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罪恶烈焰
上海外围的政治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仅过了一天，宜鸣就得知：市长已决定完全接受日本人的要求，下令取缔上海市所有抗日组织。下午一时四十五分，市长将对日复文送到了日本驻沪领事馆。到了深夜，决心开战的日军已经不再顾忌外交礼仪，日本第一遣外舰队司令官干脆自己走到前台，向中国政府发出了新的最后通牒：
目下上海租界内外人心动摇，形势不稳，时刻恶化，工部局已经宣布戒严，而各国军队亦已严密戒备。帝国海军鉴于多数邦人住居闸北一带，为维持治安计，欲以兵力配备该处，以负保安之责。本司令希望中国方面应将闸北方面所有中国军队及其敌对设施从速撤退。
市长急忙给戴司令打电话，“外交手段已用尽了，以后就看军事当局怎样办了。”
“你全部承认日方无理要求，如何对得起上海老百姓！”戴司令愤慨答道，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日方通牒之后不到五分钟，十三艘日舰驶进长江口，向吴淞炮台轰击。初战时，日军利用铁甲车冲毁了中国守军的防御工事，驻沪日海军陆战队千余人占领天通庵车站，七支部队在坦克掩护下沿着淞沪铁路及虬江路向十九路军防地发起进攻，遭到上海守军英勇反击。
战斗打响后。第十九路军在上海真如设立临时指挥所。宜鸣与配给他的向导兼司机小朱，在各个阵地之间奔波穿梭，采访新闻。
由于十九路军没有装甲车，缺乏同装备优良日军的作战经验，四川北路西侧的每一条支路：靶子路、虬江路、宝山路、横浜路、天通庵路、青云路各路口均发生剧烈巷战，中国守军死伤惨重，情形万分危急之下，十九路军预备队迅速增援，才将日军的第一次进攻击退。
此时已是深夜。十九路军将领蒋、蔡、戴三人联名向全国各界发出通电：
暴日占我东三省，版图变色，国族垂亡，最近更在上海杀人放火，浪人四出，极世界卑劣凶暴之举动，无所不至。而炮舰纷来，陆战队全数登岸，竟于28日夜12时在上海闸北公然侵我防线，向我挑衅。光鼐等分属军人，唯知正当防卫。捍患守土，是其天职，尺土寸草，不能放弃，为救国保种而抵抗，虽牺牲至一卒一弹，绝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此心此志，质天日而昭世界，炎黄祖宗在天之灵，实式凭之。
很快，上海各报都在头版头条刊登，如同阴霾密布的天空亮出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申报馆社长史量才要与上海各界人士集会，会议的议题是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的组织成立事宜。
中国企业银行坐落在四川路上。二楼大厅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两旁布置着高大绿色乔木。墙壁有素雅的图案花纹，挂着几幅裱装的中国山水画。这里既是宴会厅，又是议事厅。
此前，史量才召集举行过多次会议。这次会议原拟在后几天举行，由于史先生和孙夫人晤谈，得悉十九路军有坚定的抗日决心，战争爆发已不可免，上海各界应做好准备。因此决定在这里集会，组织成立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史先生让马荫良记者跟随他列席旁听记录。
会议出席者三十二人，都是上海滩上的头面人物：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中华职业教育社社长黄炎培、大中华火柴公司老板朱鸿生、王晓籁、海上闻人杜月笙、张啸林等。史先生身着长衫，显得分外轩昂。他从容地走到前台，首先发言。
“我年近花甲，自幼深惧列强瓜分中国，立誓生不作亡国奴，死不作亡国鬼。现在日军已向淞沪侵略，十九路军已奋起抗战，吾人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如果畏缩退避，恐仍不能保得生命财产，不如奋勇向前，抗战救国。”
接着，他以炯炯目光扫视全场，缓缓说道：“世界上不战而亡国的人叫作亡国奴，虽战而败，但屡败屡战，而仍不免失地的人，叫作义人。义人之国叫作义国，义气长留天地，谁能亡它？谁能奴它？欧战时，比利时不是一度亡了么？但世界上绝无一人称比利时的人为亡国奴。比利时人拼了死命，保持国格，最后终于翻身。”
他的眼神，他的面容，他的话语，可在商场上睥睨一切，可在政论中直达上峰，具有感人的力量，震撼了众人。他一番演讲，让先前人们对他的种种怀疑、责难和不信任，全部化为乌有。众人一致推史量才为会长，王晓籁为副会长，九人为理事，其余人为会员。这次会议还有相关决定。
会议结束后，史先生全力主持上海维持会的会务，不到申报馆办公，吩咐马先生等白天在申报馆工作，晚饭后到史公馆汇报。
天还没有亮。宜鸣等记者，在闸北区一处战壕，简单以罐头和面包充饥后，闭上双眼稍事休整。经过一夜的紧张，觉得疲惫不堪。
此时防空警报拉响了。一群灰褐色有着巨大腹部的飞机，从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能登吕”号航空母舰上起飞，它们慢慢地飞临闸北上空，急剧地生变出许多黑色炸弹，好像是无数个沉重的垒球落下来，砸向密集的建筑物、工场和民居，带着的不可思议的声音爆炸起来，震耳欲聋，扬起了一片片无数的火焰，把无数还睡着的人们随着他们的房屋，掷到天空，又很快地落到地下，炸成了粉碎的一块块……
日机狂轰滥炸持续了十个多个小时，闸北地区陷入一片火海。宜鸣他们快速跑到战壕中的地下室。日军在装甲车的掩护下，连续发起猛攻，闸北多处燃烧。经过中国守军多次反击，十九路军重新夺回北站，把日军赶出闸北。日军失败退回原阵地，急忙呼吁英、美等国领事出面调停。一月三十一日，在英国驻沪领事馆举行的中日双方停战谈判，达成停火协议，决定暂时休战，休战期间为从二月一日起至二月三日止。
“休战仅两天时间……”宜鸣对同事说。
“总算能松一口气了。”他的同事说。这几天他们实在累坏了。
但二月一日一早，八时许。日军纵火焚烧商务印书馆总厂对马路的东方图书馆。据目睹的人们说，当时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内存珍贵的古籍等四十六万册之多，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大火燃烧至傍晚时分，巍峨挺拔的东方图书馆五层大厦被烧成一个空架子。宜鸣立即与另一名记者赶赴东方图书馆。他们赶到现场时，已有多位新闻界的同仁在场。
一位老人，约有六十多岁，头发胡须已灰白，站在正在燃烧的建筑物前，他就是东方图书馆的创办人张元济。他脸色苍白憔悴，面对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企业和图书馆变成瓦砾之场，张先生极度悲愤，止不住老泪纵横。
“商务印书馆附设的东方图书馆属非营业机构，藏书有四十六万册之多，聘王云五担任馆长。东方图书馆占地二千六百平方米，大楼底层为流通部和商务同人俱乐部，二楼为阅览室、阅报室和事务室，三楼为善本室、装订室及本版图书保存室，四楼为书库，五楼收藏杂志、报章、地图和照片等。”老人如数家珍。
“工厂、机器、设备都可以重修，唯独我数十年辛勤搜集的几十万册书籍，今日毁于敌人炮火，是无从复得，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张先生泣不成声。
东方图书馆的古籍，主要是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历年藏书，约有二十万册，不少是善本精品，尤以是以张先生二十多年为涵芬楼收购的古籍三千多册、地方志和中外报刊三大类最为珍贵。那都是他多年苦心积攒的心血啊！如今，一切过去的快乐和有趣的生活永远地消失了。
张先生的哭泣，引来众人一片叹息。
“东方图书馆自从开放给公众阅览，我差不多每天来阅读、学习。”
“该图书馆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那长达四十来米的宽敞的大阅览室实行开架。”
看着老人白发苍苍的孱弱身体和悲伤欲绝的神情，围观的许多民众禁不住流下眼泪。消息传到申报馆，大家惊呆了。
“以日军的情报能力，不可能不知道东方图书馆的所在，也不可能不知道东方图书馆的重要，那是东亚闻名的文化宝库啊！”
“而且自古以来，日本就以自己拼音为体，以中国文字为精髓，创造了自己的文字，无论是日本皇室还是民间，学习并崇敬中国文化，可谁也想不到，如此珍贵和数量庞大的古籍竟会毁于日军的炮火！”
“而且还是在中日双方通过英国方面调停签下停战协议的期间内。”
“东洋人呼吁的调停，实在缓兵之计！”史先生的评论一针见血。
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被炸毁烧毁了，数几十万册藏书古籍变成灰烬。漫天残页和纸灰，形成漩涡，飞升到空中，连十里开外的法租界，也有随风飘落下的纸灰。
费奇太太和佣人在自己的花园里，捡拾飘落的辞源、廿四史等书籍的焦黄残页，交给自己在丈夫。费奇牧师的心被震撼了，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
人性的泯灭，首先就是对于文化的毁灭，伴随中国文化成长起来的日本人，何以有着如此阴暗的心理，将灿烂的东亚文化焚毁于一丛罪恶之火中？
此时，宜生班上一个男生自杀了。宜生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做，难道是面临医师资格考试，挺不住压力？医师资格考试，为期两天，涵盖所有医学基础知识的第一阶段考试，即使是年级中心理承受力最强的学生也会深感恐惧。这场考试奠定医学生从教室到病房转型的基础。它将证明医学生已经合格掌握了医学理论，为下一阶段的学习做好了准备。
这个戚同学是宜生学习小组的成员之一，每周都会见面三次，每次讨论都会待上两个小时。他们一起上过人体解剖课和生物化学课，他总是认真地做课前预习，上课认真听讲，做大量的笔记，积极参与讨论。
戚同学自杀后，年级里开了一个追悼会，宜生根据这个同学进校时的一张一寸小照片绘出一幅图，悬挂在教室里，画像酷肖本人，极其传神。追悼会上，大家都很难过，宜生与戚同学虽然关系不错，但从来未看出他有过痛苦挣扎的迹象，于是他陷入深沉的悲哀。系主任感觉到年级里有群体性的疑虑和沮丧在漫延，他为全班同学举办了一次讨论会，帮助大家解决情绪上的问题。讨论会上，不少同学开始主动吐露自己的烦心事。
“戚同学的自杀，说明学医的压力很大。即使大家在医者之路上相伴而行，但还是害怕向别人承认自己内心的挣扎和弱点。”系主任首先发言。
“这都怪我，戚同学是我寝室的，我竟然没有想到他会自杀！事先没有发觉他的症状……”宜生首先致歉。
“我也有责任，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也是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我一到考试就会紧张，导致头痛腹泻。”
“王同学也在服药，因为他每天晚上也睡不着觉，用药缓解病情。”
“学习压力太大了，我经常焦虑不安，是不是以后也会像戚同学那样自杀？”
“我也很害怕……”
宜生惊讶地发现，其他同学也在与抑郁作抗争，大多数人对学业压力感到焦虑不安，时常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成为一个称职而自信的医生。即使大家在从医路上相伴而行，但还是害怕向别人承认自己内心的挣扎和弱点。
“同学们，谢谢你们能够坦诚发言，我做老师的，也有责任。”系主任说，他停顿一下，然后环视在座同学：“在从医之路上前行，同学们会遇到许多问题，一旦出现任何问题，请同学们不要埋在心里，要说出来，这没有什么羞耻的。我在美国学医，期间也遇到各种问题，系里的教师们都鼓励学生说出来，相互讨论，解决问题。”
看着系主任真诚的眼神，亲切的话语，大家都敞开心扉，七嘴八舌。
“戚同学的自杀，是否与他家人在战争中遇难有关？”有的同学提出质疑。
“有可能，但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嗯，我们是学医的，打仗会影响到我们的学习。”
“上海近期正在打仗，但是同学们，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学习条件还是很好的？”老师说。
“是啊！我们学校在租界里，至少这里没有打仗。”宜生第一个回答。
“我们太幸运啦！”其他同学也都同意。
“资格考试即将到来，同学们一定感到压力山大。”
“老师说得对，我深感恐惧，这几天睡觉也不踏实。”
“我也是……”
“我也是……”
“这次考试并不难。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把前几年学到的零碎知识整合在一起。”老师告诉学生，资格考试目标远大，但只有竞争最激烈的住院实习医生职位需要以考试成绩的优异作为准入条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考试只要合格即可。
“对于我们医学生来说，学习第一位，能顺利毕业才是头等大事。”黄彦兴说。
“无论道路多么崎岖多么艰难，我们仍将勇往直前，永不放弃。”宜生说。
医科大学的学习紧张又繁重。到了第三学年，医学生就要进入临床实践。
第四学年，学生会进入学校的附属医院，接受更为严格的医学训练。他们将与医生和住院医生一起工作，每一个学生都会得到等级评定：最优秀、优秀、合格和不合格。大多数科室要考试，而一部分则不需要考试。评分结果由实习病区的住院医生和高级医生决定。评定结果经常在学生们离开几个月后才能出来。学生毕业后申请住院实习职位时，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