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几次命运的转折点。
有些转折点的发生，可能当时并不自知，过后恍然大悟；而有些，发生的当下，你已能预感到你的未来会有大不同。
这天在医院里发生的一切，无疑是我生命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它即将让我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是的，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我已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南方的九月，仍旧笼罩在夏日的炎热中，但，热而不闷，清风微卷，天清气朗，碧空万里，这是广州全年最疏朗的季节。
此刻我的心情，跟天气恰恰相反，阴郁无边，沉闷无垠。
医院对面的BRT公车站需要穿过天桥才能到达，我穿过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走上天桥。
站在天桥上，望天，那是一片舒爽的蓝；望地，脚底滑过川流不息的各种车。
不禁自我安慰起来：“地球在转，天不会塌！”
没错，天地不变。崩塌的，只有我自己的世界。
从天桥下来直接进入BRT站台，很快上了回公司的直达公交车。
过了早高峰，车上乘客寥寥无几，我习惯性地选了最后排靠右边窗口的位置坐下。
车缓缓开出，脑海里慢慢出现：自!闭!症！
这么可怕的病症竟然会发生在我乐天身上？
可能吗？
不可能的！
郑医生的话不断不断地萦绕耳边：
“他的症状非常典型！”
“从一进这间房间到现在为止，他所表现的很多行为都是典型的自闭症儿童特有的行为！”
“这些都已经是很典型的行为表现了。”
……
乐天有这么多自闭症儿童的行为表现，为何我这个从他出生起到现在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妈妈从未察觉？身边的亲人，朋友，乐天的老师，都从来没人提醒过？
茫然间从背包里掏出医院的资料袋：空白的病例，缴费清单，发票，一张土黄色的A4纸——《小儿抽动秽语综合征的治疗及预后》，还有两本关于自闭症的书。
快速浏览了一下A4纸，病因、临床表现、治疗方法，嗯，没错，和网上检索到的基本一致。心理行为治疗是治疗方法的根本，主要依靠家长的干预、教育以及家庭内部对疾病的正确认知，方法调适等。说到底，就是整个家庭教育系统都出了问题，拆掉重建，伤筋动骨，方能有治愈的希望。
转向那两本书——《阿斯伯格综合征和高功能自闭症家庭实用指南》和《伴你前行——自闭症儿童家长必读》，前者是由中山三院儿童发育行为中心编制的一本薄薄的手册，主要列出了自闭症具体的家庭干预方法；后者也是由该院儿童发育行为中心的领头人周主任主编的，对自闭症作了全面而详细的介绍。
溯果先追因，我翻开了后者，一头扎了进去。
一段一段，一页一页看下来，越看越心慌，越看越沮丧。
社交障碍，行为重复刻板，兴趣狭隘——自闭症最典型的三大特点，乍看之下，似乎每一项都跟活泼好动的乐天不沾边；细看下来，每一项都能在乐天身上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
乐天今年五岁，圆脸、圆头，薄唇、大眼睛，皮肤白皙，外表帅气，笑容炸甜，有朝气，有活力，有点不守规矩。
哦，对了，现在还有点小抽动。
原谅我尽是赞誉之词，我是个母亲，他是我唯一的小孩，在我心里，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天使。
乐天两周岁就开始上幼儿园，现在读大班了。同身边所有普通小孩一样，刚上小小班时，最初有一两周的哭闹，然后逐渐适应，三年幼儿园生活平稳地过来了。老师偶有片言只语提及他不愿随大流，不喜欢跟大家一起唱歌、做游戏，上课有时会随意走动。回家提醒，提醒，再提醒，下次问老师，总能得到“进步很大，基本很好了”这样皆大欢喜的答案。
理所当然地不疑有他。
乐天喜欢画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幼儿园，只要有纸和笔，他就能瞬间安静专注下来。虽然画画的内容单一，只画车，各式各样的车；笔触简单，带着这个年龄该有的幼稚；但有耐心、有恒心，同一个画面可以反复画个几十遍，越画越娴熟，逐渐地，线条流畅，细节丰富，自然收获不少赞誉。每每此时，我们都飘飘然，自动想象这是一个未来的大画家——别人给颗糖，幻想的翅膀能让这颗糖承包往后半生的甜蜜。
乐天三岁之前还不会说话，对，他是很明显地语言发展迟缓。真正开始说话是三岁之后；三岁之前会发音，但总是一段时间内说几个词，再过一段说其他几个词，而之前会说的就完全不再说了。
为何当时没求医？
天知道为何当时没求医！
是无知？是侥幸？还是讳疾忌医？
或许都有一点吧。当时也做了很多努力，也苦恼、担心，常常幻想他突然就说出一连串话语，像小说情节里的；或者，突然愿意说话，一个月内赶上同龄小伙伴，像亲友们描述的。
当愿望不切实际，事与愿违就是必然结果。
一直没有去权威医院看过，也完全不知道有儿童行为发展这样的科室，查阅过一些资料后，我们自己就断定他是语言发展迟缓，从来没有往自闭症这个方向考虑，理所当然地认为活泼开朗的乐天不可能跟自闭症沾边。现在想来，之前的我是多么无知加无畏啊！
所幸一直在努力，而且努力的大方向没有错。
乐天三岁开始说话，也是由零开始，一点点学习，一点点累积。两年后的现在，依旧比同龄人落后，但日常生活的问答完全没问题。
除开说话，其他一切没觉得异常。
初为人母，育儿方面的经验虽然为零，但是出于母爱天性，从怀孕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阅读了很多育儿知识及与儿童发展相关的书籍。所谓的“大儿照书养”，可以说，乐天自出生以后，每个发育阶段都是跟着书本的建议养育的，也大致跟得上阶段性生长规律，除了语言发育这一块。
不是说“贵人语迟”吗？不是说“每个小孩都有自己不同的成长节奏”吗？从乐天一岁半到三岁这段时间，我们经常听到有丰富育儿经验的老人或幼儿园老师这样对我们说，于是乎，我们就一直在默默地静待花开。
当然，静待并不是毫不作为，我一直有阅读与语言发育迟缓相关的文章和资料，也相应地做了很多努力，比如给他读绘本，听儿童故事，陪他多说话，鼓励他用说来代替指等等。
在乐天三岁的时候，我们终于等到他开口了，从简单的词和句，随后慢慢发展到对话。目前，与家人的日常沟通基本没问题，与外人也能简单交流，但总体程度还是比同龄人差一些。秉着语言发展是需要过程的，应该给他充足的时间去发展，所以一直都没有太多苛求，仍旧按之前的步调跟他共读绘本，多多聊天，多讲故事。
现在回忆起来，言语障碍是自闭症儿童一项很明显的标志，很多自闭症儿童的确诊就是因着语言发育迟缓而发现的，为何那些年我就没有看到与此相关的信息呢？还是我自己根深蒂固的讳疾忌医思想屏蔽了所有语言发育迟缓与自闭症有关的信息？
显然，我们的不作为让乐天错过了最佳的干预时机！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热泪顺着脸颊滑落，顾不得车上是否有他人，我把头埋进手臂里低声饮泣……
公交车内的广播用三语反复提醒着：“白云政务中心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在后门下车！”我擦干眼泪，收起书本，起身等待车靠站，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