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全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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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元帅呵,我想念您!

昨天,我看了电影《元帅之死》。今天,我听到公审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起诉书的广播。我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波涛。元帅啊,我想念您!

一九三六年冬天,中国工农红军正集结在陕甘宁边境,准备给反动派胡宗南以再一次打击的时候,我们在绍沟沿一带遇见了。我听到了多么亲切的乡音:“老乡,你是安福县蒋家的吧?我们同你老家打过多少交道呵!哈……几百年的老地主家里,竟出了一个你这样的革命作家,真不容易呵!好,你来了,我们欢迎你。我们红军需要文化人,我们红军需要作家。”

你的洒脱,你的热情,你的真诚坦率,同过去一些被渲染过的你的神奇、勇敢的故事所给我的印象,一下就融合了。我对你一点也不陌生,一点也不需要客气,而只觉得可敬可亲。是一个老红军将领,是一个老同志,是一个我们湘北那里的人呵!

后来在陕西三原,是“双一二”事变以后,我到你们二方面军去了。你把彭老总给我的一件旧皮大衣,派人拿去换了一个很好的面子,而且照着我的身体改做了给我。彭老总的关心,你的体贴,都给了我深沉的温暖。

一九四二年在延安,春夏时分,你来“文抗”(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看我,我留你午餐,特别加了一个荤菜。你问我:“这就是你们每天的伙食吗?”我说:“这盘肉丝是为你加的。这盘土豆是我们食堂的。”你大为惊叹,说:“我们的作家,每日三餐就吃土豆丝、萝卜条吗?不行!我们一定要把边区的生产搞好,一定要改善作家的生活。”我记得你那时回延安正领导着大生产。饭后,我陪你到每个窑洞去看望住在“文抗”的作家,艾青、白朗、罗烽、刘白羽、于黑丁……等。你对每个人都热情问候。大家都感到非常亲切。我完全理解你对文化人、对文工团员、对运动员的关心、爱护。

我问过你,在我们八路军、新四军里,什么样的干部是最好的干部?你说:“譬如一个团长,任何时候都可以调动他,当他调走后,换了新来的团长能照样指挥部队,带领这个团打胜仗。这样的团长就是最好的团长。”是的,多好的回答呵!这样的干部,是党的干部,他没有一点私心,他不搞个人威信,不搞山头宗派,他只是全心全意为了党,把一切胜利、成就都记在党的账上。这几句简短的名言,一直刻在我的心上。

你也问我:“一个作家怎么能成为一个作家的,又怎么成为一个名作家的?”我说:“当一个文学作家实在难。除了必须具备一般的文学基础知识外,还需要生活经验,能从生活中体会问题,能把生活中的人和物,关系写得活,能启发人们的思想,激发人们的感情。一个作家可能写几十年也不成名,另一个作家可能写一两篇就成名了。成名了的作家,要继续前进,或保持已有的水平,也是不容易的。很可能他第一篇写得好,第二篇就差了。甚至再也写不好了。”你说:“当兵的也是一样,有的人很快就提升了,也有人一样当几十年的老兵。人活在世界上,要想能干出一番事业,总得独具慧眼、而又要经受千锤百炼。”你的这些话,使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以前,我读过一些描写你的生平的书籍,后来我听到过有关你的工作和被诬陷迫害的恶讯,今年,我留连在南昌“八一”起义时你的指挥部里……人民都赞颂你,你是我们最崇敬的元帅之一,你是我们人民军队的骄傲,你的英名永远写在我们的革命史上,写在光荣的党史和战史上。然而,十年动乱,民族蒙难,人民遭殃,你的遭遇和我们一代领导同志们的命运,同样令人愤恨发指。看了《元帅之死》的电影,我心里强压住怒火,泪水模糊了眼睛,元帅呵!我想念您!

那间狭小的牢房,能关住你的身体,怎能锁住你那冲天的革命热情!你的声音像深夜的洪钟,“我要革命!我要工作!”这声音惊醒了林间宿鸟,震撼了宇宙。那些野心家,阴谋家,那伙打砸抢分子,他们竟敢在你面前捏造事实,逼取口供!他们被你的浩然正气所压倒,他们被你痛骂得哑口无言,狼狈鼠窜。一切妖魔小鬼都是见不得光明的。

开了春花,又落了红叶。他们把你关了一年又一年,他们妄想扼杀你的豪情,消磨你的斗志,他们扔给你发霉的窝窝头,对你断水,你吮着干裂了的嘴唇,压制着烧焦了的心窝……一位功勋盖世的元帅,却不得不伸出那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巨手,聚精会神地用一个小玻璃杯承接着铁窗外的屋檐水,一滴一滴……我的心颤抖了。可是那些具有蛇蝎心肠的人,却狠心打掉了这救命的杯子,玻璃杯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我们的心上。泪水随着屋檐水涓涓滴下。可是,它解救不了你的干渴,却只淹没了我们的希望。元帅呵!我们想念您呵!

蓝天在水中浮漾,明月把耀眼的银片洒满了湖潭,柳丝多情地轻轻摇摆,又是一个春天了。幽静的凉夜呵!元帅又出现在牢房的铁窗后边。一阵醉人的歌声,“洪湖水,浪打浪……”从堤边悄然飘来。那个年轻的哨兵,那个年轻的影儿,踏着深情的、踌躇的步伐,他引起了元帅的甜蜜回忆。元帅招了招手,元帅轻声地问:“是沔阳人吗?”“家乡人的生活怎样了?”“你是哪年当兵的?”元帅在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健康,远离了党,远离了亲人的时候,还是想着人民,想着洪湖。洪湖呵!洪湖的水呵!洪湖的老老少少呵!醉人的歌声,把元帅引到了甜蜜的梦境,他的脸上挂着笑纹。我们的心更沉重了。年轻的哨兵,从怀里掏出了馒头,像供奉神明、供奉父母那样把馒头送了过去。可是元帅呵!经过枪林弹雨、经过严酷的路线斗争、又正承受着饥饿、寒冷、重病的重重迫害的、钢铁铸就的人,为这孩子般的一颗赤子之心击中了。他颤抖了,他接过那馒头,那千钧之重的一个小馒头呵!那是从那个年轻战士手中接过来的,也是从千千万万看不见的人民手中接过来的。我的心碎了!我看不清你的容貌了。如泉的泪水漫过我面颊。我麻木了!元帅!我永远想念您呵!

你是有糖尿病的。我也长期患着微微的消渴,我知道这个病。可是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他们不给你药,却给你糖,偏给你毒药似的糖,偏给你注射葡萄糖。医学是救人的,但他们却用来谋害人命!你倒下了!你不能不倒下,你不是倒在出生入死的战场上,你倒在阴谋家的黑手和狞笑中!人世间倒了你元帅,可是在我,在人民,在我们的后代的心上,元帅升起来了!真正的元帅,人民的英雄是殒灭不了的!你的伟大的名字,你的伟大的事迹,永远刻在我们心里。元帅!我想念您呵!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