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辛茉莉
梧桐树叶在疾风中纷纷凋落了。每吹过一阵寒风,经霜的树叶卒然脱离树枝,在风中飞舞。
周末,宜鸣又来到大哥家。这几天,他还没有得到上司的复职通知。只得来这里解闷。
“近期上海滩真是不太平。”宜鸣看了看窗外暗淡的天空,对坐在沙发上的大哥说,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是与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风雨欲来风满楼”宜元说。
这时客厅门开了,两个女孩子手携手活泼地走进来。方子燕身着棕黄粗呢格子大衣,像一阵旋风,辛茉莉穿着白色驼绒大衣,如一朵白云。辛茉莉是方子燕中学的同班同学,因为是邻居,又是同路,经常过来玩。她天真活泼,方家上下都喜欢她。
“二叔,你已经来了?”子燕欢快地叫道。
“伯伯、伯母好!”茉莉朝宜元和姨太太鞠躬致礼。
“密斯脱方,您好!”她向宜鸣打招呼。
“密斯辛好!”宜鸣客气地回道。
一看是小姐们来了,宜元姨太太绽开笑脸,赶快让陈妈沏茶端点心,供大家享用。
“辛小姐,请吃茶!”
“谢谢伯母!”
“辛小姐是越来越漂亮了!”姨太太笑着说,“我家老三仅比你大几岁,直呼姓名吧!”
“咳……你懂啥呀,一点礼貌也不懂。你看人家辛小姐多有礼貌。”宜元白了一眼自己太太。
辛茉莉的脸微微发红,但很快她就微笑了:“谢谢伯伯!”
大家相互寒暄,客套一番,接下来竟也无话可谈。
“子燕,你们自己到楼上去玩吧,你小叔在楼上。”宜元姨太太对子燕说
“那好,我们上楼去。二叔,你也与我们一起上楼吧,你答应过我们的!”
子燕故意赌气似地说,茉莉也朝宜鸣致歉,便上楼去了。宜鸣见此光景,心里按捺不住了。因为与大哥大嫂在一起,实在觉得没有劲,年轻人在一起才有劲呢。他今天来原本就是为这两个女孩来的。
“哎,好的,你们先上去,我马上就来!”
他对大哥大嫂一一致歉后,快步上了楼。
“小叔!宜生!”方子燕一边上楼梯,一边仰头喊着。她特别喜欢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叔。
宜生早在二楼书房听见了。他迅速将书桌上的书籍和笔记本收拾好,略微修整一下自己的衣着,然后将房门的门锁旋开,把门虚掩着,再回到书桌前。
随着轻快脚步声,方子燕推门进来,辛茉莉跟着进书房,轻盈如风飘入。过了一会儿,宜鸣也进来了。
子燕向辛茉莉介绍了自己的小叔宜生。茉莉对宜生很感兴趣,是因为听子燕说起自己的小叔宜生是医学生,据说还打算去日本留学。一种原就潜伏在心底的朦胧感觉,在她的心中升腾起来。自从她还是五岁时,就被父母带回中国,对日本映像既模糊又憧憬,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去日本读书。
茉莉还是第一次看到宜生。宜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茉莉。虽然他早已从子燕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也知道三哥非常喜欢她。
宜生学习过美术,一是他原本就喜欢画画,二是要当个手术精湛的外科医生,必须掌握深厚扎实的人体解剖功力,这有助于对人体各部位的做科学性的精确分析。所以当他看到辛茉莉时,首先注意到她的身体与头部、四肢比例恰到好处,是人体所谓的最佳黄金分割,使得面前这位少女有众人无法比拟的美丽。
“方君,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茉莉朝宜生微微欠身,调皮地用日语说。
宜生连忙按照二哥教他的社交礼仪,行一个四十五度鞠躬,也用日语回答:“辛小姐,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听说您想要去日本攻读医学研究生?”
“是啊,我是有这个意向。”
“哟,你很自信哎!”
宜生微微红了脸,立即恢复镇静。
“还可以吧,我利用寒假时间正在学习日语,您的日语那么好,能帮助我么?”
“可以啦,只要您有兴趣,我非常愿意。”茉莉朝着宜生笑吟吟。她面对陌生人的交际挥洒自如,实在让人惊叹。
茉莉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这让宜生感到惊喜,眼下多了一个练习口语的好机会。平时,他只能等二哥下班有空时与他练习。二哥对他这个从小失去生母的小弟,关爱有加,无论工作多忙,总是陪练到深夜。但最近一段时期宜生放假,空闲时间多了,而二哥工作忙得连轴转,回家还要充当“陪练”,让宜生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所以辛茉莉的到来,让他格外高兴。
眼下上海的中学将要放假,辛茉莉很想去十里洋场各处玩玩,但父亲严禁她涉足上海滩舞厅欢场,在家又闷得慌,她很乐意为别人做点有益的事情。
“对不起,子燕、蜜斯方,我们在这里练习口语,不会影响你们吧?”辛茉莉问。
“可以啊,你们就在这里练习,我们去隔壁子珉房间。”子燕回应。
“不好意思,谢谢!”宜生回答。然后转向辛茉莉:“谢谢辛小姐!”
宜鸣见此光景,虽然有些不快,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毕竟宜生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且仅是个唇上仅只有几根软胡髭的十七岁大学生,还小呢。而辛茉莉单纯开朗,乐于助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能有任何醋意。有风度的男人一定要大度,真正的风度,是能在最不能控制自己的情况下,控制住自己,达到常人所不能达到的境界。宜鸣很快调整好情绪,转向自己的侄女。
“来,子燕,我们去隔壁房间,我要问你一些情况。”
“那好啊,不影响他们。”
宜生与辛茉莉等宜鸣和子燕走出,就在二楼书房,你一句我一句练习口语。而宜鸣跟随子燕走进二楼的子珉兄弟俩房间。子珉不在,子行正在看书,他见叔叔进来,便起身打招呼:
“二叔来了!”
“子行真用功,还在读书。”
“是阿姐让我看的——”子行说。
“噢,这是一本好书。”宜鸣看了看书籍的封皮,“我与你阿姐谈谈学校的情况,不会影响你吧?”
“不影响,我也要听听……”子行合上书籍。他正在看巴金著的“激流”三部曲。
“噢,好吧,听了不要对外人说。”宜鸣转头问子燕,“听大哥说,上次你也参加了去南京请愿的游行?”宜鸣问。
“嗯,是的,我与李俊驰一起去的!”子燕回答。
她神情立刻亢奋起来,脸颊微微涨红,右手的五指不由得握成了小小的拳头。她的眼光越过了宜鸣和子行的头顶,仿佛又回到了上个月的游行之中——她与自己的男友李俊驰,携手去南京请愿的情形。
“子燕,你们学校里现在还正常么?”他问。
“国家不正常,学校里什么会正常?”子燕反问。
“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宜鸣沉吟着。
因为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上海学界反应强烈。东亚同文书院中国学生率先罢课,抗议日军侵略中国东北,不久上海多所高校召开了代表会议,成立上海各校抗日救国联合会,开始罢课并赴南京向政府请愿。
身为国民日报记者的他,本来不会错过上海滩任何一个重大事件的新闻报道,但因为政府已在《国民政府告民众书中》宣称:
政府现时既以此案件诉之于国际联盟行政会,以待公理之解决,故已严格命令全国军队对日军避免冲突,对于国民亦一致告诫,务必维持严肃镇静之态度。
此文一出,上海政府和各租界警局加强了对市民、学生、工人的戒备。作为上海政府喉舌的“国民日报”,自然不能有什么过火举动。
大哥和二哥也一再对他和宜生说:“古代圣人们强调,为人做事,万般皆需忍受、忍耐,每临大事有静气,方成大事。”
宜鸣不太赞同二哥的看法,但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政府也许是对的。孔夫子不是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嘛,英美不会让日本人在中国胡作非为,一再侵占他们的利益,国联一定会出面干涉,让日本停止对中国的侵略,最终退兵。
因此,宜鸣没有去跟踪报道上海学生请愿事件。宜生也没有参加请愿活动,一则是医科大学学习太忙,没有立身如何救国?他们与许多中国人一样,听从政府的劝告,等待国联出面调解。
但是,尽管中国方面一再忍让,并没有得到国联的重视,上海各大中学闹起风潮,已闹了好几个月,其他报社都已报道,尽管宜鸣都阅读过,但他还是要问问自己的侄女,她参加了上次学潮。
“那一天,我们上海各大学师生,约有三千多人共赴南京。”子燕语速很快。只要有了话题,她可以一连说好几个钟头。
“沿途路上,军警拆铁轨断桥梁,不让火车通行,我们就自己铺上铁轨再走。他们抓走火车驾驶司机,交大男生就自己开车,他们本来就是造机车的,机构原理都懂的,哪有不会驾驶的?就这样,我们走的走,乘车的乘车,先后到达南京城。”
“啊哟,不简单,大学生了不得!你们到了南京后如何请愿的?”宜鸣追问。
“我们学校各路的大队人马到了之后,南京城里城外下起大雨,南京市民也纷纷出动,来到国民政府门前。”
“我听说先期到达南京城的上海学生和南京学生,已经在国民政府门前搭了一架高挂大铁钟鼎。”
“嗯,是的,二叔晓得的不少嘛!”
“我们顶风冒雨集中到政府门前撞钟。每撞一下钟,每高喊一声口号,整个广场上都会吼声震天。”
子燕充满激情的叙述,也感染了宜鸣和子行。他们感觉体内蒸腾起一股热力,渐渐上升。
“听说后来外交部的王部长没有接见你们,倒是蒋委员长出面接见你们了?”他问。
“嗯,我们去外交部请愿,要求政府在三天内出兵,部长只答应学生派代表面谈,不愿意接见我们。后来南京下起倾盆大雨,而我们的请愿队伍冒着大雨,从四面八方涌向国民政府,要求蒋委员长出来回答。他终于出来接见了我们,并表示一定接受我们的请愿,不至辜负大家。我们才罢休,乘火车回沪。”
“你和李俊驰安全回来就好,你阿爸姆妈一直在家里担心你们。据说南京政府正在等待国际联盟出面调解,也许以后会有结果。”
宜鸣似乎在安慰子燕,又似乎是为自己辩解。其实他哪里知道,他这个还在中学读书的侄女,早已积极参与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活动,她的男友正是她的介绍人。
“政府奉行的是‘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政策,对内只知道打内战。对外不抵抗日本人,依靠国联有用么?”子燕愤愤地说,“而且我们回校至今,政府到现在还未出兵,我们上当受骗了!”
方子燕人长得不漂亮,但很爱谈论和发挥。声音又脆又亮,巾帼不让须眉。私下里她会与人促膝谈心,娓娓动听。她将话题转到近来上海的政治形势。
“这几天上海形势很紧张,听说政府马上要召开紧急会议,是什么会议啊、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
“嗯,有可能。唉,要说此时的中国时局,还真是乱象丛生,一盘散沙……”
说到这里,宜鸣有点心绪不宁。此时隔壁楼客堂的时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提醒他时间不早了,他想起还要与费奇先生会面。
“我还有事,对不起,先告辞了。”他说完就下楼了。
宜生还在与辛茉莉练习日语。子燕送走自己的二叔后,回到书房,静静地在一边听着。她对茉莉是又羡慕又佩服,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英语日语。茉莉父亲的正直,也是如雷贯耳,与政府其他的官员不一样。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茉莉起身告辞。宜生与子燕送她下楼。走到客堂间门口,宜元姨太太已经迎上来,十分殷勤。
“你们闲话讲好了?再坐一歇。”
“谢谢伯母!天晚了,我要回家了。”
“已经准备好桂圆水浦蛋,辛小姐吃了再回去。宜生、子燕,你们也一道来吃。”
陈妈端出三碗点心。精致的碗盏中,鲜嫩的水浦蛋白里透黄,上面点缀着几粒赭色桂圆,非常诱人。
“谢谢!你们家的点心真好吃。”
辛茉莉由衷称赞。她很喜欢吃方家的江浙点心。吃完了点心,她便回家了。
宜鸣乘车到霞飞路,下了车,他在一家花店,吩咐店员挑选几支粉色昌兰,付钱后,他便捧着鲜花去费奇夫妇家。
费奇是美国人,出生于上海,现在是上海基督教青年会的牧师。他八岁进入英国人在沪办的上海公学,五年后随父母回美国,就读当地大学。后来受基督教圣会派遣,回到上海开拓事业,建立基督教青年会。因为工作关系,宜鸣认识了他。
与许多中国人一样,宜鸣对基督教,对上帝的感觉是模糊的,也是遥远的,但与费奇牧师交往之后,费奇牧师善良的心地、高洁的品性打动了他,两人经常在一起相互交流,了解上海各阶层民众的现状,讨论政治形势、谈谈上帝,谈谈人生哲理。
他尊敬费奇先生,不仅是尊称,更是因为费奇的信仰和理念。费奇是从西方基督教的教义来看问题,与东方的传统儒教不一样,与民国以来一些激进的思想也不一样,自有它的独到之处。交往时间长了,宜鸣觉得思路开阔不少,心胸豁达许多,受益匪浅。所以,每当宜鸣心里觉得堵得慌时,就会去找费奇先生,而费奇先生也是来者不拒,乐于助人。
霞飞路附近的花园弄堂,雪松苍郁,优雅宁静。宜鸣走进弄堂内,在一幢淡绿色洋房门前揿下门铃。立时就有佣人应门并通报。
费奇牧师出来迎接,他已近中年,高高的个子,脸腮白里透红,棕色眼睛深邃,眉宇间自有一种庄严的气度,映照出天国的光彩。他身穿象牙白V领羊毛衫,亲切地与宜鸣握手,将宜鸣迎进客厅。
客厅里很温暖,墙壁一侧生着壁炉,堆着的劈柴上,一簇炉火突突燃烧。费奇夫人微笑着进来。她身穿淡黄天鹅绒居家服,端庄秀丽。
宜鸣将手中的花束献给她。她接过后低头闻闻,让佣人拿来一个盛着清水的捷克玻璃花瓶,自己亲手插入花枝。她吩咐佣人换上洁白的桌布,又端出几只精致的英国骨瓷碟盘和杯子,接着,她去厨房煮咖啡。费奇牧师从一个边柜里选了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上。
“密斯脱方,您好几天没有来了,一定很忙吧。”
“是啊,上海形势越来越紧张,日本人也越来越嚣张。我写了一篇报道,被日本人咬住不放。”
“就是那篇关于日本天皇阅兵遇刺的报道?喔,是您写的?”
“嗯,我是新闻记者,根据外电报道翻译并编写的,当然我是从我们中国人的立场来写的,但没有想到日本人的反应这么激烈。”
宜鸣低下头,他不知道费奇先生是如何想的,毕竟他不是中国人。但他还是忍耐不住,说起自己近期的遭遇。
费奇太太托着咖啡壶和牛奶杯进来。她往杯里倒进咖啡,一股浓香飘浮出来。宜鸣要了一杯,他喝到暖热的咖啡,感觉难得的舒适。费奇先生往自己的咖啡杯中倒进牛奶,用手中的小茶匙慢慢搅动,杯中的褐色和乳白色渐渐溶为一色,他的脸色也愈加变得温和。
“日本已侵占朝鲜,接着又强占了中国的东北三省,现正觊觎上海,在上海惹是生非。费奇先生,您说上帝会容忍恶人一直犯罪下去吗?”
“日本人把他们的天皇当作他们的神一样来膜拜。我想,他们会按照天皇的旨意行事。”
费奇的语言亲切温和,让人不觉得他是在说教。而且,他也不会避重就轻,泛泛而空谈,接下来他就切入正题。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和大多数民众信仰的天皇,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不可避免会产生罪恶,不按照神的旨意行事。”
“人类的罪,是从始祖犯罪而来。始祖的罪,是始祖听从了撒旦的诱惑而来。撒旦的罪,是撒旦不守本位,偷窃上帝的荣耀,自己堕落而来。”
“那为何上帝不阻止始祖犯罪?”
“自从我们的始祖亚当夏娃犯罪之后,罪就像是一种病毒感染了整个世界。正如圣经上所说:罪从一人进入了世界,世界就伏在罪的权势之下。从此人类的遗传细胞里就携带着罪恶的病毒。所以,人类都伏在罪恶的捆绑之下,成为罪的奴仆。人类一代会接一代的都在罪中灭亡死去。所以圣经上说;‘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
“但是,我们中国人一直在这大陆上生存生活,尽管几千年以来自己内部有争斗有内乱,但并没有去侵犯日本啊?日本人为什么要侵犯中国大陆呢?”宜鸣问。
“因为人心里面的恶大于善,恨大于爱。虽然你很愿意追求高尚的品质,追求真理和公义,但一切的利益与你的私欲和自尊发生冲突时,人心里面的爱无法大过人心里面的自私,你会毫无能力的选择自己,这是一切罪恶的起源,也是人之本性。”
“孔子说,人之初性本善。孟子说,人之初性本恶。而上帝是让人又有善又有恶了么?”
“上帝爱祂所创造的人,祂将生、死、祸、福承明在世人面前,祂希望人能选择祂,享受祂所赐的永生和祝福。但祂决定给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就像祂现在仍然爱我们一样,祂决定给人自由,让人自己选择生与死、祸与福,祂没有拦阻现今的人们犯罪。”
“只有信仰耶稣基督是人类的出路,其余的都是被撒旦所蒙蔽的。因为上帝只有一位。”
尽管宜鸣心里并不完全赞同费奇先生的说教,但费奇先生言语的希望、信仰和慈悲,深深地打动了宜鸣的心。
天暗了。宜鸣起身告辞:“聆听教诲,谢谢。”
“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恶如绳索缠绕。”
费奇先生语重心长。他同宜鸣握手,用温暖的笑容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