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说三国演义(下):星落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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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国人的统一情结

第八十三节(上):战猇亭先主得仇人

王朗原在吴,后归魏,一直居高位,也一直未离开洛阳,诸葛亮骂死王朗,纯系演义作者杜撰。

建安初,曹操在许都站稳脚跟以后,很在意网罗名士。第一,要用他们的知名度、号召力、招牌作用,提高自己的政治影响;第二,需要他们参与政府的管理,得到这些士族的上层分子的支持,无形中也就加强了自己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实际上,这些士族代表人物,大多拒绝与曹操合作,至少内心深处,对他怀有敌意。首先,非我族类;其次,绝非善类;再则,也是最关键者,此人出身低微,根本不按他们的游戏规则出牌。于是,有逃避的,有敷衍的,更有对抗的。当然,也有归顺的,王朗就是,华歆就更是。

当初王朗离吴而魏,孔融还帮助曹操给他做工作。后来,孔融与曹操翻了脸,王朗则始终为曹操、曹丕、曹叡效力。

值得一提的,王朗还曾为曹魏的江山社稷计,与他的老朋友蜀太傅许靖写过多次信:“若足下能弼人之遗孤,定人之犹豫,去非常之伪号,事受命之大魏,客主兼不世之荣名,上下蒙不朽之常耀,功与事并,声与勋著,考其绩效,足以超越伊、吕矣!”据《三国志·蜀书》:“始(许靖)兄事颍川陈纪,与陈郡袁焕、平原华歆、东海王朗等亲善,歆、朗及纪子群,魏初为公辅大臣,咸与靖书,申陈旧好,情义款至,文多故不载。”

姑且不论王朗给许靖的这些信,结果如何,但在当时那些名士心目当中,把国土的完整统一,看的极为重要。

明人汤显祖谈三国,这样说过:“孙策起江东,非有家门积聚之势,朝廷节制之重,然以三千人,涉江淮,定吴会,据有江东,袁曹愕眙,不敢正视,然竟以此蹶,此气胜而机不胜也。诸葛武侯精其技矣,至于木牛流马,然不能出汉中一步,窥长安与许洛者,此机胜而气不胜也。”

其实,当曹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之际,兵临江表,鞭指西凉,荡涤中原,千里扫北,魏之气,魏之机,都曾经是超一流的。因为他打的旗号,是汉献帝,用的年号,是建安,虽然汉献帝不过是坐在金丝笼里的高级俘虏而已,但他却是这个国家统一的象征。所以刘备也好,孙权也好,对于这个皇帝盖了国印的任命书,还是很当一回事的。为什么?曹操明白,这就是他能掌握住气势、时机的本钱,理直气壮地讨伐他们,说他们不臣的底气。

这也是刘备张嘴闭嘴奉衣带诏讨贼的原因,也是孙权老煽动曹操称帝的原因,只要你废了汉献帝,大家就平起平坐,气与机就不是你的强项。曹丕不明白其父一生不称帝的奥秘,急不可耐地禅代。于是,西蜀以攻为守,保全一方自安,东吴鏖战长江,打得不可开交,便使三国分裂定型。此刻的司马懿,虽不过是曹叡既不敢大用,又不能小用的人物,但是,等他手中握有汤显祖所说的“气”与“机”,最后篡魏,灭蜀,降吴,出现三国归晋成一统的局面,现在就显出苗头了。

中国人的统一情结,也是气之所在,机之所在,谁把握了,谁就是胜者。

秦汉大一统之后的大分裂,始自三国,延续到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前后三百多年。在此期间,曾经有过短暂的统一政府,“严格言之,不到十五年,放宽言之,亦只有三十余年,不到全时期十分之一”,这是钱穆在《国史大纲》中的说法。他认为,“中国何以要走上分崩割据的衰运,一是旧的统一政权必然将趋于毁灭,二是新的统一政权不能创建稳固。旧统治权因其脱离民众而覆灭,新统治权却又不能依民众势力而产生。”东汉式微,固然与黄巾起义有关。但实际上,“东汉王室并没有为黄巾所倾覆。而是把握到时代力量的名士大族,他们不忠心要一个统一的国家,试问统一的国家何从成立?”

钱穆认为,到建安初年,黄巾已靖,“若使当时的士族,有意翊戴王室(其时外戚、宦官均已扑灭,献帝亦未有失德),未尝不可将已倒的统一政府复兴,然而他们的意思,并不在此。”公元220年,曹操死,公元223年,刘备死,这两个至少表面上、口头上,还打着一统天下旗号的人物亡故,进入后三国时期,这种大分裂的格局,便益发坐实,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