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东山坞庄西头有一条小小的金泉河。它从北山根下一个小山洞里流出来,经过九曲十八弯,一直流到大湾,再往南下去。小河上搭着一座矮矮的石桥,桥面跟路一般平,也紧贴着水面。桥北连着个大坑,桥南连着片小菜园。
菜园跟麦地衔接在一起。小葱一片碧绿,菜花一片金黄,黄瓜正上架,蚕豆角正成熟。一群群小蜜蜂在这儿嗡嗡地飞舞,一双双燕子在这儿喃喃地掠过。这个小菜园给东山坞增加了一种清新、蓬勃的气象。
这会儿,从尽北边看菜园的小窝铺里边跑出一个老太太。雪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将将盖住顶,两只昏花的眼睛,一对高高的颧骨。她上身穿着一件打到腿根的毛蓝布褂子,下身黑裤子扎着腿;一只手拄着一根枣木棍子,一只手好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朝前伸着;好像不相信别人的话那样,一边迈步一边摇头。
她跑出窝铺,手遮阳光,挤着眼睛,朝菜园地南边瞧瞧,就喊开了:“喂,喂,那是谁呀?喂,地南边那个人,我说你哪,地南边蹲着那个人!”
地南边那人并没有蹲着,是猫着腰哪。因为他背冲着老太太,认不出是哪个。
老太太朝这边跑着,等到离着近了,她看清楚这个人正在摘蚕豆角子,摘一把,掖到褂子兜里,她更急了:“喂喂!谁偷豆角子哪!大白天作贼,你好大的胆子呀!你还摘呀!我这个枣木棍子没长眼睛,它可不认人呀!”
那个人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什么动声。等老太太跑到跟前了,他才停住手,直起腰,转过脸——是个三十二三岁的壮年汉子,麻子脸,个头不高不壮,倒也很结实。他眨巴着眼皮子,望着老太太的脸,挺不高兴地说:“五婶,你喊叫什么呀!”
五婶一看是沟北的马连福,就咧开缺牙短齿的嘴巴笑了:“嘿嘿嘿,我当又是你们沟北边那些贪小便宜的人呢,是队长呀!”她这么说着,两只眼睛却一挤一挤地盯着马连福手里那把鼓鼓胖胖的蚕豆角子。
马连福说:“你这老太太,骂人不带脏字儿,沟北边的人爱小便宜,沟南的人光爱大便宜是不是?”
五婶说:“早先年,沟北人出来倒是都会假装文明,这二年一搞农业社,连假的也不装了,手头不干净的人不算少。不是我多话,你这当队长的,真得多教训教训他们;要不然,就算我帮着萧老大,整天价不离开这个菜园子,四只眼睛也看不住他们,何况,我这眼罩又不济呢。”她说着话儿,凑到马连福的跟前,撩起她那毛蓝布的衣襟,两手拉着角,拉成个兜形,又朝马连福眼前伸过去。这个意思很明白,是等着马连福把摘下来的蚕豆角放在里边,她好兜着。
马连福没往这儿想,也没朝这儿看,没事人似的用脚蹚了一下顶着花团的菜种子,说:“参观参观你们的菜园子,长得真不赖呀!”
五婶说:“这都是支书他爸爸的功劳。这一春天,他起早挂晚经管它们,那份心田,简直比对他那孙子小石头还要厉害。要不我就说了,他这当爸爸的,也算给那个当支书的儿子做脸啦。”她说着,感叹地摇着头,眼睛还是盯着那把鼓鼓胖胖的蚕豆角儿。她又跟着马连福走几步,差不多快把那个衣裳襟伸到马连福的鼻子尖下边了。
马连福又转过脸,用脚蹚蹚直竖竖的小葱,说:“这小葱也不错,蘸着大酱卷烙饼,哪儿找去!”
五婶说:“就是的,你瞧这麦子,冲着咱们农业社来的,吃烙饼还犯难呀!萧支书这一回来,别人想来个邪门歪道的事儿呀,再也办不到了。人家才是说公道话、办公道事的人,我那心里就像吃了仙丹妙药,再也不慌了。”她说着,神气活现地咂咂嘴,就抢了一步,跑到马连福前边去了,那意思是说:你不把蚕豆角放下,就甭想走。
马连福抬头看看太阳,说:“嘿,快到晌午了。五婶你忙吧,我得回家吃饭,吃了饭还得开会哪!”
五婶急了:“连福,你摘的豆角子……”
马连福一笑说:“尝尝新鲜。”
五婶说:“嗨,这是大伙儿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尝啊?你拿走了,萧老大回来一查账,你可让我怎么个交代法呀!快给我!”
马连福瞥了五婶一眼,见她挺认真,就一甩手:“给你!”把手里抓着的两把蚕豆角子扔进五婶的兜里了。
五婶还是盯着他不放,又追到前边:“还有哪。”
马连福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瞧瞧,你这老太太咋这么爱管闲事呀!撑的?你要是吃饱了肚子没事儿,找个树阴凉蹲蹲去!”
五婶挤着眼,连怨带损地说:“哟,哟,这是你当队长的人说的话呀!你也不怕西北风吹了舌头。别在我这个老太太跟前丢人了,我看你,连你爸爸一个棱角也跟不上。这菜园是我们生产队的,一个豆粒儿,一个蒜瓣儿,也有我一份儿,怎么叫管闲事呀!”
马连福说:“什么你们队,我们队的!你们队种的地都是我们队社员的;这块菜园地,不是马子怀家入社的呀?你那会当个五保户,吃的用的,全从公益金里出,公益金两个队伙着,我们队也出过一半养活你吃饭哪,你知道不知道?”
五婶听了这句话十分不乐意。对于“五保”这件恩德深重的事情,她只能自己感恩,不愿意听别人当做短处来揭她。跟别人发火,又有点不好开口,就软里带硬地说:“五保是托共产党的福,是咱们农业社的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我当过五保户,是大伙养着我,我感大伙的恩,看着你这个当队长的随便拿蚕豆走不管不问,就更不应该呀!”
马连福哈哈地笑了:“猴老太太,我逗着你玩哪!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我哪儿那么小气,缺你这把烂蚕豆吃!别说让我大热的晌午跑来摘,你就是给我送上门去,我还不定收哪!说实话吧,我是来选种的,选你们一点种子,留起来,来年我们队也好种一点儿试试。”
五婶也笑了:“当队长的,怎么总没个正经的呀!你闹着玩,我就当真了,差一点骂你一顿;要是骂了你,可也怪不上我呀!”又说,“你们也要开辟个菜园子呀?这就对了,这才像个过日子的嘛!当个队长,比过去大家主管事的要难当的多。不多花心思,不忠心保国不行啊!你看我们这个队,人家百仲一扑心地搞队里的事儿,一点儿私心都没有。人家多会算计,搞这么个小菜园子,占地盘不多,占人也不多,收项可不小,先说社员们吃菜不用掏钱买了,还能卖一点零花钱分分。喂,你选种子跟百仲说了没有哇?”
马连福说:“说了,不跟他说,我能随便来摘呀!”
五婶这才放下心:“够不够呀?”
马连福说:“你把兜里那两把给我就够了。嘿,这几个最成饱,我挑了好半天才挑出来的。”
五婶把兜里的蚕豆角全部归还了马连福,一面拍打着衣襟,一面说:“连福哇,你往后别跟五婶逗着玩了,五婶是土命人心实,遇着不顺眼的事儿,爱着急、上火,我要没轻没重地给你一顿,多让人家瞧不起你。”
马连福说:“我就是瞅着你眼热,没事儿跟你逗逗乐子。唉,我要是个五保户多好呀!吃饱了睡,睡够了吃,抱着孩子邻居串串,领着媳妇集上走走,什么事也不用发愁了,也省得受这份子罪,生这份子气了。”
五婶说:“快走你的吧,你这个人说话没深浅,少分量,说着说着,灶王爷上天,就离板了!”
马连福跟五婶说的这些话是笑话,是气话,也是心里话。他现在真希望有那么一种类似五保户那样不费力气,不花心思就过上舒坦日子的事儿干。恐怕他一辈子也找不到吧!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没有力气,也不是一点本领都没有。他算是庄稼地里的科班出身。他的活路全,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沟北这个队中农最多,老庄稼把式最多,不服人管的也最多,除了马连福当这个队长,别人真有点玩不转。当然啦,马连福能够把这个队长的牌子一直挂下来,倒不完全因为他是个内行的庄稼人,还有另外两层意思:头一层,马连福这个人跑过世界,又长期住在这个中农、富户的窝子里,虽是个贫农,那占尖取巧、贪小便宜、算小账的毛病却沾染了不少,跟沟北的这些人气味相投;第二层,全都姓在一个“马”字上,说话深了浅了,谁也不计较,甚至于犟脾气上来,骂骂咧咧地就把事情办了。说起来,他可以算是东山坞的一个特殊“人才”!
早起他领着社员下地锄谷苗,卖豆片的韩百旺,从地头上路过,给他捎了个口信,要他提前吃饭,到办公室开个紧急会。一提开会,他就心烦。白天开,他嫌耽误活,晚上开,他嫌耽误觉,最好是不开为妙。这个会不参加准不行,因为萧长春回来了。他没把萧长春的回来看得太严重。他觉着东山坞顶事的还是马之悦,萧长春算个老几呀!这会儿,他想的是回家快吃饭,吃完饭就开会,开完了,好睡个午觉。
他跟五婶纠缠了一阵子,看看太阳都快晌午了,赶紧磕了磕鞋里的土末子,按着两个装得鼓囊囊的衣裳兜往家奔。刚要过河,后边有人喊他。
马大炮手里提着一把锄头,从一块打腰深的麦地插过来了。他那两只大长腿,一走路一扔一扔的,铃铛眼总是瞪着。他边追边喊:“麻子,等一等。”
马连福停住说:“就你啰嗦,有话说,有屁放,我急等着回家啦!”
马大炮跟马连福是同辈兄弟,两个人不打不闹不说话。他追过来说:“你是忙什么的呀,黑早哩,大白天孙桂英还敢拉个野汉子睡呀!”
马连福回击着:“那是你们内当家的买卖,白天我都不敢从你家门口过……”
弯弯绕也从后边赶上来了。他本来是小跑着追人,耷拉着脑袋,倒背着手,倒像走路丢了什么东西,回头来找。他赶到两个人的跟前说:“你们别闹着玩了,说正经的吧。我说队长,你讲过的话,到底能不能算数呀?”
马连福把麻子脸一绷,不耐烦地说:“马连福一口唾沫一个钉,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爷们,有话直说,咱们不要绕好不好?”
马大炮说:“你要糊弄我,可就跟糊弄你自己差不多少,到时候,我还不给你留面子,咱们什么都敢端。”
前年马连福盖房的时候,用的木料全是公众的,一个大子儿都没给。马大炮就抓住这个有把烧饼了,碰上茬,就要给他往外抡。
马连福笑着说:“塌塌地干你的吧,保险没你的亏吃。你小子别光揭短,你的尾巴也没全夹住,老爷一伸手就给你抓住。不信咱们就试试。”
去年马大炮杀猪没上屠宰税,给马连福送了一副肠子了事;今年春天马大炮又私自卖过棉花,让村里的韩德大捉住了,马连福喝了他一瓶白干酒,给他了结了。
弯弯绕眨巴眨巴眼,想想刚才马立本在自己菜园子里跟他说的那套话,又打开了算盘。他说:“队长,你满打满包,你知道我们说的是哪一档子事儿呀?”
马连福翻着白眼说:“瞧,你又绕开了,我真瞧不起你这一点儿。到底是什么事呀?”
弯弯绕说:“真是大马虎,哭了半天,还不知道是谁死了!我们说的是分麦子的事儿!”
马连福说:“分麦子的事儿不是早就说清楚了,你们怎么还一个劲儿地穷嘀咕!”
马大炮说:“支书回来了,支书回来了!告诉你好几遍了,你耳朵塞鸡毛了!”
马连福说:“支书回来了怎么着!”
马大炮说:“刚才沟南边焦庆媳妇说萧长春和韩百仲找马主任吵架去了,他不让土地分麦子。”
弯弯绕加了一句:“早起我就听说了,没敢全告诉你。萧长春想让社员少分点儿,多卖点余粮,换一个旗子挂在办公室,他再到劳模会上吃顿八碟八碗猪头肉,油油嘴,回来好跟我们说光溜话。”
马连福翻着眼皮子:“放他的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呀?东山坞的人都死绝了!”
马大炮说:“这可就看你跟马主任的骨头多硬了。”
弯弯绕说:“队长,我们可是一个锅里抡勺子的人呀!咱们得相互照管着点儿。还是那句话,我们有甜的吃,你也吃不着苦的,虽说你的地土少点,我们多分了麦子,咬烙饼,能看着你啃棒子饼子呀!”
马连福说:“爷们儿,甭说这个,我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也不是为了贪图你们送给我一点白面吃。你们快锄地去,等着瞧好吧!”他说完,就朝前走了。
弯弯绕紧追几步,跑到马连福前边,又皱眉咧嘴地说:“队长,我家可是早断顿了,不信你就瞧瞧去。我家工分少,地不分麦子,到不了大秋就得饿死啦。”
马连福说:“你饿死,我们就撑死了?说不绕,就别绕。怎么说的,怎么办,土地不分红,拼了命也不行!”
马大炮说:“别在这儿逞英雄,会上装死狗!”
弯弯绕说:“大炮你别瞎说了。咱们队长是老革命,他敢作敢当;要不是看他能替咱们说话,咱们还不选他当队长哪。连福,我们等你信了。”
马连福怏怏不快地往回走。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容易发怒,也容易高兴,二两烧酒,几句好话,就可以把他支使的晕头转向。小时候他要过饭,扛过活,也曾是一个很能劳动又很厚道的小伙子。一九四六年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他被抓了丁,两年之后,当了解放战士。一九五二年他就要求转业了。回到家,马之悦给他开欢迎会,当着众人称他是“功臣”“老革命”;没房子住,第二年马之悦就操持着给他盖了房。没媳妇,第三年马之悦就千方百计地给他娶上了。有了困难,不论缺粮缺钱,只要一开口,马之悦就派人给他送上门。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老婆孩子,马连福想过舒服日子了。马之悦拉他当干部,他也觉着挺不错。在马连福的身上,常常有两个“魂儿”调换着值班。一个荣誉的魂儿值班了,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功臣”“老革命”,高傲自大,在人前摆资格,跟谁都敢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小瞧他。另一个过舒服日子的“魂儿”值班了,他就觉着自己入社不自由,当干部吃了亏,退退缩缩,总想离开农村,到外边找个挣钱多,出力少,又能把老婆孩子接出去一起住的工作。有时候,两个“魂儿”又是一齐出马。刚才他听了马大炮和弯弯绕几句煽风点火的话,第一个“魂儿”又值班了。
麦子一黄梢,沟北有人嘀咕吃了亏,要退社,马连福光是发火、着急,没咒念。马之悦趁机会扶一把,让他给社员谋一点“幸福”;又找了几个“积极分子”一商量,“土地分红”的办法就正式提出来了。马连福开头不赞成,因为他地亩少;后来,马之悦想出一个主意,说是等到土地分红实现了,沟北每一户给马连福添个斗儿八升的,加在一起,就是六七石,三口人两年坐着吃也吃不完哪。马连福觉着,搞好这件事儿,又露脸,又得利,正在积极筹办,想不到萧长春回来插一杠子来反对。真怪,为什么别人干点什么事儿,姓萧的都反对呢?这不明明是往马连福的脸上抹灰吗?往后还怎么跟社员讲话,这个队长当的简直不值个狗屁钱了!别看萧长春是支部书记,马连福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每逢萧长春跑到沟北一队检查工作,问这个问那个,他心里边就有一股子说不出道理的不舒坦。去年马连福差一点当上工人,差一点儿找到能过舒服日子的工作,让萧长春一脚给踢开了;今年春天马连福要求入党,萧长春不光没答应,还要马连福交代在顽军里那一段历史,还要交代跟沟北富户的关系……从此马连福跟他记了仇疙瘩。他正要找个茬儿碰碰萧长春,总没得机会。这一回,马连福说什么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办事儿,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知道,他想欺负马连福还不够资格!
马连福一步迈进自己家的大门,眉头皱得更紧了。院子里边旮旮旯旯都是乱七八糟的。猪还没有喂,两只小克朗用嘴巴拱着猪圈门子,吱吱闹。鸡也没有撒,在窝里扑拉着翅膀,咕咕叫。他故意放重脚步,踩的地皮踏踏响,没有听到屋里边有回声;他又大声咳嗽一下,也没人搭茬。他走进堂屋,更没法儿看,柴火连着灶膛,灶膛连着柴火,没个地方插脚。揭开锅盖看看,筷子碗泡了半锅。这叫什么过日子人家,家里家外都没有马连福随心的时候!他满肚子的怒火顶了脑门子,通通通地朝里走,呼啦一把撩起门帘子,那股子气势,进门就得给媳妇两个大嘴巴子!
屋炕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脸上像阴了的天。她叫孙桂英,跟马之悦沾点拐弯亲戚,是马凤兰表侄女的干妹子,森林镇的娘家,做闺女的时候曾经是个风流一时的人物。村里人说:好汉没好妻,癞汉娶花枝,麻子脸的马连福,屋里藏着一个美人儿。她细高个子,长瓜子脸,细皮嫩肉,弯弯的眉毛,两只单眼皮,稍微有一点儿斜睨的眼睛总是活泼地转动着;不笑不说话,一笑,腮帮子上立刻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特别在她不高兴的时候,那弯眉一皱,小嘴一噘,越发惹人喜欢。
马连福进屋来,朝孙桂英扫了一眼,就像放了气的猪尿泡,一下子就软了。
孙桂英是马连福的绳子套。套着马连福,拴着马连福,孙桂英怎么拉,马连福就得怎么走。马连福爱她,更怕她。几句话不对劲儿,她哭哭闹闹还不算,动嘴就离婚;孙桂英把离婚当成出气那么容易,马连福可不敢捅这个马蜂窝。马连福在外边风风火火,回到家忍气吞声,连说句话都得看着孙桂英的眼色。孙桂英摸准了马连福的脉窝,越不喜欢哪出,她越要唱哪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让马连福拿她当宝贝。她说,这才是真正的夫妻恩爱。
马连福在地下站了会儿,把衣兜里蚕豆角一把一把地掏出来,扔在柜上;又在炕上地下看了看,大气没出,就转身到外边抱柴火。他把柴火放在堂屋地下,回到屋,这才开口:“喂,做饭吃吧。”
孙桂英噌地一扭身子,调过脸去了。
马连福强笑一下,又出去扒灰扫地,涮锅洗碗。他把锅头灶脑,里里外外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再一次折回屋,低声下气地说:“天不早了,做饭去吧。”
孙桂英又一转身子,把脸调到那边去了。
马连福焦躁不安地在屋地下兜了个圈子,扒着门帘子朝外看看,日头影已经进屋了,就又凑到孙桂英跟前说:“我抱孩子,你做饭,一会儿还有事情哪!”
孙桂英气囔囔地说:“你没长着手!”
马连福笑了一声,骂道:“你他妈的真会拿性人!”赶紧在地下一盆子脏水里洗洗手,到外屋灶里点了火,随后探进脑袋问:“喂,米在哪儿哪?”
孙桂英猛地一甩头发一抬头,吼地喊了一声:“噢,你也知道做饭得用米呀!”
马连福嬉皮笑脸地说:“面也行。”
孙桂英喊道:“屌毛都没有!东家子摘,西家子借,求爷爷,告奶奶,把东山坞整个街都让我给拜遍了!你在外边浪够了,进门端碗就吃,敢情是舒坦!”
马连福手里端着一只空瓢子,心里边嘀咕:昨天还吃烙白面饼,怎么一下子断顿了呢?就问:“别闹着玩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孙桂英说:“我吃饱了撑的跟你闹着玩呀!噢,你不信?好!”她把怀里的孩子往炕上一蹾,大腿一扔跳下地,揭开缸,打开柜,小鞋子,破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外掏,“你看,你查,我偷着藏着,明着吃,暗着做!”
马连福急忙扔下瓢子,过来拦住她,说:“算了,算了,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孙桂英两手叉腰,往马连福跟前一站,说:“你不吃了,我们呢?我们找个麻绳扎上脖子呀?给你养大的,下小的,缝新的,补旧的,没事儿跟你挨饿来了?图你家的炕热是怎么着?”下边还有句挺难听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马连福说:“别闹了,我还要去开会哪!”
孙桂英说:“开会能当饭吃呀?你就当你那个熊队长吧,等明天连老婆也得赔出去!”
马连福说:“忍一忍吧,说话就到麦收了,等一分下麦子来,就……”
孙桂英说:“分个屁,都没有人给你放热的!刚才马凤兰说,你们又不按地分红了,全卖余粮,是真是假?不是你在这个炕头上对人家许的愿呀!按地分,按地分,让大伙把囤都装得满满的!舌头还没有从嘴唇外边收回来,就又擦了?怎么五尺高的大汉子,说话不如老娘们,你这个队长,简直是个王八蛋!你不嫌丢人,我还替你害臊哪!唉,我瞎了眼啦,早知道这样,何苦跟你受这份洋罪来!”
这女人东一榔头,西一棍子,数叨起来没个完。这场怒火,当然是马凤兰刚才在门口外说了几句话给点起来的。她发火的目的性是很不明确的。不信,过后来个人问问她,她准答不上来。她有点好吃懒做,爱打扮,每天吃饱了饭,孩子一夹,东门出来,西门进去,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白,赵家黑,不值钱的话,又多又方便。——队长的媳妇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又特别的爱面子,喜欢别人说她几句好话,把她说乐了,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干一溜遭,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图的是以后再听别人几句好话。她还怕听别人说她的丈夫不好,不管是轻的是重的,是真的是假的,听到一点,就得吵一顿。吵闹一回,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不过,吵一吵,总是比冷冷清清的热闹一点儿,马连福多忙多累,也得跟她格外地亲热几天。她用眼角勾了马连福几下子,又接着茬儿骂开了,骂着骂着,不知道哪句话使自己伤了心,两个眼圈儿就红了。
马连福被女人骂的抬不起头来。他满肚子的气不敢发,化成了水,结成了冰。他的周身像是抽了筋,剔了骨,有气无力地坐在炕沿上,苦苦地抽着烟,叹着气。这会儿,他的第二个“魂儿”又值班了。
这个队长可有什么当头!亏不少吃,罪不少受,骂不少挨,家里外边不成样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句话连个屁地方都不占!唉,没事儿找事儿,搞他妈的农业社有什么用,你不搞,人家老百姓还不知道种地过日子;到时候收粮,到时候要款,国家建设照样搞。要是没有农业社,论技术,论力气,马连福跟谁都能比一比,日子早过得像个日子了,还至于为了吃饭两口子伤和气呀!吹台,这个受气包的队长不当了,麦子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吧,管它哩!反正马连福也没有多少土地,分不分该老几,没事找这个事干什么呀!
马连福决定立刻找马之悦和萧长春去,让他们开干部会的时候,把他这个队长给“抹”去,从此洗手,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这样想着,起身就走。
孙桂英一把没有拉住他,手捂着脸,爹一声妈一声地哭了起来。她哭了一阵,没人理,从手指缝瞧瞧,那个人早走了,只好停住哭声收住眼泪。
孩子在炕上哭起来。她一边给孩子擦鼻涕,一边听着外边的动静。她想马连福听到她的哭声,准受不了,一定会马上转回来哄她。左等右等不见回头,又有几分心疼男人。她心里暗想,干了半天活儿,连口东西都没给他吃,别坏了身子。唉,不如让他先吃口东西再吵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门口,东张西望,没有掠到马连福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