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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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过年[3]

时分还不到春天,小菡便有点觉得日子长了。

一清早,还不等天亮,在一张五尺宽的朱红漆的大床上,小菡就圆圆睁着两颗大眼了。窗户纸上微微透着乳白,夜来的残灯还照出讨厌的红光。小菡很茫然,想睡又睡不着,终于把头缩进被窝里了,眼闭着,于是许多大的,小的,五颜六色的花纹便在眼中闪去闪来,她很高兴,她不敢张开眼,经验告诉她,不闭着眼是看不见这异景的。但不久,眼就很疲倦的胀痛了,她把小手托着脸颊,又去睡,却仍睡不着。她再钻出被窝时,天大亮了。她看那光度,断定阳光已照到墙上,而且快落到瓦上了。她不觉地一翻身就爬了起来,拉开那淡绿色的半旧的湖绉帐子。她看见她的书包,石榴花布的书包,乱糟糟地放在春凳上,那精致的,大红洋纱细带垂了下来,带端系的一枚银质的有眼的小钱,平放在地板上,她才恍然想起学校已放了假,她无须乎早早起来了。于是她悄然地站在踏板上,踮着脚捻熄了那矮座洋油灯,玻璃罩上有许多黑烟了。

她没有穿衣,又睡下了,一家人都还没有一点声音呢。

在被窝里,没有事做,她尽静静地玩弄着两只小手。

好久了,如意才起来,如意是睡在后房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又胖,脾气又不好,常常要吃楠竹笋子炒肉丝的一个丫头;楠竹笋子炒肉丝,就是说她常常要挨篾板子打的。但小菡从不打她,小菡的妈也不打她,打她的是小菡顶怕的舅妈,和待小菡很好的表姊们。如意虽说常挨打,她却更健实,贪吃,又贪睡,陪着小菡玩时,总把小菡丢到一边,不管小菡怕不怕,寂寞不寂寞,她总垂着头,呼呼地睡了。

如意把后房弄完,就来小菡房里扫地。小菡要起来,如意却拦阻她:

“都没起来,你起来做什么?几多冷!”

“我睡不得了,如意!”

“等会儿吧,等我把事做完,烧了烘笼再起来吧。”这是如意待她好的时候才这样,要不是,说话的声音就得给小菡恨,恨得只想她做错了别的事好挨打。小菡一觉得她好时,又关心她了:

“如意!昨天晚上你又到厨房里推牌九了的啰!告诉你,毛弟看见过。我听见毛弟在倒厅里大声骂,说要告舅妈捶你呢。顺香,荷花都在场,要挨打,恐怕三个人都躲不掉呢。”

“哼!告,告就是的,我不怕。”

如意又到前房抹灰了。前房是小菡的妈的房,有小菡的这间房两个大还不止,好久都空着了。小菡常常听见老鼠在那房里叫,担心妈床上的帐子被褥会让老鼠占着,做起窝来,白天走去看,都还好,只盼望妈快回来就好,听到如意在抹床上的描金雕花板了,忍不住又问:

“昨天我又听见一些大老鼠小老鼠在那里叫,你看看,看老鼠生儿没有。”

如意不答她,只将抹布角塞进许多不同的床板眼里去,一往一来地拉着。

如意不答她,她也不生气,几年来了,都是如意服侍她的,她有时还很亲热她呢,虽说如意待她不见得特别好。所以她又说:

“唉,如意!我们学校,假都放了三四天了,怎么妈的学校里还不放假呢?你说,妈今天会回来不会回来?等下,要三喜去接弟弟就好。”

“想得好,三喜去替你接弟弟,三喜的事多得很呢,这几天,总还有足足几天得陪老爷去打牌,押宝,昨天他得了挨边二十来吊的酒钱……”如意不说下去了,她想到三喜的钱,她还欠三喜两吊多,三喜拿那钱为她买了一双药水皮底缎鞋,又给顺香买了两条片绒扎辫子,一大块生发胶。大约今天顺香的前刘海,更梳得整齐了……

小菡却想到妈和弟弟了。早先多好,妈总在家,睡在前头房里几多热闹,晚上一醒,就可以叫“妈!妈!”妈总是和气的答应:“小菡!不怕啊,妈没有睡呢。”后来,妈到学校去了,但弟弟还同奶妈睡在前面横床上,她可以常常去摸弟弟睡着了的脸,又常常同弟弟在妈的大床上玩。她伏着,把自己当成马让弟弟骑,虽说腿跪得疼了,但看见弟弟笑,自己也就异常高兴。现在呢,三四个月了,她都只一人住这两间大房,半夜醒来,除了听见后房里如意的鼾声,就只听见老鼠吱吱吱的叫声了。因为舅妈说奶妈不好,奶妈就回去了,妈说让如意带弟弟放不下心,因为有两次如意都把弟弟的头摔破了,所以妈就把弟弟也带到学校去,一个礼拜回来一次,最近快两个礼拜不见到和蔼的妈的面和可爱的弟弟了。她心里有点儿惨,只来来回回想:“妈今天该回来了吧?”

看见如意在替她生那细篾小烘笼的火时,她站在床上为自己扣棉袍的钮子了。

在打辫子时,她听到对面屋里的表哥和表弟也起来了,两人在后房门口小声的争吵,一个说爹像奶奶,一个说爹像爷爷。因为快过年了,在十五,影像就都挂出来了,她以为说舅舅像外公,还不如说妈像些,她想答白,又怕闹着别人,她只喊一声:“强哥!毛弟!”

于是两个都涌进来了。

“啊哟!一个人才起来哟!”

“天没亮就醒了的,听到了几次鸡叫,那大白公鸡叫得顶响。”

“那不算,那不算,我点心都吃过了。嘿,你总没有吃啰,莲子,加了冰糖的……”毛弟常常这样在她面前夸耀。

“哼,他偷的。明天我们大家都有得吃。明天过小年,过小年,就是小孩子过年。嘿,明天还得放炮竹,杀鸡,磕头。昨天妈说你已经快八岁了,得改装,同姊姊一块磕头才好。哈,那就是要打拜拜不准作揖……”强哥边说边来弄她的辫子。辫子有四个,前面的合在右边的一块了,只剩三个垂着。头发很细,又齐,用花线扎住,一天不会散。打辫子是苦差事,因为有四个,根根辫子都细细的,拿不上手,加以强哥一动手,如意就更不好编了。半天半天才算编完。

三个人吃了一碗米汤泡的炒米。强哥又逼迫顺香去拿了一小碟豆豉姜。

小菡虽说同他们玩得很热闹,但一听到前面腰门响,就要偏着头拉开棉门帘瞧,她时时都想到妈去了。

唉,妈若不回来,怎么好?明天怎么好过小年?未必妈不回来,弟弟连小年也不过了吗?

吃饭的时候,舅舅也仿佛想起了一样,望了她一眼,向舅妈说:“呀,怎么五姑太太还没有回来,未必学校还没有放假,等下要三喜去接看看,三喜不得空,就要老余去。”

她觉得表姊,强哥,毛弟,连站在桌子边的丫头们都在望她了,她很难过,但又非常高兴,她拿感激的眼光去望舅舅和舅妈。只觉得舅舅仍然很尊严,很大,高不可及,只呼吸都表示出与凡人不一样的权威。舅妈呢,也仍然是好看,笑脸,能干,和气,却又永藏不住那使小菡害怕的冷淡的神情。小菡不懂得这些,但她生来,因了环境,早使她变得不像其余小孩了。神经非常纤细,别人以为她不够懂的事,她早已放在心上不快活了。她从小就被舅妈客气地款待着,但她总觉得她难得亲近,许多人都欢喜她,夸她聪明,夸她好看,夸她懂事,夸她性格好……但她总不能讨好舅妈。于是她又赶忙闭下眼皮了。

她无心再吃饭,虽说排满了桌上的都是好菜,她又不好剩饭,只得慢慢地扒着饭粒。表姊注意到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儿,赶忙用肘子碰她一下,又将自己碗里的一片又红又香又薄的腊肉给她了,并问她要不要那香油辣椒,因为辣椒碟子放在舅舅面前,表姊可以够得着,而且已有了十一岁的表姊,是稍稍有点自由夹菜的权利的。她觉得表姊待她太好了,好得有点使她难过,本想不要的,又怕拂了表姊的意,不知怎样才好,头要颔不颔的。

正好,一个声音突如其来,这声音正救了她。

这声音从腰门边传来,充满了喜悦。柔嫩的尖脆的音波组成两个可爱的字:

“姊姊!”

于是空气全变更了。第一个是舅妈离了座位,毛弟便嚷:“五姑妈回来了!”她狂乱地跳下来,从风门边冲到天井里去。在廊上她看见她妈了。穿的黑呢衣,手携着弟弟;她扑拢去,她只叫得一声:“妈!”不知为什么,眼泪却涌出来了,她怕妈骂她又哭,隐忍着,又笑着,便去抱弟弟,弟弟也来抱她。她看见了妈给她的笑容。妈也喊了她一声:“小菡!”她快乐得使全身都发痛了。

妈虽说已经吃过饭,也坐在饭桌上,同舅妈、舅舅闲谈。她站在旁边很高兴地听着。末后,舅妈便说:

“正说要去接你呢。这几天把小菡急坏了,时刻跑来问,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总是说明天一定回来,她不信,等下又来问了,问到底明天会不会回来。我真怕她了,只好要强儿和毛儿去陪她玩。不知怎样,她变得越小起来了,大约要吃汁儿了吧。”

小菡听到,有点害羞,又有点怏快的。因为妈没有同情她,妈只淡淡地答:“总是不中用,弱得很,还是从小就常常离开着呢。”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两岁时离了家,到三十多里路伯娘处玩的事。又是三岁多时,爹病了,家里无人,她就同幺妈到七爷爷家去拜寿,一住就一礼拜,俨然像个大人,谁都夸奖她懂事……

小菡知道这些旧事,仿佛也觉得那是一定好,但现在她不耐烦再听了。她把弟弟牵到房里去,两小姊弟说不尽他们的话。

妈带回来的篮子,如意早从轿子里拿进来了。弟弟要去拿东西,她就帮着翻。一个小手风琴;一张画,上面画的一个戴高帽的人坐在东洋车上,被另外一个拉着跑;还有一个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来的礼物,妈学堂里的教员们送他的。又有一个大皮球,一盒积木,是妈给弟弟买的。还有许多旧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来,表示这东西是属于两个人的。

她也搬出许多东西来:如意帮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脚,还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给她的一面小镜子。她又有个绣花的毽儿,上面的黑缎子毛,是同学吴克强给她的,花是顺香绣的,表姊也喜欢这个,因为表姊的那个没有她的好看,毛是家里阉鸡的。她也有许多旧玩具,都同弟弟相熟过,所以弟弟也特别爱这些,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东西。一个八寸长的白磁观音,是前年二舅舅走云南回来,过上海时买给她的。一个挖空了花的小葫芦,据说还是爹在的时候特意买给小菡玩的。还有许多银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坛,小罐……平日妈同弟弟不在家时,这些东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的。

两人玩了半天,把强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过小年了。她同表哥们放了许多花炮。下午妈一人到舅妈屋里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个人,还有住在前面的吴家舅妈和五姨。表姊强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妈的脾气,所以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过来和弟弟玩。意妹也同着奶妈过来了。还有吴家的岫妹。四个人围住一张大方凳编香棍签,岫妹编了一个摇篮给意妹。小菡用一根长的和两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烟袋,又像,又能点火,她给弟弟,意妹却硬要去了。后来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来玩。用香棍签当筹码,推牌九,奶妈帮意妹看,如意帮弟弟。小菡自己会看,但顺香硬要帮她,且同奶妈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没有人帮,哭着跑到对角房里看她妈打牌去了。小菡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跑到对角去看,岫妹却不理她。她回来,顺香已把她的筹码输完了。而顺香却反赢了奶妈好几百钱。她又同弟弟玩别的去了……

这些日子,小菡的心的确有了许多新的意味。

不过她也常常感到不快乐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陈家表弟当面笑弟弟的黑细羽绫风帽。又笑她的衣……她当时哭了,她一人躲在丫头房里哭,她怕别人看见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向妈说:

“妈!到过年时,弟弟还戴这顶风帽吗?”

妈答应的是自然这样。

“妈怎么不做顶像意妹的一样大红缎子绣花的给弟弟呢,那就不会给人笑了。”

妈说弟弟有服,不能穿红戴绿。

于是她想起了许多漂亮的,尽是摹本缎的袍子和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罩袍和黑呢短褂,罩袍虽是新缝的,却没有缎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骄矜的脸,觉得很气愤,又寒伧,她忍不住又问:

“妈,我也有服吗?”

她的妈已把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诉她,一个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个绣花枕头,外面好看,里面是一团稻草,妈只希望她书读得好,有学问,比有一切财富都值得骄傲。妈夸奖她,又勉励她。她反而兴奋了。她表示她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将来有学问的人,她把她喜欢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从小手上脱下来还给妈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饰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缎袍走过时,她便喊他“绣花枕头”!

这月月大,到三十,才算把年等到。年是来了,仍与往日一样,大人打牌,小孩子聚在一块玩。在堂屋里,把红毡打开,铺在蒲团上,大家互相磕头作揖拜年。强哥和毛弟在毡上大显好身手,说是从孙悟空那里学来的跟斗,一下可以翻过十万八千里。她又和弟弟去赏鉴那椅帔上的金花,又躲在桌围后要意妹来找。大家都时时得到东西吃。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真的热闹起来。舅舅刚从罗家赶回来,赢了三百多吊现钱。一家人都更笑脸相逢了。十斤的大蜡烛点起时,香炉里的檀香也燃起来了。影像前,观音菩萨前,天井角,所有的地方都为蜡烛光辉煌照着,八盏吊灯也点燃了。堂屋当中放一大盆炭火。铜的盆缘闪起刺目的光。舅妈从香儿屉子里取出一大包东西,是一万响声的炮仗,又拿出许多贡品放在一处,归老余管这事。蒲团前面放的钱纸上,也由老大把那割了喉管的红公鸡,来滴满了血。小孩,大人,底下人,站满一堂屋,大家都静静的,满面放光。互相给予会意的笑。等到一切都预备妥帖了,舅舅做了一个手式给强哥,于是强哥和毛弟就排排站在红毡前了,连同在前面的舅舅刚成一个品字。穿着水红百褶裙的舅妈就款步走到香几旁边,举起那黄杨木的磬锤来,锵的一下击着那铜磬,老余手上的炮仗便劈劈啪啪地放起来。强哥们也跪下了,慢慢地叩首。小菡经了这热闹的,严肃的景象,她分析不出她的郁郁来。她望到舅舅舅妈,心里就难过,她望到默然站在房门口的妈,简直想哭了。这年并不属于她,为什么她要陪人过年呢?她悄悄地走回自己的房,把头靠在床柱上只伤心。炮仗震天价响,她只想在炮仗声中大喊,大叫。一颗小小无愁的心,不知为什么却有点欲狂的情绪存在了。

祖宗拜完了,神也敬完了,才大家真的来拜年。于是发现了小菡不在。妈喊了几声,都不见回答。妈四处来找,才从她房里把她牵出来。她看见妈不抱她,又不难过,她简直在恨妈了。当她替妈跪下去时,听见妈柔声说:

“小菡!听到啊,你又大一岁了呢。百事莫要妈来为你担心才好。为了妈,放懂事些啊!”

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只想拉过她妈来,倒在妈脚边哭,告诉妈,小菡一切都懂,不要妈操心,小菡要发愤读书,要争气。但她又懂得,若真的这样,妈一定会骂她的,说她糊涂,所以她又隐忍着,磕下第二个头去,给舅舅舅妈拜年。舅妈说:“恭喜你呵!”她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家把年拜完后,就吃桂圆莲子,又吃元宝。小孩丫头们都得了好多压岁钱。后来吴家的一家人也进来了,因此更加热闹。

舅舅吼着快摆大桌子,在堂屋里就将两张红木方桌拼上了,上面搭一床红毡子。舅舅往上一坐,从怀里抓出一大捆钞票来说,有本事的,今晚就把这赢了去。于是就推起庄来。从吴家外婆起,到顶小的意妹谁都要来,不来的,是瞧不起舅舅,舅舅就要骂人。两边坐的是舅妈,妈,五姨,吴家舅妈,下面坐的是吴家好外婆。每个大人两边都挤着小孩的头。四个丫头,同奶妈围着小主人看热闹,大家一条心,只想瓜分了那三百多吊钱。厨子,听差,看门的,仆妇,都蹲在灶前开单双去了。

还没有到四更,舅舅推说倦了,要去睡。他只输得六十多吊呢。妈也要去睡,于是大人都退了,只剩一部分小孩子守夜。他们是七个。六个骰子在碗里滚,看谁赢,只准用铜子押。其中吴家铁牛哥哥顶大,十三岁;毛弟顶小,七岁。小菡把在舅舅处赢来的两吊多钱输一半了。没有大人,她简直不愿来,后来就同岫妹到岫妹房里喝酒去了。酒是用茶当的。菜是岫妹的妈特意为岫妹预备的真菜,一小碟金钩虾,一小碟腊豆腐干,还有花生和核桃。岫妹同她差不多大小,岫妹却比她幸福多了,生来便不离过妈的。妈又爱她得很,什么都依她,疼她,白天陪她玩,晚上抱她睡。她除了撒娇撒赖使她妈欢喜,便不知其他了。说为什么她一人单独不上学,也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妈的缘故。小菡坐在那里玩了好久,又看了半天画,觉得很快乐,都没有瞌睡了。转来时,堂屋里又在押宝了,他们都是要守岁的。

妈和弟弟都睡熟了。小菡把帐子掀开看了一会,觉得弟弟好得很,像岫妹一样,可以同妈睡。她一人懒得睡,如意又没有替她铺被褥。她一人静悄悄地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把舅妈给她的四块墨,两支笔取出来玩。墨和笔并不稀奇,她就爱那装墨的盒儿,五彩花绸做成的;又有一块大玻璃。玩了一会,觉得有点无聊;又不愿睡。想再到前面去,又怕岫妹已睡了。她只好又到堂屋去。毛弟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嚷:“我买!我买!”强哥已赢了不少钱了。她稍微站了一会儿,就又走了。在倒厅里,荷花在打瞌睡。后墙门也没有关,厨房里传来很热闹的声音,厨子老大也嚷得顶凶。时时都听见顺香笑。

她又走回来,一切仍如旧。妈房里火盆里的火,没人加,都快熄了。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火盆底下打呼。

她想去睡,却找不出一点瞌睡来。幸好,鸡在叫了,天色渐渐发亮了,一家人又要预备起来出行。于是又重新点蜡烛,重新放炮仗,而且大家都跟着炮仗走到大门外去。别的人家也打开了门,街上尽是火药气。

这天,正月初一,她和表姊,强哥,毛弟,四人坐一乘绿呢大轿,沿城跑了十多家,挨家挨户去拜年。到下午三点才回家,都得了不少钱,尽是湖南银行的新票子。可是一到家,几人都嚷着睡去,夜饭也没有吃。

正月头几天又同舅舅们推了好几次牌九。她总赢时多。后来舅舅不得空在家里玩了,她们小孩就做一伙玩。大家都不准吵架,大人也不骂小孩了,气象俨然不同。小菡很高兴,每天按着课程,早上要写十二个大字和温两课书。弟弟也提笔写碗大的字,那是随意写,写一个也不要紧,妈不限定他的,但每天得认三个字,由小菡教,妈旁听。吃过饭就同大家玩。如若妈出去了,或打牌去了,小菡就只准同弟弟在房里玩,如意陪着。晚上妈又为小菡和弟弟讲许多好听的故事。总是弟弟先睡。弟弟睡好后,妈才送小菡到小菡房里看她睡好后才走。夜晚醒时,她照例要喊一声“妈!”妈总答应她。早晨呢,她还可以到妈床前同醒了的弟弟玩。

小菡生活像这样,真快乐。日子在她又似乎是短了,她只想永远如此就好。如果是因为要过年才能如此和熙,那她就希望天天都过年。但不觉的,年就过完了,元宵节也来了。一到十六,所有的灯彩,……都要撤了。而且……啊!这于小菡多么凄惨呵!妈和弟弟又得到学校去了,去预备开学。到十八,她也得上学了。她不怕上学,她实在不愿让弟弟同妈都又离了开去。她终日怅怅的。这节好无意思!妈越叮咛她,她就越伤心。她恨不能把日子拉回来,再过一次年!晚饭她也不吃,只说是肚子痛。如意就来替她揉肚子,她同如意说:

“如意!明天晚上,这一边屋里,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呢。”

如意也黯然,同时算出对面舅舅屋里,是十一个人。

她尽着说肚子痛得厉害。妈无法,只好把她安置在妈的床上睡在脚头了。

她听到弟弟的小小的鼾声,她又常听到妈叹息。她用手摸着妈的脚,不觉低低哭起来了。这年里的日子过得太好,妈妈多爱她,弟弟又太可爱了!唉!谁还能讲故事给她听,谁还能像妈一样的什么事都顾到她,她再也莫想过一个有火盆,有明灯,有笑声,有谈话声的热闹的夜了。她只遥遥听着舅妈房里传来骄傲的笑。白天呢,小孩还常在一块玩,一到夜里,就都到自己的妈面前去了,她呢,她就只能想在妈面前的弟弟的一切了。她一人坐在灯面前,静悄悄的,如意在椅子上打瞌睡。她听老鼠叫,她又去想老鼠,不是妈在家时,都不听到老鼠叫吗?大约是老鼠也知道妈去了,就来欺负她。如意服侍得也不尽心了。她越想越难过,哭得也越凶了。

妈会意地坐起身来,轻轻把她从脚头抱到这头来,她睡到妈怀里时,她更哭了。她好像从没有享过这福的。妈不说话,也不骂她,只抱着她,轻轻地拍。直到看不过去了,才说一句:“小菡!要听话才好呀!啊!莫哭!你再哭时,妈也会哭起来呢。”于是小菡停住声,把头贴在妈的胸前,反过手去,抓住弟弟的一只小手,又温,又软。慢慢地,在妈拍着中,睡着去了。

在梦里,她大约还想着这年吧。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