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和童年如何改变世界
本书所有具体研究和讨论的背后都蕴含着一个基本观点,即与其他生物相比,人类更有能力做出改变。我们改变着周围的世界、他人以及我们自己。理解孩子以及童年有助于解释这些改变是如何发生的,而“我们会改变”这个事实则解释了为什么孩子会是这样,甚至解释了为什么会有童年的存在。
究其根本,关于童年的新的科学解释是以进化论为基础的。但通过对孩子的研究让我们看到的进化对人生的塑造方式,却完全不同于“进化心理学”2的传统解释。一些心理学家和哲学家认为,人类特质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由基因决定的,基因是让我们成为自己的一种内部“硬件”系统。我们被赋予了一系列固定的、独特的能力,这些能力最初是为了满足20万年前生活在更新世的史前祖先们的需要而出现的。毫无疑问,这种观点忽视了童年的重要意义。依据这种观点,“足够好”的童年环境也许是必要的,它让潜藏的人类特质得以实现。但除此之外,童年期的影响并不会太大,因为与总体的人类特质和具体的个人性格相关的大部分要素早在我们出生时就已经确定了。
然而,这种观点并不能阐释我们正实际经历着的、不断变化和发展的人生。至少,我们能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能够创造自己的人生、改变周围的世界并且改变自己。这种观点同样也无法解释人类生命中根本的、历史性的改变。如果我们的特性已经由基因决定了,那么,你也可以认为,如今的我们仍然会和生活在史前更新世的人们一模一样。
做出改变的能力是人类的神秘特质,无论是在我们自己的生命中还是在整个历史中,这种能力也是我们最特别而永恒不变的本质。
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不诉诸神秘主义,来解释这种充满灵活性和创造性、能改变我们个人和集体命运的能力呢?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年幼的孩子身上,这就将我们带入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进化心理学。人类在进化中的优势就在于,我们能够摆脱进化本身的束缚。我们能够了解周围的环境、想象不同的环境并将设想的环境变为现实。同时,作为一种极具社会性的种群,他人也是我们周围环境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所以,我们更有可能去了解他人,并利用这些信息来改变他人的行为方式以及我们自己的行为方式。这样,人类就能够进入不断改变的循环之中,这是人类进化遗产中最核心的部分,也是人类特质中最深刻的部分。我们改变着周围的环境,而环境也改变着我们。我们改变着其他人的行为,同样,其他人的行为也改变着我们的行为。
与其他物种相比,人类从最开始就能够更有效、更灵活地认识周围的环境。这让我们可以想象新的甚至全新的环境,并通过行动来改变目前的环境。之后,我们能够了解自己所创造的新环境中的意外因素,然后再次改变环境,如此循环往复。神经科学家们所提出的“可塑性”,即在经验的基础上做出改变的能力,就是从大脑到思维再到社会各个层面理解人类特质的关键所在。
学习是改变的过程中最主要的一部分,然而,人类做出改变的能力不仅仅与学习有关。学习是指周围世界对我们思维方式的改变,但我们的思维方式同样也可以改变周围世界:提出一种解释世界的新理论,让我们有机会设想这个世界还可能是别的什么样子;理解他人和自己,让我们有机会设想别的做人方式。同时,这也让我们有机会改变周围世界,改变自己,改变我们身处的社会,并思考我们应然和实然的状态。本书将讲述孩子的思维是如何发展,以至于改变世界的。
目前,心理学家、哲学家、神经科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们正着手于谨慎而准确地判断,有哪些潜在的根本机制让我们获得了这样一种人类特有的、能够做出改变的能力;在人类的天性中,有哪些方面让我们的教养和文化得以产生。对其中的某些机制,我们甚至开始形成各种严密的数学解释。这种新的研究和思考趋势大多在过去几年中完成,这让我们开始重新理解自己颅骨下那个“生物计算机”究竟是如何“制造”出人类的自由与灵活性的。
在写这本书时,如果我抬头看看面前的各种日常物品:电灯、直角构造的桌子、锃亮而对称的釉色陶瓷杯子、闪着光的电脑屏幕,几乎没有一件物品与我们可能在更新世看到的东西有相似之处。曾经,所有这些物品都只存在于想象中,但它们却是人类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而我,一名女性认知心理学家,正在撰写有关儿童哲学的书,在更新世也同样不可能存在。我同样是人类想象的产物,当然,你也是。
我们受保护的、漫长的未成熟期在人类改造世界和自己的能力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孩子并不仅仅是不完美的成人,也不仅仅是复杂的、尚未成熟的、日臻完美的人,相反,孩子与成人是两种不同形态的人类。他们的思维、大脑和知觉形式虽然都很复杂有力,却完全不同,服务于不同的进化机能。人类的发展更像是一种蜕变,就像毛毛虫破茧成蝶一样,而不仅仅是简单地成长。虽然在成长的道路上,似乎是像蝴蝶一样充满活力、四处漫游的孩子慢慢变得像毛毛虫一样行动缓慢。
什么才是童年?它是一个独特的发展阶段,在这个阶段,年幼的孩子特别依赖年长的成人。如果没有照顾者,童年不可能存在。但我们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经历童年这个阶段呢?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不成熟的、无法独立的阶段更长,即人类的童年更长,而且,随着人类的历史不断演进,这个不成熟的时期变得更加漫长了。像我一样,子女已经20多岁的父母们也许会认可这一点,并为之嗟叹。为什么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孩子们都那么无助?而成人又为什么要投入如此之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他们?
童年为什么那么长
这长久的未成熟期与人类做出改变的能力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想象和学习的能力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益处,它让我们比其他动物更能适应不同的环境,并能以一种其他动物无法做到的方式来改变我们自己的环境。但另一方面,这种想象和学习的能力也有很大的弊端,即学习是需要时间的。
例如,当你两天没吃饭时,你可不会想探究捕猎鹿的各种新办法。同样,当你正被一只剑齿虎追赶的时候,你也不会想去学习文化之中所积累的关于剑齿虎的知识。而对我来说,像我儿子那样花费一周的时间来探究新电脑的各种功能也许是个好主意,但是,面对研究基金截止日期这个追着我不放的“剑齿虎”,以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授课任务时,我还是情愿沿用旧法。
一种动物如果要依赖过去几代前辈所积累的知识而生存,那么就需要一段时间来获取这些知识;一种动物如果依赖于想象而发展,那么也需要时间来将想象变为现实。童年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段时间。孩子不需要面对成人生活中的种种紧急状况,例如,他们不需要猎鹿,也无须从剑齿虎口下逃生,更不用写研究基金申请或授课。所有的这一切,成人都已经为他们做好了,孩子需要做的就是学习。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我们全心全意地学习认识周围的世界,并想象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子的;而当我们长大成人后,我们会将自己所学所想的付诸实践。
孩子负责研发,成人负责生产与销售
在孩子与成人之间,有一种进化意义上的劳动分工。孩子就像是人类的研发部门,一群空想的人通过头脑风暴产生各种奇想;而成人则像是生产与销售部门。孩子来发现,我们来实施。孩子想出上百万个新创意,大部分没什么用,而我们则负责找出其中三四个好的点子来付诸行动。
如果我们强调的是成人的能力,例如长期规划,快速且自动地执行计划,对鹿、剑齿虎或是基金申报的截止日期做出迅速而有技巧的反应,那么,婴儿和很小的孩子看起来确实是很可怜、很无用。但是,如果我们关注的是做出改变的特殊能力,尤其是强调想象和学习的能力,那么,显得很迟钝的就会是成人了。可以说,“毛毛虫”和“蝴蝶”擅长的事情全然不同。
婴儿的大脑就像巴黎的老地图
成人与孩子的这种基本分工方式反映在他们的思维方式、大脑结构和日常生活中,甚至反映在他们的意识经验中。婴儿的大脑似乎有一种特质,让他们尤其擅长想象和学习。3事实上,婴儿的大脑比成人大脑的神经连接程度更高,比成人有更多的神经通路。当孩子逐渐长大,获得更多经验时,他们的大脑就会“剪除”那些薄弱的、不常用的神经通路,而强化那些经常使用的神经通路。如果你观察一幅婴儿大脑的神经连接图,会发现它很像旧时巴黎的地图,上面有很多蜿蜒连通的细窄“街道”;而在成人的大脑中,这些细窄的“街道”已经被更少但更有效率的脑神经“大路”取代了,这些“大路”能容许更多的信息流通。此外,婴儿的大脑更具可塑性和灵活性,更容易改变。但是,婴儿的大脑效率较低,很难迅速或有效地运转和工作。
在由童年到成年的蜕变过程中,甚至连更细致的大脑变化也发挥了尤为重要的作用。这些变化涉及大脑的前额叶皮层4,那是只在人类身上发展完备的大脑区域,神经科学家通常认为前额叶皮层是人类各种特殊能力的根基所在。科学家们认为,前额叶区域与思考、计划和控制等复杂的能力有关。例如,由于当时悲剧性的错误观念和自大,20世纪50年代的医生给精神病患者实行了前额叶切除手术,将他们大脑中的前额叶皮层移除了。之后,这些病人表面上似乎仍能正常生活,但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丧失了做决定、控制冲动以及明智地行动的能力。
高智商与晚熟的前额叶皮层
前额叶皮层是大脑中最晚熟的区域之一。前额叶皮层中神经回路的连接过程以及修剪和强化连接的过程大约要到25岁才能完成。子女已经20多岁的父母们可以再次嗟叹了。最近,神经科学家们发现,人类的整个大脑比我们所想的要更具可塑性,更容易改变,甚至在成年后也是一样。当然,大脑中还是有一些部位似乎在生命的最初几个月就已经发育成熟、达到成人水平了,例如我们的视觉系统。但其他一些部位,例如前额叶皮层,以及前额叶区域与大脑其他区域的联结,就成熟得更晚,这些部位在青春期以及青春期之后仍在不断发育。视觉皮层在我们6个月或60岁时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前额叶皮层却只有在成年之后才会形成最终的形式。
你可能会觉得,这意味着孩子就是不成熟、不完善的成人,因为他们的大脑中欠缺能像成年人那样理性思考的部分。但你同样会发现,当论及想象和学习时,孩子那尚未成熟的前额叶皮层让他们可以超越成人。大脑的前额叶皮层与“抑制功能”5紧密相关,事实上,这种抑制有助于停止大脑其他部位的活动,限制并集中经验进行行动和思考,这个过程对成人所参与的复杂的思考、计划和行动至关重要。例如,为了执行一项复杂的计划,你必须精确地采取计划中所指示的行动,而不能采取其他行动。而且,你也必须只关注与计划有关的事情,而忽略其他。任何人只要试试让一个3岁的孩子穿上衣服去幼儿园,就会对成人大脑的抑制功能无限感激。因为,如果这个孩子能在这个过程中不停下来探究地上的每一粒尘土,不逐个拉开柜子的抽屉,不脱下刚穿好的袜子,那一切就会容易得多。
然而,我们也会发现,如果对想象和学习更感兴趣,那么上面所说的抑制功能就会显现出消极的一面。要有想象力,你就得思考各种可能性,越多越好,甚至疯狂的、前所未有的新想法都可以,例如,梳妆台上没有这些抽屉也许会更好用。而在学习中,你需要对任何可能成为真理的事实保持开放的思想,也许那一粒尘土中就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事实上,在童年时没有强大的前额叶皮层的控制是很有好处的。
同时,前额叶皮层也是在童年期最为活跃的大脑区域,它不断地发生变化,其最终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童年的经验。童年时的想象和学习为成人提供了明智地做计划和控制行为所需要的信息。有证据表明,较高的智商与晚熟和更具可塑性的大脑额叶相关。6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思想开放的时间越长,人就越聪明。
成人与孩子在大脑和思维方面的差异决定了他们生活方式的不同,成人工作,孩子玩耍。玩耍是童年的标志,它生动而明显地体现出想象和学习的运作。此外,虽然看似有些矛盾,但未成熟时的无用、无助状态,其实是大有裨益的,玩耍就是最明显的标志。显然,小婴儿垒起积木、按压小盒子上的按钮,蹒跚学步的幼儿假装扮演从小美人鱼到忍者各种不同角色的游戏并没有明显的观点、目标或作用,也根本无助于交配或捕食、逃跑或战斗等基本的进化目标。但是,这些看似无用的活动却具有独特、典型的人性,并且有深刻的价值,相对于成人,我们正将“玩耍”挤压到日常的工作中。可以说,戏剧、小说、绘画、歌曲都是玩耍的方式。
孩子与成人是根本不同的两种生物
孩子与成人的种种差异表明,他们的大脑和思维方式与我们有根本的不同,所以,他们的经验也会不同,这些差异并非是不能知晓的。事实上,我们可以借助儿童思维和大脑的相关知识来探究他们的意识。我们能够使用心理学、神经科学、哲学等工具来理解孩子的内心生活。相应的,理解孩子的意识也能让我们以一种新的观点来看待成人的日常意识,思考生而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些差异同样也带来了关于“身份”的有趣问题。孩子与成人是根本不同的两种生物,他们的思维、大脑和经验都不相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成人却正是童年的最终产品。我们的大脑正是由经验塑造而成的大脑,我们的生活正是从婴儿期就开始持续的生活,我们的意识正是可以回溯到童年的意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与人皆已不同。思考孩子和童年,让我们生动地认识到,我们的生命、人类种群的历史都是不断变化、永远流动的河流。
变化、想象和学习的过程最终都取决于爱。人类家长以一种尤为强烈和意义重大的方式爱着他们的孩子,这种爱是人类做出改变的发动机。父母的爱并不仅仅是简单、原始的本能,也不仅仅是其他动物抚养行为的延续。当然,其中确有延续的成分。相反,我们长久的家长生涯在最复杂而典型的人类能力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只有当我们能够依赖照顾者所给予的爱时,人类才有可能拥有漫长的未成熟期。我们能够在过去几代人积累的经验中学习,同样是因为爱着我们的父辈肯花时间来传授经验。没有得到爱护和抚养的人不仅会缺乏教育、温暖和安全感,同样也会缺乏文化、历史、道德、科学和文学等相关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