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滩风景
上海的四月,霏霏细雨时飘时停。大榆树和梧桐的树干里,生命液体升腾起来,枝条发出新芽,生机盎然。
查尼画室主要是教静物及人物肖像画,基本上不画风景和建筑。但是学西画的人,总是希望多了解一些西方艺术,因为上海已经出现不少西方的建筑,显现建筑也是很重要的艺术领域。查尼老师摸透学生们的心思,因此这一期素描课程接近尾声时,他安排最后一节课是外滩建筑浏览。
美术班的学生来自四面八方,至少在大家的眼里看来,上海是个很畸形的城市。上海除闸北和南市之外,都是外国租界。爱多亚路以北是公共租界,以南是法租界。租界里好几条路的有轨电车,都是洋商管理,为上海人带来不少便利。
中午,天空下起了小雨,极细极密的雨点,淅淅沥沥落在梧桐树上。宜生撑着雨伞走出门外。他尚未完全发育好,像是一棵正在生长的水杉,青葱碧绿,直往上蹿。
他走到一个报摊,姚天宇已等在那里。他比宜生大几岁,高个子,方脸型,眼睛锐利有神。今天他穿着一件咖啡色套头毛衣,配着深棕色哔叽裤,颇显西北人的大方潇洒。
电车来了,两人跳上了车。他们先后向售票员递上车钱,那个售票员没有立即把车票给他们。过了两站路,快下车时,售票员才把车票给他们。
电车驶到站点,两人下了车。
“售票员又会揩油几分铜钿。”天宇悄悄地对宜生耳语。
“嗯,我也碰到过。我还责问过售票员。”
“他怎么回答你?”
“大家是中国人,不要让利益外溢呀!”天宇说。
“这是什么话?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规矩就是规矩,这与爱国有关系么?”宜生说,“那个售票员还对着窗外探头探脑的,说了一句‘赤佬今朝没有上来!’”
“谁是赤佬啊?”天宇问。
“售票员骂查票人为赤佬,又恨又要提防。他骂的赤佬也是中国人,那是为洋商做事的中国查票员。若查出售票员揩油,会立刻记录了他帽子上的号码,回去扣他的工资。”天宇说,“因为一经查出,一分铜钿要罚一百分。”
“这种售票员才是赤佬!他骂我是小赤佬。”宜生说。
今天查票员没有上来,所以也不见到戏剧性的一幕。其实宜生很想看到,这个售票员是如何出洋相的。
“也有不揩油的售票员,但一只老鼠坏一锅汤,难怪洋人要看不起我们中国人了。”姚天宇叹道。
“嗯——”宜生心里有同感。
“外出带好零碎铜钿,任何时候大票子不要露出来!”姚天宇告诫宜生。
上海扒手之多也是上海的特点。住在乡下的人大意惯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天宇自己刚到上海不久,有一次在南市等电车,因为袋里没有零钱,先向烟纸店兑一元钱,掏出钱包时,有一叠钞票露了白。小偷跟着他上了电车,一只手伸进他的口袋,被他察觉了。
“你看到他了?”宜生问。
“我把自己的皮夹子和那只手紧紧挟住,只管朝前走。”姚天宇回答。
“后来怎么样,你捉牢他送法警了?”
“没有,那只手知道被我发觉,缩回去了。我根本就不看他,自己寻着一个座位坐下。”
“要是换作我,要狠狠捏住那只手,还要牢牢地盯住他,把他带到法警那里去!”宜生不理解姚天宇的做法。
“不可,不可,现在流氓遍地成灾,他以为你要捉他,定要请你吃生活,招呼几个流氓把你打一顿,或请你吃一刀。”姚天宇回答,“如果你碰到小偷,只求不被他偷钱,切不可注意看他,重点还是防贼骨头。”
两人走近“TKACHENKO”咖啡馆,这是一家俄国侨民兄弟开设的花园咖啡馆,在上海闻名遐迩,很有名气。几个学生已等在那里。
“好了,大家都到了,我们先去法国总会。”查尼老师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从餐厅里走出来。他每天来霞飞路,喝咖啡吃早餐,已成习惯。
查尼老师走在学生们的前头。他头上戴着浅灰贝雷帽,帽顶上一根短短的帽蒂,随着他的走动,一跳一跳很是灵动。
他带着学生们穿过马路,走向迈尔西爱路。一幢灰色建筑映现在众人眼前,门口通透的镂花铁门,能看到前面有一大片青翠的草坪和树木,一楼由一长排粗厚的拱形门和落地门窗组成,既沉稳又厚实,二楼并列的立柱呈现出宽敞通透的空间。
“这里原先是凡尔登花园的一部分,后来法国总会重新组建乔迁于此。这幢建筑是法国巴洛克式别墅公寓,它的特点是底层粗石卷形拱门与落地窗,门顶上装饰是山墙形,二层正面并列立柱,柱顶是科林斯风格装饰,两侧是爱奥尼克式柱廊,这是典型的欧洲唯美风格建筑。”
“这幢建筑的外表,看上去既稳重又富有魅力。”姚天宇说。
“姚先生说得对。它的外表冷峻,但门内则全部是艺术装饰,楼梯扶手使用镀金的金属和彩色玻璃,地坪和墙壁全部使用金色马赛克装饰。”查尼老师说,“最漂亮的是二楼宴会厅,它是法国总会的精华。”
“哦——”宜生凝望着法国总会,他在想象:金碧辉煌的内庭,在灯光照射下,自有一种浪漫氤氲。
查尼老师显然钟爱法国总会,因为他是法国人,也是法国总会的会员,所以他的解说非常生动。但中国学生就很可怜,只能随着老师的描述,凭空想象一番,但他们的想象力有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人间天堂究竟如何美妙。
“接下来,我们要去外滩——上海现在最大最精美的建筑群。”查尼老师说。
大家跟着查尼老师,走向车站。不一会儿,有轨电车来了。大家跳上车,有轨电车沿着长长的轨道,叮叮当当,慢条斯理,驶到最后的站点。一片开阔的地带,映入众人的眼中——外滩到了。
此时,丝丝细雨已停,把空间洗得清爽凉快,云层渐渐散开,透出蔚蓝天空,阳光照射黄浦江面,西岸的沥青大道、大草坪和巍然昂立的建筑群楼,也渐次闪亮。爱多亚路东端的外滩边上,高耸云天的两座建筑,吸引众人的目光。信号台顶端细细的金属杆上,两个小球滴溜溜转动,小旗随风飘动。
“外滩气象信号台,大家都知道的吧!专门测试天空气象,我就不多说了。”查尼老师说。
此时云层散去,太阳露出灿烂的脸,地平线显得宽广悠长,金光洒落在方形石碑上,上面的黑色女神像赫然而立。
“这是德国人建造的欧洲战争纪念碑——和平女神像。”查尼老师用手指着方形碑上的女神。
查尼老师说的是中国官方提倡的国语。宜生喜欢听查尼老师说的国语讲解,他自己说起来就不那么标准了。
师生们走近纪念碑。方形碑的碑座背面有文字,镌刻着纪念文字和在一战中死难的上海侨民的姓名,两旁装饰铜雕的盔胄盾甲等古代战争用具。
宜生仰起头,阳光照射在女神和孩子身上,显得生动而温馨,女神双翼高展,脸庞却朝下方,低眉垂眼,略有沉思,膝下两个孩子分居两侧,牵着女神的裙裾。
“黑色的和平女神,她应该承载了很多的苦难吧!”姚天宇说。
他记得老师说过艺术的色彩象征——白色示意纯洁,黑色示意悲哀。
“是啊,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人战败了。他们在这里塑像,以求永久之和平。”
查尼老师神情很平淡。他是艺术家,对任何战争深恶痛绝。他带领学生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建筑群落。学生们三三两两,随着查尼老师,沿着宽阔的黄浦滩路走去。
“欧洲十八世纪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艺术,在这里就可以大饱眼福。”查尼老师指着西边的建筑群。
学生们不说话,心里明白:无论是谁,在外滩拥有一块土地,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名誉的象征。外滩——上海的长廊,中西艺术建筑,在这里一日便可以看尽。
“看!亚细亚大楼——外滩第一楼。”查尼老师说。
“外滩第一楼!”学生们不约而同惊呼。
“因为它是黄浦滩路一号,而且建立时间是一九一六年,是当时最大的一幢建筑楼。”
学生们抬头观看:这幢宏伟建筑,高七层,竖立于路口,两面均有门,面积达上万平方米,确实是庞然大物。门口两边的立柱上,有两块壳牌公司的弧形铜牌。
“这幢大楼外观为折中主义风格,正立面是巴洛克式,正门的这四根立柱叫爱奥尼克立柱。刚才你们在迈尔西爱路上看到法国总会的廊柱,也是这种式样。”查尼老师说。
师生们继续前行。黄浦滩路得天独厚,东面紧贴黄浦江,西面耸立着十几幢风格各异的大厦。这一带的外滩属于公共租界,沿着黄浦江,呈现出优雅的圆弧形,俨然是一个英美主权区,它们大多是外资银行的豪门望族,也有中国的官僚资产驻足在此。经过两次的重建改造,如同上海滩上一串最绚丽的明珠,实在让人弹眼落睛。
“你们看,尖顶耸立的是哥特式,圆柱穹顶的是罗马式,线条繁复精美的是巴洛克式,还有简洁清新的和式,中西合壁式,呈现在这些优美的建筑上。”
宜生举目望去,建筑无论是竖立还是横向,错落有致,竞相比美。细看大楼底部,均是大石块花岗石,石砌的粗缝线,给人以粗犷质朴的感觉,而上面则是大理石圆柱,或分列成排,或双门廊,有的还饰以人物浮雕,繁复精致。
“这是上海总会!”查尼老师提醒众人。
学生们看到的是一幢新建的六层建筑,顶层的南北两端各有瞭望亭一座,整个外观显得高贵而殷实。
查尼老师解说很详细。他与沪上的欧洲建筑师素有往来,也喜欢和同行谈论外滩的新建筑,这些建筑结构想必是了然于胸。但是他似乎不热衷这个英国总会,因为他不是会员,在他的心目中,法国总会的建筑设计才是最美的。
“看来,英国的设计建造者想再建造一个梦想中的大不列颠,而且在上海滩建造成功了。”姚天宇说。他很喜欢这个建筑。
“嗯,姚先生说得不错,说明他对建筑设计有着独特的眼光。”
一阵浑厚雄壮的钟声传来,行走的路人纷纷停住脚步,低头对表。
“每到正点,海关大楼的钟声准时敲响,回音达十秒以上。”查尼老师说着,从西装内袋掏出浪琴怀表,“海关大楼是四方形钟楼,希腊新古典风格。”
他们走向海关大楼。大楼门前有一座铜像,底座为四级台阶,台阶之上是长方形的基座,靠北的座基上镌一健步行走的男子,南面的石碑为一女子站在岩石上双手高举红灯望大海。东面和西面的石碑上,刻着海关创始人赫德生卒的年代及生平事迹。
“这个铜像由英国人设计并在英国铸造。”
大家不作声,这座钟楼的雄伟让众人折服。宜生记得查尼老师说过,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而海关的钟声就是流动的音乐,一静一动,上海外滩的优雅,便流淌在这些凝固的音乐和美妙的钟声里。
师生们走走停停,走到仁纪路,看到一幢有些年头的欧洲建筑。虽然这幢楼只有三层,但楼宇镶嵌的彩色玻璃与众不同。光线投向彩色玻璃,反射到周边墙壁,幻化出粉色、金色和蓝色。
“德国总会!”查尼老师说。
“我觉得这幢建筑最漂亮!”一个学生惊叹。
“也许德国人天性就是认真、完美吧,既然要造一幢总会新楼,就打定主意要造得漂亮、完美。当年他们在设计上很动了一番心思,专门设立了一个设计奖,凡在中国日本的建筑师,不论国籍都可以参加,竞逐结果由一个名叫倍各的法国设计师夺得。”查尼老师显然很得意,“不过,这些彩色玻璃,大多是由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的孤儿手中制作出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彩色玻璃多美啊!看上去那么富丽堂皇,可惜不能进去欣赏。”宜生露出失望的神色。
“以后说不定有机会,毕竟它们都在上海嘛!”查尼老师劝慰着。
学生们都看过关于外滩的报刊介绍,如今听了查尼老师的介绍,实地细细品味,自然是欣喜不已。他们一路漫步,一路观赏,沉浸在艺术之中,快乐异常。一个多小时的浏览和讲解结束了,查尼老师宣布下课。
“今天的外滩建筑浏览到此结束,同学们可以去四马路的书店和商务印书馆,那里可能有你们需要的美术书籍——介绍欧洲十八世纪文艺复兴时代美术和建筑作品。”
查尼老师礼貌地与学生们辞别。晚上他还有约会——去法国总会与情人宵夜,他的情人就是画室女模特伊莲娜。学生们连声致谢,目送查尼老师的背影,直至他头上灰色的贝雷帽变成灰色的小点,才三三两两散去。宜生与姚天宇去了商务印书馆,两人各自挑选了自己喜欢的书籍。
“宜生弟,你以后若还有兴趣,可以自己再来逛逛。”姚天宇关照宜生。
“谢谢天宇兄!我请你吃咖啡”宜生说,他知道姚天宇喜欢喝咖啡。
“好啊!我也有点累乏了。”姚天宇说,“我们去静安寺路,那里有一家咖啡馆的咖啡味道很好。”
两人跳上电车,来到静安寺路,走进立体咖啡店,各要了一杯清咖啡和一份柠檬攀。
“宜生弟,你知道那天我们画的裸体模特是谁吗?”
“那个男的吧?身体肌肉很发达,是不是哪个学校的体育老师?”宜生明知故问。其实他知道天宇要说起那个女模特。
“我说的是女模特。”
“噢,白俄女子。”宜生应了一声,“上海人都叫他们罗宋人。”他敷衍着。
他不想谈男人女人,因为他觉得自己太小,不够资格。
“这个女人整个身体都是曲线,自然天成,构成绝妙的立体塑像。”天宇赞叹,“她头上盘的金色发髻是曲线,头部是曲线,颈部长长的也是曲线,优雅得如同天鹅。”
“嗯,你观察得很到位。”宜生说。
“……噢,真是十全十美!”天宇仍在述说,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迷恋。
“男性美在于肌肉——阳刚美;女性美在于曲线——柔和美。”宜生不甘示弱。
“最美的人体,也就是黄金七分割线均匀合理。全部在她身上体现,太美了!”天宇喃喃自语。
“查尼老师的画室非常好,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那个女模特,她从来不理睬我们的,她只听查尼老师安排。”姚天宇突然冒出一句,让宜生感觉突兀。
“天宇兄,我看你对她蛮有兴趣!”宜生报以揶揄。
“我是对她很有兴趣。她多漂亮啊!听说她原来是沙皇宫廷里的贵妇人。革命了,先是逃到哈尔滨,后来辗转来到上海。竟然做起裸体模特。”
“她做她的模特,我们画我们的画。不搭界的。”宜生觉得姚天宇蛮奇怪的,虽然姚天宇的美术建筑理论知识比自己要好得多。
“西洋各国,有专门以自己身体以供给研究艺术的画家雕塑家作模特的职业人,他们身体的美就可以想见了。”姚天宇补充说。
“我也是大开眼界,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宜生的脸微微发红,“听说,好几年前上海美专还为模特的事情闹过风波。”。
“是的,刘海粟自任校长的上海美专,实行的是西式美术,将人体模特引入课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二十年代的上海虽然表面很新潮,也很洋气,但暗里是传统的,保守的。在两派抗争中,有个军阀竟然下令要枪毙刘海粟。”
“噢?后来呢?”
“刘海粟退让,暂避风头,停止这个课。不过,他得到蔡元培一贯以之的支持,美专不但不衰退,反而名声越来越响亮。”
“总归禁止不了。”宜生微笑了。
“查尼老师一直称赞你,说你画得好。”
“天宇兄画得更好,但我觉得你对建筑造诣更深。”
“这话不假。我真的觉得我对美术和建筑都有兴趣,只是有些举棋不定。世界美术中心,当然就是法国巴黎了,我很想去学画。”姚天宇若有所思。
“我也很喜欢画画,但家里不同意。”宜生回答。
“宜生弟一心学医,一个月以后,就与画界不搭界了。我是一门心思要钻进艺术里去。”
“我觉得天宇兄的建筑眼光不错,分析得很在行。绘画虽好,毕竟不能当饭吃。不如去学建筑,上海地方那样大,以后一定会建造更多更漂亮的建筑。至于我嘛,会一直喜欢画画的。”
“嗯,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不能回老家,叔叔也只是一个唱戏的。我还得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我决定去考同济大学的建筑科。我们各自努力吧!”
他们走出门外。天色暗了,上弦月挂在暗黑的夜空。黑色女神似已融合在天幕下,隐隐约约,在黄浦江边勾画出美妙的空中轮廓。黄浦江西岸的高楼伟厦,华灯初上,一闪一闪,千点万点,曲线,又见曲线……在宜生和天宇眼中,这些美妙的闪点和曲线,构成上海最美丽的风景,生动而别致。
画室的人体写生,宜生始终没有对家里透露。这个大家庭还是蛮封建的。他也不在家里找人写生,他还不知道以后要走的医学之路是什么样,肯定不会浪漫。因此对他来说,学习人体素描写生是他人生一段美丽的风景。
宜生收到了一封信,他被南洋医科大学录取了。宜鸣也有好消息传来,他大学毕业,被《民国日报》编辑部录用。方家一片欢腾。宜鸣搬出大哥家,在靠近报馆的地方租一间房,自食其力。
这个周末,宜富在百老汇路上一家饭店预订一桌酒席,请全家人共进晚餐,既为大哥庆生,也为两个弟弟庆贺。
宜生从小与三哥最要好。因此这个周末,宜鸣约宜生去外滩逛马路,然后再去饭店。宜生自然是求之不得,自从跟着查尼老师逛了外滩之后,他对外滩建筑的兴趣陡升,还再想去仔细看看。宜鸣答应陪他去看这里的六条马路。
电车从法租界僻静一端,来到热闹的四马路。宜鸣已下班,在车站等着宜生。
“外滩太美,百看不厌”宜生跳下车说。
“你才看过一趟,哪里是一百趟啊?”
“我喜欢上海,以后死也要死在上海,那荡外滩就不止一百趟了。”
宜鸣笑了,别看弟弟宜生人高马大,毕竟还是个大男孩嘛!
“是啊,我也真心喜欢这里。”宜鸣回应。
宜鸣抬头望望外滩的天空,若有所思。
“时间还早,小弟想不想荡荡这里的六条马路?”宜鸣问。
“三哥早就答应我的,今天正是好机会。”宜生高兴地回答。
“先去茶楼吃点喝点东西。边吃边谈,吃饱喝好解馋了,我们去荡马路!”
兄弟俩走进杏花楼元芳茶馆,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堂馆见有客人进来,立马赶到,左手提着一把紫铜茶壶,右手捧着盛有茶叶的茶壶和白瓷杯,来到桌前放下茶壶茶杯,把茶叶倒进茶壶,须臾,再持一个装满开水的大紫铜水壶折回来,提起水壶往茶壶冲水,一股气雾升腾之中,一壶茶便冲好了,而桌面却干干净净的,滴水不溅。
宜生急急喝了几口茶,吵嚷着要吃东西:“我肚皮饿瘪脱啦!”
“莫要急啊,慢慢来!”宜鸣向堂馆要了生煎馒头、叉烧包,还有油豆腐线粉汤。干点配湿点,这是平常上海人习惯的饮食方法,而湿点中的油豆腐线粉汤则是保留节目。虽然它看上去有点清汤寡水,但配着生煎馒头等油腻的点心,则是绝配。
“这里你都荡过了?”
“嗯……不完全,三哥,你说说此地六条马路,我也想晓得。”宜生依旧缠着不放。
“点心来啦!你慢慢吃,我说给你听。”
宜鸣在一旁慢慢地喝着茶,向宜生细细叙说外滩附近的马路。
“这里的六条马路,从北向南依次排列,就像家里兄弟排行: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六马路。”
“蛮有趣的!”
“等一歇,吃好点心,我带你去逛。”
“四马路,就是我们脚下的这条路。大家说它是‘文化街’。”宜鸣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今天这里还算清净,不像其他如青莲阁等茶馆,有老鸨陪着妓女上来撒娇卖俏。
“好像这里的茶馆酒楼不少。”宜生还不知道这里也是著名的妓女街。
宜鸣笑笑不说话,因为四马路的西侧有“会乐里”“书寓”“长三堂子”、“幺二堂子”等会馆,都是有等级的妓院。一到夜晚,写着妓女名字的灯笼高挂,“野鸡”则在茶楼酒馆前招揽拉客。这种地方的晚上,对于宜生这种半大不小的少年来说,实在危险。不晓男女风情的少年,一旦看到这里情形,挑起了他的情欲,就会去嫖妓找女人,很难回头。
二十分钟后,两人踱出茶馆。立即就有黄包车夫走过来兜生意。兄弟俩并排坐上一辆大黄包车,宜鸣关照黄包车夫:“今天我带阿弟逛马路,你路熟拉我们去跑跑。慢慢地,不急。”
黄包车夫一听,高兴了。大脚板一抬,拉着车就跑。他一边跑一边唱着小调:
洋货大马路,照相馆大马路三马路,信局二马路咸瓜街,书籍四马路棋盘街,药材咸瓜街,古董新北门内北市,笺扇店河南路,木器紫来街,竹器篦竹街,古木器店红庙街沿城滨,冰鲜水果小东门外,瓷器新北门内,绣货盆汤街,衣荘小东门北市石路,鞋袜宝善街,女鞋店书锦里,眼镜球玉器新北门内,帽子店大东门内二马路,皮货店河南路,木行南市新闸,船行新老闸盆汤街,花行南市新闸……
“你这个师傅,唱的小调真好听。”
“我天天在这一带拉车子,怎么会不熟悉?”黄包车夫一听喊他师傅,很开心。很快把车子拉到五马路。车子方始减速,慢悠悠地跑着。
“这条路曾是京剧戏院密集的地区,有满庭芳、一桂、金桂轩、天福、咏霓等等,但不称戏院而称茶园,其起因是清咸丰元年,道光帝驾崩,令百姓服国丧三年,禁止演戏等娱乐活动。后来国丧期满,茶园之名也就沿用下去了。想要看京剧,就一定要来这些茶园。”
车夫把黄包车拉到六马路。
“这里是六马路,茶馆多,烟馆多。但此茶馆并非供人喝茶聊天,而是供白相人吃‘讲茶’用的。”宜鸣说:
“什么叫白相人吃‘讲茶’? ”
“上海流氓集团间若发生纠纷,就会到这里的茶馆谈判,就是吃‘讲茶’。谈得好自然皆大欢喜,谈不拢,则翻桌抡凳,摔杯砸壶,甚至拳脚交加,混战一场。”
“吓势势的,我们不会去。”宜生说。
宜鸣笑笑,对黄包车夫说:“请你拉到三马路的望平街去吧!”
黄包车拉到与三马路相交的小街。“清宣统二年起,开始有报纸在这里择址设馆出版。最早的为天铎报、民立报和民强报,后来又陆续有太平洋报、中华民报、民国日报、时事新报、大共和日报、上海画报等数十家报馆。”
“那么多报纸?我只看申报。”
宜生听得一头雾水,他向来不问政局,也不太关心新闻。
“每天大清早,这里报贩云集,成捆的报纸从各报馆运出,或车拉,或肩扛,或手提,往往把这一地区挤得水泄不通,甚至交通阻塞,车辆绕道。”
“好热闹!”宜生点点头。
三哥是民国日报的记者嘛,所以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宜生能想象得出这里每天清晨繁忙的街景,仿佛闻到浓浓的报纸油墨味。
“这条是二马路,银行多,尤其外国银行多,人称东方华尔街。”
宜鸣一路说,宜生一路看招牌:亚细亚银行,有利银行,美资花旗、大通银行……从眼前一一而过,还有许多中国钱业也设立于此。
“哎哟,那么多银行啊!”
宜生又吃惊了,他感觉自己还是个乡下人。坐在车上,看着繁华的街景。这些林立的商铺店家名号规模,与三哥刚才告诉他的丝毫不差,心里着实佩服自己的三哥。宜鸣从小读书时,就是一目十行,记忆力惊人,他还是政治迷和军事迷,将孙子兵法、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读得滚瓜烂熟,能将里面的重要情节倒背如流。他来沪读大学广告系,不仅精通英语,还能说几句法语、日语。毕业后,活跃的他去当记者,确实是选对了行业。
黄包车来到南京路,车夫的步伐仍旧不慌不忙。
“这里是大马路!”车夫殷勤地介绍,显然他也很高兴。
“十里洋场南京路,当然是老大!这里百货公司多,名店名商号多。有四大公司,还有数以百计的商店,看得你数也数不清。”
“哦,南京路,大马路……”宜生喃喃自语。这条路就此在他心底留下深深烙印。
宜鸣觉得马路逛得差不多,让黄包车夫再将车子拉到外滩的外白渡桥。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有些暗了。黄浦江与苏州河交界处,一座全钢结构下承式的西洋铁桥梁映入宜生的眼帘。
“师傅辛苦了!就停在这里。外白渡桥,我们自己走过去。”宜鸣对车夫说着,从西服内袋掏出皮夹。
“不客气,两位先生慢走!”车夫说。他也很开心,今天客人蛮客气,一个半小时下来,他的车资也不少。
“外白渡桥,中国第一座全钢结构的西洋桥,外国人叫它花园桥。由公共租界工部局主持修造,所有钢材料皆从英国进口,由英国工程技术人员完成整座桥梁的设计和架构,将分隔两边的英租界连通。”宜鸣说。
宜生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所桥梁。今天他与三哥实地体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近在眼前的钢铁桥俨然是个庞然大物,上部结构为下承式简支铆接钢桁架,下部结构为木桩基础钢筋水泥桥台和水泥空心薄板桥墩,两孔跨径组合,桥面铺设电车轨道。他用手摸着交叉斜撑的钢架,冰冷生硬的触感让他心里升起别样的体会。
“这桥与江南的传统桥不一样,中国桥一般多孔,它却是交叉斜撑的钢架结构,坚固得很……”宜生赞叹。
“据说,外白渡桥的使用年限是一百年,不仅坚固而且漂亮,过桥不要钱,所以叫外白渡桥。”宜鸣同意弟弟的看法。
天色暗下去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角,外滩的建筑楼顶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玫瑰色。潮水微微上涨,月亮隐现在薄薄的云层中。一刹那间,城市的灯光齐齐闪亮,把外滩上空照得如白昼般耀眼。
外白渡桥北堍东侧的一幢大楼,吸引了两人的目光。建筑有十二层楼高,气势非凡。
“我们是去这家饭店吗?”
“No,这是礼查饭店,外国人和沪上有钱人才能去的地方——顶楼有孔雀餐厅,晚上八点才开始。”宜鸣停顿了一下,“我们要去的在那里——”宜鸣用手指着南侧的马路。
“哦——”
宜生不知道,此时查尼老师挽着他的情人伊莲娜,已经走进礼查饭店。他们将身上的大衣卸下,交给衣帽间,朝前走去,准备乘电梯上楼。查尼今天穿着非常考究,蓝白格子西装,洁白手绢在胸袋口露出一角,风度翩翩;伊莲娜薄施脂粉,金色发髻,脖颈挂着一串水晶项链,身穿一件淡紫色晚礼服,曳地长裙,拂地而过。
虽然查尼不是富人,但他的绘画作品在沪上卖得不错,经营的绘画班收入也不菲。再说,法国人天性就是浪漫,自从他在霞飞路一家咖啡馆邂逅伊莲娜,两人一见钟情,他爱她希腊女神模样的容颜,如天鹅一样的细长脖颈和优雅流利的法语;她爱他总是衣冠楚楚、艺术家的气质和出手大方的派头。从此,伊莲娜成为画室女模特,也成为查尼的情人。每逢周末,查尼就会带伊莲娜去法国总会,或是上海的高级饭店。
礼查旅馆的改建已经是第二次,墙面安装大玻璃镜子,大厅变得宽敞,客房也更加堂皇。这里顶层的孔雀餐厅已经大为改观,穹顶用彩色玻璃拼接,呈现华丽的孔雀开屏。他与她来到这豪华的顶层时,引起全场的注目。
这一对情侣入座后,领口打着黑色蝴蝶领结的侍者,立刻来到他们面前。这里招待得很周到,精致的骨瓷餐具,闪亮的银制刀叉,食物都是一流的,还有各色各样的酒类。他们先喝了几杯鸡尾酒,然后开始用餐。工部局乐队在一旁演奏,钢琴声在琴师指间流淌。
“——这是什么曲子呢?”伊莲娜在想。说不清曲名是什么,调子却很熟悉,这首曲调曾长期潜伏在她的心中。清澈的钢琴声唤醒了一片以前的记忆。现在把她带回了另外一个时空,她迷失在对过去的渴念、冲突与矛盾之中……奇怪的是这段成为混乱无序状态催化剂的音乐,听起来并不逆耳,如歌的乐句被它的出现打乱了……
她是旧俄罗斯的王公贵族,一直过着优渥骄奢的生活。在圣彼得堡宫廷里,伊莲娜与家人总是在美丽的花园和温暖的室内,她学习法语,学习芭蕾。她热爱芭蕾——脚尖上的舞蹈,这起源于法国宫廷的舞蹈,让她的身心狂喜和沉醉,为美妙的梦所陶醉,为温柔的幻想所浸润……
忽然间乌云布满了天空,咯咯嚓嚓轰轰烈烈,响起令人震聩的霹雳,接着便起了狂风暴雨——革命来得是那样迅速,那样震天动地,摧枯拉朽。
“伊莲娜,不好了,完了——前线的士兵叛变了。革命党在彼得格勒造了反——圣上逃跑了——工人们已经把彼得格勒抢到手里——完了!完了——”她的哥哥公爵达尼亚急惶惶地跑进来。她的父母那天正在宫廷里,被革命党抓走了。
贵族的屋宇终于倒塌,暖室被暴风雨摧毁,所有美丽的装置:娇艳的花朵,精致的梳妆台,雪白的床铺,以及墙上的精致油画,天鹅绒封面的美丽画册,一切的一切,都被卷入到黑暗的,不可知的黑海里去了。
那一夜,她匆忙穿上黑色的貂皮大衣,戴着哥萨克帽子,拿着手笼和珠宝盒,带着几位女仆,与哥哥一家开始一路逃亡。长蛇似的车列迷茫地拖着,拖着,车窗外是白茫茫的雪原和灰苍苍的天空,前路迷茫——经过贝加尔湖的时候,一场暴风雪呼啸来临,马匹骝车负荷太重,她的哥哥与一群哥萨克士兵跳下马车,奋力推车前行,骝车缓缓前进,她与女仆得救了,但她的哥哥与一群哥萨克官兵因来不及跳上马车,被冻结在湖中央。开春了,蓝色冰面化冻开裂,一切销声敛影,湖水是那样地清澈——不可知的命运啊!
几个月后,她和她的同伴辗转海参崴、哈尔滨、大连,终于来到上海。但是,来到这里,就如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一年之后,花光了有限的积蓄,一切都没有了。
不错,上海是东方的巴黎,这里巍立着高耸的楼房,这里充满着富丽的,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响动着无数的电车、马车和汽车。这里有宽敞的欧洲式电影院,豪华讲究的旅馆饭店、跳舞厅和咖啡馆。这里,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以及欧洲人的面上,异常风光,中国人,当然是有钱的中国人,也穿着优雅美丽的服装。
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回望过往,怎能不感叹浮生若梦,如幻似影。
“在想什么呢?”查尼问,他说法语的嗓音很柔和。
“圣彼得堡——”
“哦——美丽的童话——”他和颜悦色地轻声一笑,知道她又在怀念以前的日子。
“伊莲娜,我的爱!不要丧气,这里还有我呢!”
查尼放下手中的刀叉,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纤纤玉手,亲切地看着她,眼睛湛蓝温柔。他确实有魅力,伊莲娜渐渐恢复常态。
毕竟,这里的法租界当局对丧魂落魄的俄国人实行救济,免费诊疗,优先安排就业,允许他们在法租界建造东正教堂,并帮助他们建立教会学校、让他们加入巡警机构。伊莲娜有熟练的芭蕾舞技,也许以后还能进入俄侨办的芭蕾舞团。
侍者走过来取走碟盘和刀叉,又送上两个酒杯和一瓶索泰尔纳酒。
乐队的小号吹奏起来了——那是一首巴赫的协奏曲与赋格。前奏以丰满浑厚的音响,多彩灵活的转调,形成沉重与尖细的对比,犹如黎明前的时光;接下来是小提琴、双簧管和长笛依次奏出如怨如诉的曲调,犹如天、地、人之间的对话,轻盈地流淌而出。快到结尾时,小号又插入了,音乐语言高昂,一鼓作气地使占统治地位的第一主题最后得以有辉煌的再现,钢琴伴奏的几个和弦则宣告了赋格的终止。
圣洁明净的音乐扫去了她心底的凄凉与哀愁。两人沉默地听着音乐,啜饮着葡萄酒,彼此没有一句话,听凭音乐贯穿了夜,贯穿了彼此的心胸,深深体验到夜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