这个角度看,跟爸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赵冰也学着他蹲下,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小动物,边画边说:“哥我想养只宠物,妈从小就不让我养。”

“想养什么?你没问她为什么吗?”

“没问过。养只狗吧。”

赵文杰点了点头,继续搅火纸。妈说外公当年最疼他养的的那只老山羊,家里没钱,没米下锅,他却把吃的都喂羊了;妈恨透了那只羊,以及整天喝完酒就到村里闹事的外公。赵文杰苦涩的笑了笑,结果妈还是嫁了个酒鬼不是吗?爸到后来一天三顿没酒不行,“快退休的人了,喝点小酒怎么了,”爸这么自辩道。才五十岁出头,就没了上进心,过不得妈一天到晚挑他的刺——“我又当男又当女啊,一有难事就推给我。”爸妈去世之前,厂里生意已经一落千丈,濒临破产,亲戚那边能借的都借了,旧房子还做了抵押贷款;新房因为资金流转不动,装一阵儿停一阵儿;再加上外面有几个老板欠债不还,光打官司又花了好多万。给他们兄妹俩留下的,只有债务......

鞭放了了,纸也快烧完了,赵文杰却蹲在那不起来。妹妹过去抱住他。赵文杰摸摸下巴和鬓角,胡渣很扎人;因为常年戴眼镜,鼻梁上被压出两道深深的印痕。他边注视着火纸的灰烬边说:“赵冰,下学期你得从国际外语学校转到公立中学去了。”火星彻底熄灭了。

“可我朋友都在国际外语,”赵冰慌了,“上完初中不行吗?”

“一年六万。上哪儿变那么多钱出来。”赵文杰本着脸,把这句话丢在焦味弥漫的坟地里。赵冰红着脸说:“哥,我昨晚到你床头柜里找充电器,顺便翻看了你的护照。”她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上面就只有一页签证,还是你大一时候出国上暑假班那次。你读研的那两年,到底去哪了?”

赵文杰听着妹妹的指控,面部有一瞬间因愧疚而扭曲,而后又变为如释重负。“我一直在国内。”每逢圣诞假、暑假回家,他都要编更多的谎话,而每次走之前,又不舍得家里的安逸。拖得越久,越难坦白。

“哥,爸妈真的是因为事故才...”

“当然,”赵文杰毫无犹豫地说。

新坟上长了几根草,赵文杰走过去,把杂草拔光,然后捡了块石子儿,放到麻袋里。有时候他会把错都推到父母身上。赵冰还小,家里的很多事自己都瞒着她。前年爸妈因为涉嫌非法经营和偷税漏税,坐过两天牢。他们刚创业的那几年,十来岁的赵文杰心里很清楚,父母也从不避讳,他们在环保检查和缴税上坐的手脚。自己有时会怪他们:为何什么都让我知道,为什么不把我蒙在鼓里?

两人从坟地慢悠悠地走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姑爷和姑姑带着俩孩子,全员到齐,在老家埋伏。奶奶正问姑姑饿不饿,要不要给炒两个菜垫巴一下。

“表妹今年还打算复读吗?”赵文杰先和姑姑唠上了。爸妈以前面对要债的人,也是这么套近乎的。

“分数够上苏大,可惜两门选修没考好。”姑爷说完叹了口气。提到高考分数,赵文杰不禁想到,直到他离开大学校园,爸仍会时不时地惦记:“文杰当时的分数上某某名牌大学绰绰有余。”对此赵文杰既烦躁又感到很不理解:到底有什么可炫耀的呢,因为爸自己年轻时家里穷上不起大学,所以儿子考上一本就成了一件大事?

姑爷又问:“赵冰最近的学习情况怎么样?”赵文杰和颜悦色地回答:“挺好的,”心里想的却是:要账就直说,总要装作不好意思似的,先讲一大堆有的没的;而且还在清明节这天上门讨债,搁一辈子相信人情世故的爸会怎么说?“真没有人味儿。”

奶奶莫名地压低自己的声音,对赵文杰说:“要不你先给一部分,后面再慢慢还呗。”他险些笑出声。妈和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好,每次抱怨都会提到:“你奶不和我们一心,偏向你姑。”这话赵文杰早就听腻了,没想到在这时候却突然应验。妈相信命运,常把“人命大不过天命”放在嘴边。难道是命运让她和爸在刮台风那几天,上楼顶的菜园子浇水,结果坠楼而亡的吗?赵文杰烦躁地对奶奶说:“放心,等过几天把两个厂卖了,有的是钱还你女儿跟女婿。”妹妹从刚才开始就依偎在他身上,低头玩手机。自己当年面对爸妈的争吵时,也是像这样,在自己周围筑起一堵高墙,逃避难看的现实。他又想起刚才上坟时赵冰问自己:“哥,当时真的是事故吗?”此时看着旁边的妹妹,赵文杰在心里默默地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