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马立本溜出马之悦家的黑漆门,来到后街马连升家。
马连升是沟北的中农户之一,四十开外,长得又高又壮,黑不溜秋,两只总是溜溜转的铃铛眼,一脸毛扎扎的连腮胡子;走起路来,两条腿噔噔的,说起话来,大嗓门儿嗡嗡的,外表上就带着一副富裕户目空一切的神气。
吃罢早饭,他从小棚里找出一把锄头,扛起来就要走。
内当家的从后边追过来了,笑模笑样地说:“等一下。我想起猪圈,你帮我铲几锨好不好?”
马连升说:“就要上工了。”
内当家说:“人家都没去,你等打了钟再走还晚呐?来帮帮我吧。你不搁手,光我一个人干,又得忙半天。晌午饭也没法儿做了。”
马连升受不了这种软磨,只好放下锄头,拿过铁锨,跟内当家一起跳进自己家的猪圈里了。
这个高壮的汉子,真本事并没多少,家业是继承他爸爸的。他爸爸当年给地主马小辫当过几年管事的,本来挣下的财产不少,马小辫讹他贪污了钱,打了半年官司,差一点儿破了产。土地改革以后马连升能够趁水和泥,重整家业,眼看着就要发达起来,一方面是共产党给老百姓打出太平天下,没有地主排斥他这样的小肉头户了,另一方面,全靠这位内当家。内当家外号“把门虎”,虽挂个“虎”字,并不凶恶,对丈夫倒是非常地温柔;从来是不吵不闹,连声调重一点的言语都没有,和和气气地就把事办了,也把丈夫给管住了。这女人能算计,会节省,妇女群里百里难挑一。她从打过门没开怀,偏方秘药吃了无其数,一点事儿没管。俗语说,“够不够,四十六”,如今已经四十三了,看样子也没有多大指望了。头几年,他们盘算着从本家弟兄那边过继个儿子,一来是老来的靠山,二来,也算找个不花钱的长工,好帮他一起发家。那会儿,好几家堂兄弟都上赶着找他们,由着他们挑,要哪个,给哪个。一成立农业社,人们的心思变了,土地入社了,没什么好继承了,这是一;要把孩子白送给人家的,都是一些贫农户,入了社,社里有的是地,只要伸出两只空手干活,秋后就往家扛粮食,干吗把个劳力送给人家呀,这是二。因为这两层关系,马连升两口子张罗好几年也没过上儿子,只好生闷气,越加恨农业社,越加盼着散了社单干,也就越发下狠心过日子。他们恨不能一下子变成像当年马小辫那样的财主。使奴唤婢,有儿子没儿子怕什么!
两口子来到猪圈里,把门虎用脚尖指点着说:“从这儿铲,一层一层地铲,小心石头子儿;往外扔的时候,稍微使一点劲儿,别都堆在墙根下……”
马连升翻着白眼说:“瞧你多啰嗦,这么点屁事,我还不知道哇!”
把门虎笑笑:“我是随便说说,你知道不更好嘛!快着点干吧。”丈夫脾气暴躁,就得会用软办法治他。
马连升在猪圈里蹬粪,蹬一锨,扔到猪圈墙外边去,再由内当家把他扔出去的粪挑到东跨院的小菜园里去。
这个砖石打成的猪圈又结实,又宽敞,除了地主马小辫家早先有过这样子的猪圈,如今在东山坞是独一无二的。原来买下这些砖石是准备盖厢房用的。宣传总路线那年,工作组还没下来,一股歪风就在沟北边传开了,说是总路线一来就要“共产”,两口子怕这些砖石给“共”走了,就好好歹歹地堆在这儿了。除了这个猪圈,旁边还有个土坯的。砖石猪圈养肥猪,土坯猪圈养母猪。两个猪圈,两种猪,造的也是两样粪。砖石猪圈里每十天上一次垫脚,每次上得挺薄,起了粪给自己小菜园和自留地里用;土坯猪圈每五天上一次垫脚,每次上挺厚,起出来的粪就堆在大门口外边,专门应付农业社。
马连升刚蹬了几挑子粪,马立本就进来了。马连升老远就闻到一股子香皂味。
马立本和马连升是平辈。照着刚才马之悦对马立本的评语“智谋和胆略”一样不足,那么,在马立本看来,马连升就站了一个角,在胆子这一点上,他比自己要强。在富足的户里边,马连升是最敢讲话的一个。记不清哪年哪月,哪个工作人,在哪一个会上,谈起哪一件事情,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的阶级是枣核形,两头小,中间大。”马连升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了。而且,他只记了一个“中”字,认为这是指他们中农“大”。从农业合作化以后,上边来的工作人,又都是口口声声地喊团结中农,开会商量事都有中农代表坐在桌子边上,不论办什么事儿,都是大小不同地照顾着中农,马连升就觉着,共产党团结中农,准是怕中农;不把中农团结住,全都跑了,农业社呀,统购统销呀,全得完蛋!凭着这个,马连升在村子里敢想敢说;又因为农业合作化以后,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所以一天到晚怪话连天。马立本就偏偏欣赏他这股子什么都不怕的精神,给他送了个外号叫“马大炮”。
马立本走进院子,先看见挑粪的把门虎,说了几句家常话儿,刚要往里走,把门虎把他拦住了,用下巴颏朝猪圈那边指指。马立本立刻转回来,冷不防从身边的猪圈里飞出来一锨臭粪,差一点儿扣在他的头上。别看马立本从小就在农村里,他最怕闻到臭粪味,一闻就头疼,几天吃饭都不开胃口。这会儿,他老远就捂着鼻子,绕着粪堆,来到猪圈的另一边墙根下边站定,才笑嘻嘻地打招呼说:“大炮,好勤快呀!”
马大炮一边往上扔粪,说:“不生着法儿勤快点儿,光等着你们农业社,就该把人活活地饿死了!”他的话里,总是带着点炮药味。
马立本说:“东山坞能饿死别人,还能饿死你呀!”
马大炮跺着脚上的粪沫子,像是刚跟谁打过架,余怒未消的样子喊道:“我怎么着?我也没长着两个家伙,你们农业社分给我双份红吗?”
马立本说:“大炮,你不用急,我要是掌着大权,咱们哥们,分给你三份都行。”
马大炮也笑着说:“等你掌了权,我早该让农业社挤死了,骨头都碎他妈的了。喂,我说会计,我家该着分多少麦子,到底算出来没有哇?你可得把地亩给我核算清楚,东地坎子下边那小条条也是我名下的,恐怕也有半分多,你给记下账没有哇?还有西岗子,就是挨着韩百安刀把地那块,当中的大车道,是你们农业社新开的,原来是好地,可不能给我抹去,也得算成地亩数。还有村北那块斜角子……”
马立本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大炮,嘿,真有你的!都说你是个老粗,敢情是粗中有细,你算的可真周密呀!”
其实,马大炮是见“好事”就干,见便宜就拣,动心术根本不行。这些账都是昨晚上内当家的把门虎在枕头边跟马大炮算的,哪里是他的功劳?马大炮听马立本夸他,不光承认了,反而又借机会吹起来了:“会计,你真是把我看简单了!慢说这丁点儿小事,就是把马小辫当年的家业交给我,我合着一只眼,也能把它支配得条条是道,还用雇他妈管事的!”
把门虎挑着空担子过来,见男人停住手闲聊,就说:“一边说一边干不行吗?”
马大炮说:“嗨,在社里干活拿工分都没有人逼我,家里的事儿,你倒像使长工一样。”
把门虎带着笑模样说:“咱家比不了社,社是大伙的日子,随便糟不要紧,咱这小日子,不把攥着不行啊!”她说着,放下担子,跳进圈里,“别两个人一齐耽误了,我自己铲自己挑,你上去帮我扫扫院子,一边扫,一边聊大天吧!”
马大炮交了铁锨,一纵身跳出猪圈。他拿起笤帚,没有扫院子,一边跺着两只沾满粪尿的脚,一边又很郑重地问马立本:“说真格的,我的账算出来了没有?”
马立本左右瞧瞧没有人,就朝马大炮跟前凑了一步,小声说:“算出来也不管用了。”
马大炮眨巴着眼问:“怎么啦?”
马立本说:“你不知道萧长春回来啦?”
马大炮提高嗓门喊道:“他回来怎么着,他不让老爷分麦子吃呀?”
马立本按着马之悦的布局,又来个随机应变,对这个敢说话的中农挑逗说:“分是分,就怕是你们原来那个要求满足不了啦!”
马大炮把眼一立:“为什么?”
马立本说:“他这会儿正跟马主任吵哪,说马主任有偏向,专门袒护中农……”
马大炮说:“袒护中农就对了嘛!团结中农嘛,不把中农对付合适了,我看你们这些官也当不成了。”
马立本说:“光你说不行,光马主任说也不行,人家是党支部书记,是正主任,他坚决反对土地也分麦子。我们一心想给大伙办点好事,办不成,这有什么办法!”
马大炮把胸脯子一挺:“他一个人不愿意,我们大家伙都愿意,少数得服从这个大多数嘛!只要马主任出来撑腰,分他妈的,看他小子尿多长!”
马立本嘬着牙花子说:“唉,你真是喝凉水不塞牙,人家萧长春这会儿可比马主任红,在县里、乡里,一句话,说什么是什么。他在头边挡着道儿,东山坞就没法儿前进了。”
马大炮说:“我不管他是黑人红人,今年不让老爷多分点麦子吃,我就牵牲口单干了。”
马立本立刻火上浇油:“大炮,要我看哪,不用说真去牵牲口真单干,你就是吓唬吓唬他,保管得服软。这就看你有没有这份胆子了!”
马大炮把笤帚一扔:“怎么,马大炮怕过天怕过地?我一不是地主马小辫,二不是奸商瘸老五,我是中农,劳动群众!我的地里长了麦子,我要多分一点儿,怎么着,犯法呀?萧长春在哪儿,我找他去!”
马立本一把拖住他,说:“瞧你,要不啥话不敢对你说,一对你说,你就搂不住火。这会儿人家还没有明明白白地把主意说出来,你可急什么!过午大概要开干部会,会上准得讨论这件事儿,支书怎么个想法,在会上一定得说。你有火有气,同着大伙儿放去,还晚哪?”
几句话把个马大炮给说住了。他气得翻白着铃铛眼,咬牙又切齿,骂出许多难听的粗鲁话。
马立本又小声地说:“你别单枪匹马地独闯,小心人家给你两下子。最好再从你们‘中间大’里边找上几个,人多势众,说话更顶事儿。将来农村不是要开展民主运动吗,先送个信儿试试吧。”
马大炮说:“还找什么,只要不给多分麦子,全得拼了命,有你瞧的!”
马立本看着火候已到,马之悦交给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心里很得意。又撩拨马大炮几句,就赶紧往外溜。
马连升“大炮式”的吵嚷,惊动了几家邻居。这几户跟马大炮差不多,投到社里的土地都不少,这些日子互相传染,都想拣点便宜,多分点麦子。可是,土地要分麦子,明明是违反社章的事,他们又自欺欺人地一块儿拼凑理由,就把这件事情无形中变得合情合理了。他们这会儿又都凑到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全是理直气壮的:
“不是说上边的章程变了吗?支书一个人不赞成就不变啦!”
“听群众的意见嘛!咱们这几户全要土地也分红,不作数怎么的?”
“有别的村,有咱们村呀!别的村怎么个分法呀?”
“管别的村干什么!东山坞就是东山坞,东山坞情况特殊点儿,办事情要灵活!”
…………
这边叽叽咕咕的声音,传到马大炮的东邻前院的马子怀家。
马子怀两口子,在东山坞来说,是富裕中农里边劳动最好的一对儿,为人处世也比较老实厚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两口子又都比较胆子小,最怕惹是非。这几年的事情,件件新,件件不习惯,件件跟老人家传下来的治家之道是两码事儿,因此上,他们也越发小心谨慎,办什么事儿,用耳朵比用嘴要多。还有一条,这家人又比较好面子,稍微丢点人的事儿都不敢沾,让人家指后脖梗子骂,那就更受不了啦!所以,遇到什么事情,都是左瞧右看,跟他们差不多的户怎么着,他们也怎么着,不前不后。他们说,这样行动最保险。
马子怀的女人比马子怀大五岁,有四十六七岁的样子。人民币在柜里锁着,她穿的破衣拉花;粮食在囤里装着,她吃的粗粥稀饭,不光为节省,也是老习惯。她听到邻家的议论声,赶紧跑出来看,一看人们都往马大炮家院子跑,就没有过来。因为她家跟马大炮家有点仇。
那是土改以后,两家新调换的地搭着边儿。秋天耕的时候,马大炮在后边扶犁,把门虎在前边牵牲口。犁到地边上的时候,把门虎故意往外推牲口,推得牲口的两个蹄子踩着马子怀家的地边走,犁尖儿也跟着往马子怀家地里靠,侵占去有半垄地那么宽。
在农民看来,让人家侵占了土地,就像让人家霸占了老婆一样不能忍,碰上这种事,马上就得打起来。那几年都单干,这类的事情虽说比解放前少了,可也不断发生,真有动刀子的人。可是这两口子却先忍下了,黑夜里躺在炕上,商量来商量去,一直商量到大秋。那一天,马子怀的女人好言好语地跟把门虎说:“他婶子,你看这样好不好,这季庄稼,也让我们收一点儿;等耕地,你们把茬儿留下,咱们一起耕。”
把门虎一听就急了:“哟,你这是哪头的话?是我家地里的庄稼,你们凭什么收?放抢啦?”
马子怀媳妇看把门虎来势很凶,就鼓鼓勇气说:“咱们别吵别闹,一块儿到地里看看,你们把庄稼种到我们这边来了!”
没等到地里看,把门虎和马大炮就连夜收了庄稼,还灭了茬。
大秋忙忙的日子里,两家人家跑开了区公所,一趟两趟,耽误了好多时间。最后惊动村干部,重新丈量土地,重新埋了界石,这场小官司才算结束。两家也就记下仇了。
马子怀女人说把门虎“奸”,安心侵占人家的土地,还胡搅蛮缠。
把门虎说马子怀女人“毒”,既然知道人家侵占了她家的地,种庄稼的时候不说,等到收割的时候说,想找便宜。
如今土地都入社了,这类的地边官司没有了,可是两家房连着房,仍然断不了为针尖芝麻粒大的事情怄点小气。两家的女人见面不说话儿,走碰头了,就扭着脖子走。所以,马子怀媳妇听到那边是在议论土地分红的事儿,心里急得不得了,还是停在门口,没有走过去。她听着那边吵吵得很热闹,怕自己家耳朵短,听不到什么,耽误了事,吃了亏,就连忙朝院子里边招手,小声招呼:“来,来!”
从她家院里的井台上,走过来马子怀。他正在水罐里泡牛筋,缠鞭杆子。
这汉子今年四十一二,看去倒像三十多岁的人。他长得白净,怎么晒也不显黑;中等个子,结结实实,行动坐卧都有一股子女人家的安稳劲儿。他的女人因为生了三个孩子,家里事情多,每次孩子一落生就下炕做饭洗涮,加上平时操劳过度,身子熬得挺瘦,头发脱得挺稀,显得很老气。两口子站在一块儿,像大姐姐和小弟弟,很不般配。他们的感情极好——因为大媳妇知道疼丈夫。
女人对走过来的男人说:“那边人们又叨咕分麦子的事儿哪,你去听听。”
马子怀一边缠着鞭杆子,一边说:“让他们叨咕去吧,怎么分,咱们怎么随着就是了。”
女人说:“先知道个底儿,心里好踏实呀。”
马子怀说:“这时候的事儿,底儿摸不透,一会儿一变化。”他放下鞭杆子,不声不响地走进马大炮家的院子里,站在人群外边,听了会儿,听不出个头脑,就小声地问马大炮:“那天你不是参加小会了吗?怎么个分法,还没有一定之规呀?”
马大炮怒气冲冲地喊叫着:“什么一定之规!他妈的,一个和尚一本经,一个将军一个令,简直是拿人开心。得了,我看庄稼人是没路走啦!”
马子怀说:“比较比较,到底是怎么个分法合算呢?”这句话,他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
马大炮说:“当然是土地、劳力一块儿分上算啦!要不然,土地白填了馅,咱们地多的户,让他们地少的户剥削了!”
马子怀嘟嘟囔囔地说:“我们家大概是怎么着也行吧?”
马大炮说:“你行了,别人呢?我们一家子人叠一块儿,也没你屋里人挣工分多。其实,你也别光瞪着眼珠子盯着你那几个工分,没你的好事。土地不分红,麦子打下来,给社员留一点儿,全得卖了余粮,分到你囤里的没有几个粒儿;土地一分红,工分毛了,你瞎干了!”
庄稼地里的男人们,特别是当家做主的人,一般不把跟别人的一些小仇小恨挂在嘴上;可是,他们不容易忘记别人对自己的好处,也最不容易忘记别人对自己的坏处这一点,跟女人没什么区别。马大炮的话语之间,多少流露出一点儿对马子怀家的处境幸灾乐祸的意思。
马子怀听出马大炮的话里有话。他不会以牙还牙,惹不起,躲得起,不吭声地站了一会儿,就又退回自己家的门口。
院子里人们说的话,这边站着的马子怀的女人也全听到了。等男人走到跟前,她又小声说:“听大伙的口气,萧支书不愿意土地分红。”
马子怀继续缠着鞭杆子说:“萧长春这个人,干是挺能干,清白也挺清白;就是个没经过大阵势,怕不稳哪!”
女人见男人愁苦的样子,怪心疼的,就说:“算了,别嘀咕这个了。反正天塌下来也不是砸咱们一家,旁人怎么着,咱们也怎么着,别前了,也别后了,准保险。”
马子怀想起那摇摇不定的前途,叹息一声,一语双关地说:“前了,对咱们没坏处;后了,对咱们也没坏处。我最怕一会儿锣,一会儿鼓,敲来敲去,闹的人心里乱糟糟。有了准稿子,干活也塌心哪!”
女人说:“丫头要是在家,咱们的耳目还灵通点儿;她这一走,什么事情更不好摸底儿了。”
马子怀头生大闺女,前天过门,今天本来是闺女、女婿回门的喜日子,也让分麦子这件事儿搞得挺扫兴。
马子怀继续听着那边院子里的议论,继续缠着鞭子。他想从队里借辆小车,接接闺女和女婿,缠鞭子为的是这个。不知是牛皮筋儿没泡透,还是他心不在焉的过,缠了散开,散开又缠上,平时半袋烟的工夫就完的事儿,这会儿半晌还没有做好。
他家的这把鞭子,据说传了三代了。这三代都是能干活、能吃苦、心又灵手又巧的人。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泥水匠,攒了多半辈子钱,够买个牲口拴个车了。没想到有一次给财主家盖房,上梁的时候脚手架上的木板没搭牢,摔坏一个小工,财主硬要领工的爷爷包赔损失,买车马的钱就全掏出去了。他爸爸年轻的时候是木匠,攒了半辈子钱,够买个牲口拴个车了,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票子改了,成了一把废纸。到了马子怀这辈子,赶上了太平年月。土改后两年,他就买下一匹小青骡子。那一年,他是想买车的,钱还没有准备齐全,农村就开始搞农业社了。入了社,他就跟女人嘀咕:“人多瞎捣乱,鸡多不下蛋,生产搞不好,这回亏算吃上了。”结果呢,生产年年好,就是去年闹了大天灾,仔细一算,他家比单干收入的钱也不少。今年麦子一丰收,他干活更用劲儿了。他说:“入了社倒省心了,该干活干活,该分钱分粮都有人张罗,比过那个小日子,一天到晚劳神伤力,把攥着心过可强多了。”今年麦子一丰收,又见萧长春和沟南边的贫农户们都一火心地过大日子,他也看着日子有奔头了,两口子也就更加劲儿干活了。可惜他省不了心。村里那些反对农业社的人,什么话全不背着他,什么话都往他耳朵里吹:“农业社办不长,早晚得散!”“我秋后是要单干了。”“这回章程要变了!”诸如此类的话儿,他一天都要听几句,听得他六神不安。他说,办农业社也好,不办也好,他最怕“一会儿锣,一会儿鼓”。这一两个月,一边是小麦丰收,河渠要引过来,大日子要发达;一边是叨叨咕咕说农业社的坏话。他看出马之悦是撤了劲,也看出有些人散了心,就觉着农业社早晚要垮。他就想晚垮不如早垮,好安排自己的日子。庄稼地所要使用的一些大小家什,他都收拾好了,保存起来了,前几天还添置了一个种子斗。有一回,车把式焦振丛的鞭子折了,一时买不着,找他来借这把鞭子。他千嘱咐万嘱咐,使两天送回来。焦振丛说:“你家里还留这玩意干什么呀?”他说:“等社散了,我还得过日子呀!”
…………
马子怀缠着那把鞭子,心里头没着没落。这一阵,他甚至感到,自己这日子一点儿也不牢靠,并没有什么奔头。
女人忽然捅他一下,说:“你瞧,会计在那边,追上他问问,他总知道底儿。”
马子怀朝西边瞧瞧,见马立本正跟瘸老五说得挺热乎,怕这会儿过去,对人家不方便,就说:“算了,咱们是傻子过年,看隔壁子[1]吧。”
这会儿,马大炮家的院子里,嚷得更凶了:
“到时候,咱们大家可都得说话呀!”
“对啦,谁也不能光等着吃现成的!”
“怕什么呀,人家城里正在大鸣大放,咱们就不兴鸣鸣放放啊!”
…………
女人扯了扯马子怀的袖口,两口子退到门里,又轻轻地掩上了大门。
注释:
[1]隔壁子即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