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无处不在的假想同伴
我自己童年时的一个故事,可以算是高普尼克家的一个恐怖故事,就像恐怖心理小说《螺丝在拧紧》(Turn of the Screw)一样,那是一个关于“邓泽”的哥特式传说。按照我妈妈的说法,2岁时,我坚持说,有一个名叫邓泽的奇怪小人住在我的婴儿床里。刚开始时,他很友好,而且很好玩,但是“后来就变得越来越坏”,而我妈妈只把这当作含糊的吓人故事。后来,我极其害怕邓泽,以至于根本不肯上床睡觉。于是妈妈就决定让我和小一岁的弟弟换床睡。但是当她抱着弟弟,准备把他放到我的婴儿床里时,弟弟突然尖叫着抱紧妈妈,并且惊恐地指着婴儿床上我曾看到邓泽的那个位置。
假想同伴是童年期普遍而神奇的现象,激发了许多心理学的猜测。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真正系统地对此进行过研究。心理学家玛乔丽·泰勒(Marjorie Taylor)2决定填补这个空白。她受到自己女儿的启发,这个小姑娘花了大量的童年时光假装自己是一条叫作安布尔的小狗,之后又让自己成为好莱坞的一名女演员。在泰勒的著作中,我们见到了许多假想的同伴,例如小疯和小狂,它们是两只粗声粗气但羽毛鲜亮的可爱小鸟,住在一个小女孩的窗外,它们的喋喋不休有时候让这个小女孩快乐,有时候又让她感到厌烦。再如,小奶油长着一条垂到地板上的金色长辫子,她不仅向创造了她的3岁男孩解释托儿所里会有哪些紧急状况,还帮这个男孩的妹妹顺利过渡到幼儿园。邓泽的故事,至少按照我妈妈所说的,意味着我和我弟弟都太有想象力了,或者也有可能是太疯狂了。但是,泰勒的研究向我们揭示,假想同伴普遍得令人惊讶。
泰勒随机选取了一些三四岁的孩子及其父母,问他们关于假想同伴的一系列详细问题。63%的孩子生动地描绘了他们头脑中奇异的假想生物。泰勒在不同的场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发现每个孩子所描述的假想同伴始终一致。此外,他们的描述也与他们父母的单独描述十分吻合。这表明,孩子确实在描述自己假想的朋友,而不是一时冲动地创造了一个假想同伴来取悦实验者。
许多假想同伴都很有诗意,例如,班特住在光线里,所以我们看不见他;菲塔会在沙滩上搜寻海葵。有时,假想的同伴是其他孩子,有时则是小矮人或恐龙。偶尔,孩子自己也会变成假想的生物。写到这时,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花园,邻居家3岁的女孩和她妈妈站在一起,正握紧手掌,发出咆哮般的声音,她的脖子上套了一个拴着皮带的呼啦圈,皮带的另一端握在她妈妈手里。这位母亲向另一个3岁孩子解释道:“别害怕,她是一只非常温顺的小老虎。”
让人郁闷的是,小男孩似乎总喜欢把自己变成力量很大的超级生物,而小女孩则更喜欢创造出一些小动物来施与怜悯、照顾。这两种模式在我的3个儿子身上都有体现:“银河人”是大儿子那吓人的超级英雄密友;“特曼森博士”是二儿子那长着鸡蛋脑袋、有点好笑又有点阴险的疯狂科学家朋友;住在小儿子口袋里的是又小又脆弱的双胞胎宝宝。
假想的同伴可以是友好的,也可以是很坏的,就像邓泽那样,他们甚至可能是难以接近的。我的弟弟曾经被邓泽吓坏了,他现在已经长大为人父,做了《纽约客》的作家。他3岁的女儿奥利维亚在曼哈顿长大,她也开始创造假想的同伴。奥利维亚假想的朋友是查理·拉维奥利3,他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不能陪奥利维亚玩。奥利维亚很伤心地说,她有一次在咖啡店碰巧遇到了查理,但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所以她只能在假想的答录机上留言说:“查理,我是奥利维亚,请给我回电话。”
不同文化背景的孩子都会有假想的同伴,而且令人意外的是,这似乎能抵抗成人的影响。有些信奉基督教的母亲不许孩子假想同伴,因为她们认为那些可能是魔鬼;印度教的母亲不许孩子假想同伴,是因为她们觉得这可能是前世的显现,将会带走现世的灵魂。许多美国家长虽然允许学前儿童假想同伴,但等孩子再长大些就不许了,他们认为这种念头很古怪。
但无论如何,假想的同伴始终存在。至少有些孩子在公开表示放弃之后,仍偷偷地将假想的同伴保留了很长时间。例如,墨西哥画家芙烈达·卡萝(Frida Kahlo)在她的自画像中画上了童年时的假想同伴;摇滚歌星科特·柯本(Kurt Cobain)自杀时把遗书留给了假想的同伴博达。虽然无法否认,这些例子也许验证了家长们对假想同伴这种怪异行为的担忧。就像邓泽的例子,假想的同伴有时也会在兄弟姐妹之间传播。但是到最后,他们通常都会从孩子的大脑里消失,了无痕迹。例如,邓泽只存在于家庭传说中,我和弟弟根本就不记得了。
泰勒的研究发现,有假想同伴的孩子与没有假想同伴的孩子之间存在相对较小的统计学差异,但这些差异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年纪较大或独生的孩子比年纪较小的弟妹更可能拥有假想同伴,外向开朗的孩子也比内向害羞的孩子更容易拥有假想同伴。看电视较多的孩子较少有假想同伴,看书较多的孩子也是一样。可见,沉浸在他人的想象世界中的孩子似乎很少会自己创造假想世界。事实上,孩子是否会创造假想同伴,几乎是随机的。假想同伴似乎是孩子的普遍特征,而非特殊的天才儿童或想象力丰富的儿童所专有。
就像假装游戏一样,假想同伴的生动性,尤其是他们所产生的情感上的真实性让过去的心理学家们得出结论:假想同伴表明孩子对现实的理解并不稳定。特别是弗洛伊德学派,他们将假想同伴视作某种需要治疗的标志,昭示着孩子患上了需要治疗的神经敏感症。我弟弟曾发表了奥利维亚和查理·拉维奥利的故事,之后,他收到了大量深入分析《纽约客》的读者们的邮件,纷纷诊断奥利维亚有什么问题。在流行文化中,假想同伴也发挥了一种类似于心理分析的作用,诸如在恐怖电影《闪灵》(The Shining)和伤感的《迷离世界》(Harvey)中那样。
但是,假想同伴并不是判定天才或疯子的指标。有假想同伴的孩子并不会比其他孩子更聪明、更有创造力、更害羞或是更疯狂。假想同伴既不是痛苦与伤害的产物,也不是病理学中的先兆。
有些孩子似乎的确会借助假想同伴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但对大多数孩子来说,假想同伴仅仅是为了得到一种简单的快乐。
泰勒发现,即使那些拥有活泼而生动的假想同伴的孩子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伙伴都是想象出来的,就像他们知道现实与虚构的差异一样。孩子能够区分假想的朋友与真实的人,他们甚至会自发地评论这种差异。在泰勒使用的实验方法中,孩子要面对一名认真的提问者,这名成人会追问各种细节,例如,迈克·罗斯的巨人爸爸叫什么名字,或者恐龙高金的尾巴有多长。在实验中,孩子经常会打断话题,带着对提问者头脑是否清楚的明显担忧提醒他,这些角色终归只是假想出来的,它们都不是真的啦!
随着年龄增长,一种新的想象活动往往会取代假想同伴。“平行世界”是一种假想的社会,而不仅仅是假想的个体。它是虚构出来的有着独特语言、地理风貌和历史的世界。例如,勃朗特姐妹年纪尚小时就虚构了许多平行世界,同样,电影《罪孽天使》(Heavenly Creatures)的真实原型,那两名青少年谋杀犯也是如此。
泰勒凭借自己的访谈技巧发现,与上述例子相比,很多普通的、没有文学气质的、不打算杀人的十几岁孩子也会创造他们自己的平行世界,就像大部分普通的4岁孩子会创造假想同伴一样。例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创造了一个叫作提克里斯的星球,上面住着名为沙丘犬的体形庞大的巨犬、长着蓝色皮肤的类人动物和长着7排牙齿的阴险种族戴尔格里姆。从9岁开始,提克里斯星球就在这个孩子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一直到12岁,它才像早先的假想同伴那样渐渐消失。当然,年纪较大的孩子所钟爱的书和游戏,如《哈利·波特》《纳尼亚传奇》《龙与地下城》《魔兽争霸》等都与平行世界有关。也许,平行世界不像假想同伴那样为人所熟知,部分原因是它不太常见,还有部分原因是它更加私密,不太可能拿出来和成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