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答《开卷》记者问[2]
问:见到你很高兴,丁玲女士。我在报上看到叶圣陶老先生赠你的词和叶至善先生的《〈六么令〉书后》,连着读了三遍。我觉得,你还是那样,还是我们以前所熟悉的丁玲。
答:是吗?哈哈……。叶老是老前辈呵,我是他从来稿中发现的,还有一个彭子冈,三十年代很活跃的一个女新闻记者,也是叶老在很多来稿中发现的。当时,还不只是看到我的稿子就给予发表,而是第一篇(《梦珂》)就发了头条,第二篇(《莎菲女士的日记》)也是头条,第三篇(《暑假中》)还是头条,第四篇(《阿毛姑娘》)也还是头条,这给自己的鼓励大得很。发表四篇文章后,叶老给我写信,说可以出一本集子了,帮我去交涉开明书店,出了一本集子:《在黑暗中》。所以朋友们就跟我开玩笑,说:“我们是背棍打旗出身,你是一出台就挂头牌了,在这上比我们运气好多了。”真是碰到了一个好编辑。
那天刘心武在这里,我跟他说了,他的运气跟我也差不多,一写文章就出风头了。这有一个好处:鼓励大;也有一定危险:写写没东西写了怎么办?而这时名又传了出去,结果名实就不易相符,就虚了。这要警惕,一自满,这作家就完了,很容易的。还要拚命,像爬山一样,不能说爬到了一个山峰就不爬了,还要拚命爬,一丝一毫都不能自满、松懈。
问:你在创作道路上的几次转折、突破,是不是基于这种思想?
答:我写了《在黑暗中》那几篇后,再写的东西就超不过那几篇了,还是在这个圈子里打转。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就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套东西放下来,另外再想一套东西。那时候,我放下短篇,暂时不写,着手搞长篇,写《韦护》了。这篇《韦护》突破了过去的一些东西,写了一些新的事新的人,那些人从黑暗逐步走向光明,而光明还没全部来到,有光明还有黑暗,因此有矛盾,就写这个东西。当然,在当时也并不是很明确的认为自己不行了,才改变的,而是后来回过头来看,发现是那么回事。我觉得《韦护》在我的写作上是比过去进了一步,当然,还没有跳出恋爱啊、革命啊的范围,但它已是通向革命的东西了。
这以后写了《一九三〇年春上海》,是写在时局的转换中,在新的条件新的环境下知识分子的转变和苦闷。
还有个突破是写《水》,我一定要超过自己的题材的范围,《水》是个突破。《水》以前是《田家冲》。写了《田家冲》不够,还要写《水》。这两篇小说是在胡也频等牺牲以后,自己有意识地要到群众中去描写群众,要写革命者,要写工农。这以后还有一些短篇:《消息》、《夜会》、《奔》都是跟着这个线索写的。
还有一篇,可惜我后来没继续下去,就是《母亲》。这是我在写这些短篇中间,觉得欧化了的文章还是不好,有意识地想用中国手法,按《红楼梦》的手法去写。我对自己的家庭生活比较熟悉,也比较适宜于这种写法,就写下来了。
问:《母亲》一书你原计划写三四十万字,出版的本子只有十万字,现在准备继续写下去吗?
答:有人建议我写下去。他认为这篇作品比较民族化,跟中国传统小说比较衔接,而现在不少小说多少有些欧化。并且他还认为,这本书里的人和事都是从旧到新,是从封建社会慢慢走过来的,也很有意思。而且是写自己,写来不必花费很多时间,应该是可以写下去的。
问:那你接着写下去,就可把自传也完成了?
答:我也考虑了,主要还是时间问题。要写出来,总是文艺性的,是文学作品,总得花脑筋。虽是真实的生活,但究竟还要提炼。
问:当年你为什么选择了写作这条道路?
答:因为对社会不满,自己生活无出路,有许多话要说,却无处可说,也找不到人听,很想做些事,也找不到机会,于是为了方便,提起了笔,为自己来给社会作一个分析。
问:从一九二六年开始,你已经写了五十二年,你感觉自己最得意的是哪一部作品?
答:都不满意。人家说我“一本书主义”,我说我什么时候满足过我有一本书?我总觉得我没有写好。你说我写了一篇文章,如果觉得不好,为什么还拿出去发表呢?我说老实话,写的时候,我对它还是非常有感情的,喜欢得很。我自己的东西写出来后差不多都记得。因为总是写了又看,看了又写,有兴趣得很。可是过了一个时期再来看,便会发现许多东西没有写上去,又觉得不够了,不好了。还有,在我脑子里头,生活里面,新的人物又出来了,我觉得一定可以写出个更好的人来。所以,我总觉得我没有写好一本书。
我现在觉得,《在严寒的日子里》或许我可以把它写得好一点。因为这样一些人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十年,虽说这当中我没写他们,但我在想他们,总是在想他们,不是想这个就是想那个,什么时候他们还有什么事,都不停地在脑子里转着,所以我非把他们写出来不可。但是是否真的能写出来呢?很难一定啊。文学这个东西是没有底的。比较缺少经验的人容易满足自己,但是写多了的人他总是不满足,他需要不断有新的东西。对写作真正发生兴趣的人,也不会轻易满足自己的,总还要想写好的,最好的。我自己就是这样。
问:《在严寒的日子里》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
答: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姊妹篇吧。《在严寒的日子里》写的是土改以后,也是那个地区的生活,从时间和斗争内容来说是《桑干河上》的姊妹篇,但人物已完全不是《桑干河上》的老样子了。
问:记得一九五六年曾经发表过一部分,全书准备什么时候完成?
答:这本书真是多灾多难。全国解放以后我就想写,可是一直不太顺利。我参加过好几次土改,对土改中从完全没觉悟到有觉悟到掌权的贫雇农是深有体会的。我写的虽是桑干河上的贫雇农,但我的人物不单是那里的模特儿,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那些年在农村中生活积累下的人物。那些时候,我花了很大的劲,和一些老太婆,邋里邋遢的、身上长虱子的,睡在一个坑头上,讲村上的事,山西人叫访古,一聊聊半夜,我总是听得很有兴趣。那里的很多年轻人也愿跟我谈心,有些村干部就是我拨弄出来的。
问:你很会交各种朋友啊。
答:这很重要。在延安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当副主任时,毛主席就教我:“你开始做工作就是要认识人,一个一个去认识他们,了解他们。”那时我还不太懂这话的道理,但搞土改时就懂得了。一个村子千把人,非得一个个人去认,才能认识、了解。我天天串门,一个个的去认识,跑得多、深,对很多人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这本书现在要我不写也不行了。
全国解放后,我就想动手写,但组织上要我来北京工作,只好暂放下。一九五三年我把全部工作推掉(一九五二年就开始因腰疼养病),跑桑干河,跑河北,找那些老熟人。五四年动笔写了一点,但老开会,写一点就从外地叫回来,进展不大。五五年胡风问题出来,以后又扯到丁陈反党集团,那就没什么心思写作了。五六年发表了写好的头四万字。五八年再下去。一直到一九七〇年我都在东北农场。六五年遇见一位场长,是个老红军,他答应给我条件,让我写作。我忙里偷闲,挤时间写了一些短篇和长篇。长篇好容易才写十二万字,到文化大革命却统统都丢了,命运就是这样!
问:那时候你有点灰心了吗?
答:原稿全部丢失是在我们到了山西以后才知道的,那时我和老陈两人身体都不好,只是看点书。周总理一逝世,邓小平一下台,我真的有点灰心了,我想我大约没有希望了。以前总想,虽然我的帽子大一点,但总有一天中央会帮我解决问题的,毛主席、周总理,还有许多中央同志总是了解我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总理逝世,邓小平又下台,我想邓小平还下台,我还能存什么希望?我什么也不想了,算了吧,我写书,写《在严寒的日子里》,一定要把它写出来,活着出版不了,死了交给儿子女儿。我把一九五六年发表过的四万字找来,从头再写,写了十六七万字。
打倒了“四人帮”,我又有了希望,一有希望心就活了,一下反倒安定不下来,也写不下去。问题解决以后,心里踏实了,真想好好多干点、多写点,但事情很多,进度也不快。
这本书真要写完得有八十万字,所以我负担很重。现在我计划不写那么长,尽可能写五十五万字,基本定了就可以了。
问:对你早年的一些作品,如《莎菲女士的日记》、《我在霞村的时候》、《“三八”节有感》,你现在有什么看法?
答:这几篇曾被认为是毒草文章。但我相信广大读者的鉴别能力。
关于“莎菲”,我以为还是茅盾说得对,茅盾说莎菲女士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她是一个叛逆女性,她有着一种叛逆女性的倔强。有人说那是性爱,莎菲没有什么性的要求嘛,她就是看不起那些人,这种人她看不起,那种人她也看不起,她是孤独的,她认为这个社会里的人都不可靠。那么她是不是就这样活下去呢?她得活下去,必得活下去,还是要活,怎么办呢?最后,她说: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吧!但她的精神,她的心灵并不甘心,所以她是苦闷的。她叫喊:我要死啊,我要死!其实她不一定死,这是一种反抗。那时候,这种女性,这种情感还是有代表性的。她们要同家庭决裂,又要同旧社会决裂,新的东西到哪里去找呢?她眼睛里看到的尽是黑暗,她对旧社会实在不喜欢,连同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她也都不喜欢、不满意。她想寻找光明,但她看不到一个真正理想的东西,一个真正理想的人。她的全部不满足是对着这个社会而发的。
这是一九二七年写的东西,谁想到三十年后忽然发现这是一棵大毒草,哈哈……。
问:“梦珂”也是和“莎菲”同类型的人吧?
答:对,但她没那么集中,对旧社会的不满不如莎菲那么强烈。她也是不安于庸俗,她最后甩脱了那些人,但以后到哪里去也还是不可知。
问:《我在霞村的时候》是一个真的故事?
答:这是我听当地一个做妇联工作的女同志告诉我的一件事,我并没有直接见到这个人。我觉得这个女人牺牲很大,但是她没有被痛苦压倒,她也是向往着光明的,我就是想写这样一个人。这种人,这样的事在当时抗日前方的村子里是不少见的。
《“三八”节有感》嘛,我想如果现在发表也许不会有什么问题了。那时主要批评它攻击了领导,诬蔑了边区。其实我说的只是一个妇女问题,只不过是离婚再结婚嘛,那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很多问题比那时可严重多了。
问:你认为写一个好作品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最重要的就是要写出人来,就是要钻到人的心里面去,你要不写出那个人的心理状态,不写出那个人灵魂里的东西,光有点故事,我总觉得这个东西没有兴趣。
社会总是复杂的,有各种各样的人。
一篇小说,里面也应该有各种各样的人,这个人,那个人,这些人的互相关系,你总得写得跟生活中的真实一样,那才能动人。比如《红楼梦》,都是些女孩子,长得都很漂亮,可是如果把林黛玉和薛宝钗写得毫无区别,这个小说怎么能动人呢?我们有些作品就是不能达到这样,没有个性,只是指点读者:这是好人,那是坏人。实际生活中的人岂能是那么简单的呢?人总是不一样的,写出这个不一样,人物就有血有肉,就活了。相反,则只是个骨架子,读起来完全没有趣味。
人与人的关系也要注意写好。作品是反映社会、表现社会的,作家必须自己走到这个社会里面去,留心观察,把各种错综的关系准确地表现出来。
我们的作品还要使我们的读者有所激动,健康的激动。要让读者看着这个故事同我们的社会、同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关的,连得起来的,能激动人,这样的作品就是好作品。这也是我个人现在的奋斗目标。比如写“伤痕”小说,有的人赞成,有的人不赞成,这有什么赞成不赞成呢?社会里有那个事你就可以写嘛。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要注意别写得哭哭啼啼的,别把政治性当作口号去说教,政治性就在实际的生活里面,是意会出来的东西,读者从这里面得到启发,得到恨,得到爱。爱的是好的东西,恨的是坏的东西。作品在人家感情上起这种作用,而不要老叫人家读教科书:哦,原来是这样啊——读完了也就完了,没有回味。
问:你是怎样看作家的社会责任的?
答:作家应该是一个时代的声音,他要把这个时代的要求、时代的光彩、时代的东西在他的作品里面充分地表达出来。时代在变,作家一定要跟着时代跑,把自己的生活、思想、感情统统跟上去,这样才能走在时代的前列,代表人民的要求。要是不能做到这一点,不是说你不是作家,你还是作家,不过不算是好的作家。
问: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点呢?
答:还是要到生活中去,参加生活里的斗争,记住自己是大众中的一个。
作家应当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不仅仅写工农兵,还要写知识分子、专家,写上层政治家。作家也应当经常下去,去熟悉我们尚不熟悉的生活,去熟悉那变化着的新生活。人民是最朴实最伟大的,要深入下去,写出他们心里的东西。
作家应该深入到生活里去,理论家、批评家、编辑、领导文艺工作的同志们,也应该注意解决这个问题。
问:对文艺写真实的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答:文艺就得真实,不写真的还写假的?典型化的人是不能脱离真实性的。《母亲》是真人真事,但写成文学作品还需要提炼,要写出特点来,才能生动。
“暴露文学”这个提法是不科学的。张志新是个最光明的人,但写光明难道就能不写黑暗、不鞭打黑暗吗?写一个反封建的人能不写到封建吗?看不到两者的辩证关系,我们的脚就走不动了,写英雄就成了毫无缺点的人物。主要的还是在于作家的立场,站在什么立场去写光明与黑暗。
想不写伤痕是不行的,但要写得气壮山河,不光是同情、悲痛,还要乐观、要有力量。作家是有自觉的人,不能光是叹气、受苦,还要引导。
现在有不少的新作家,他们敏感,有感受,思想解放,敢于提出问题、回答问题,他们是我们文艺的希望。
问:你创作有什么习惯?构思时间长吗?每天能写多长时间?
答:我不习惯打提纲。脑子里有个大致的人物谱,这些人物的层次、布局,做些什么事,怎么发展,都在脑子里酝酿。然后就一面写一面改。酝酿得够了,写来改动就少,否则改动就多。
我也不习惯作记录,素材都装在脑子里。喜欢的用得上的东西我听进来了就再也不忘;不重要的,当时就排除了。大约因为我很年轻就开始写文章,至今经历了五十多年,虽说最近二十年放下了笔,但因从年轻时就写,多少养成了一种职业性的习惯和能力,比较能够摄取和记住生活中的一些素材,甚至有时一句话一个动作印象都很深。但因为不做文字记录,光凭脑子,一些有用的、好的素材被忘掉,也是常有的。特别在年纪老了的时候。
我现在总是早上写,下午看书、接待来人,晚上看报休息。写四五天就要休息,完全不去想它了。前几年我们在山西时,过几天我们就爬山去,到处走走看看。那可是个很好的休息。
问:最后,还希望你谈谈你的创作计划,这两年正在出版你的什么书,你还准备为读者写些什么?
答: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在重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正在重编《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论文集》,也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另外,我把过去写的有关部队的文章选编了一册《到前线去》,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我还想把《母亲》写完。最大的工程是《在严寒的日子里》,这个长篇无论如何是要把它写完的。我想,只要时间允许,我会尽我的力量多写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