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祥之火:蒋子龙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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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运河的厄运

中央电视台要拍摄《话说运河》的特别节目,约我写南运河一段的解说词。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沧州人。我也未加考虑就答应了。南运河的主要河段在沧州境内,它的各种神话、故事同样重要地占据着我童年的记忆。尽管沧州很穷,在“度荒”的年月和“文革”时期,沧州人讨饭的很多。但我的意识深处仍然为自己是沧州人而自豪,这恐怕跟运河不无关系。

历史是在河边长大的。是水——养育了人类文明。没有人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离运河近的村子就富,离运河远的村子就穷。运河边的地有灵气,庄稼长得水灵,萝卜格外脆,白菜格外绿。住在运河边的人也有灵气,长得水灵,见多识广,聪明善良。对那些过往的纤夫,饿了有饭,渴了有茶。人们不叫它运河,都叫它“御河”——皇帝的河。相传明朝第十六代皇帝朱佑樘,派人到沧州选美,闹得鸡飞狗跳。一个长着满头癞疮的傻丫头骑着墙头看热闹,顺手还把惊飞了的花公鸡揽在怀里,这时恰恰被选美的钦差一眼搭上,认为她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骑龙抱凤”的贵人。傻丫头进宫前总要洗洗头,打扮一番。提来“御河”水,从头到脚洗了个痛快。满头癞疮竟不治而愈,长出浓密的黑发。可见运河水真是“神”啦!

夏天发大水的时候,南运河突然增宽了好几倍,水流浑浊,高出地面一丈多,恶浪排空,吼声连天,像一头斗红了眼的牤牛。人们在堤岸上搭起帐篷,日夜守护着像皇帝老子一样暴躁的突然翻脸不认人的“御河”。如果有谁看见一条水蛇或一只乌龟,立刻大呼小叫、敲锣报警,大家一齐冲着水蛇、乌龟烧香磕头。水蛇自然就是“小白龙”,可以率领着惊涛恶浪淹没任何一个对它孝敬不周的地方。至于乌龟嘛,据说它的头指向哪里,哪里就要决口。而河堤决口以后非得请来王八精才能堵上。当时我还小,不懂得替大人分忧,只觉得热闹,比过年、比春天赶庙会还有劲儿。特别是到了晚上,河两岸马灯点点,如银河落地,更像刘备的七百里连营大寨。田野一片安静,间或有蛐蛐或虫子之类的小东西唧唧啾啾一阵,惟有那瘆人的涛声,一传十几里,令人毛骨悚然,每“哗啦”一声,人们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依偎在那些心宽胆壮的汉子们身边,听他们讲那神魔鬼怪的故事,更增添了恐怖气氛。

我最喜欢春秋季节的南运河,它恬静、温柔,我可以下河摸鱼、掏蟹,可以在河边玩得忘了回家,忘了吃饭。那时我没见过海,没见过黄河、长江,以为“御河”就是天下最大的河,最好的河。我童年的许多梦想都是在南运河边的树阴下构思成的,这些好梦也往往离不开运河。直到20世纪50年代,我考进天津市的中学,每逢寒暑假回老家,看着南运河里的船队,才知道在津浦铁路修筑以前,南北大运河是沟通我国南北的大动脉。南运河是贯穿河北省的主要航道,流域近在5000平方公里,不仅养育着沧州市周围的人民群众,每年还向天津市供优质水10亿立方米以上,运货百万吨之多。

南运河乃生命之河、兴旺之河,为介绍这样一条河流配写解说词,是我的荣幸,令我激动。我竟一连几天,常常梦到南运河,梦见家乡,梦见自己的童年……

火车、汽车、直升飞机是我的双脚的延长,摄像机代替了我的眼睛,看得更广、更远、更细。我可以游遍古城沧州市及其所管辖的县、镇、村庄。我可以从南到北地仔细考察我最亲近的河流——带着我童年的梦想和欢乐的南运河。

我久住城市,对季节的变化的反应是很迟钝的。一见到真正裸露的土地,看到燕赵大地独有的色调,便激动不已。大道两旁拥挤着的老杨树,已见疏落的黄叶,无可奈何地竖起了秋天的旗帜。

金风吹金秋,放眼望去都是收获的旱庄稼,满场满院,堆堆垛垛。各村各户那如墙如城的玉米棒子,简直就是沧州平原的骄傲!

我越走越感到有点不对头。枝柯飘摇,秋声激越,满树的黄叶在燃烧,在私语。大自然似乎想告诉我什么……

北风,白云,天高,地阔。公路上有不断舞动的长鞭,一辆辆胶皮轱辘大车,各种肥瘦不一的大牲口。马驾辕驴拉套,牲口脖子上挂着小铃铛,走一路响一路,显示了农民的富足和知足。赶集的、上店的、走亲的、拉货的,全靠这大车了。

惟独不见南运河,不见小桥流水,不见河上船队。要知道,秋后正是河上运输最忙的时候呀!莫非我们搞错了,运河在沧州境内变成了大马路?

没错,从直升飞机上望下去,这干涸的长满荒草的带状洼地就是南运河。如果割掉荒草,铺上柏油,岂不就是一条现成的公路?

我刚想到这儿,果真就看见河心里跑马行车。当地乡亲还真把河道当成了大道。聪明的羊倌把羊群赶到河心里放牧,河心里长出的草想必更娇嫩、营养更丰富一些。有些勤快的农民把河心的野草用耙子搂到一起,捆成牛腰粗的草捆,背回家去,既可喂牲口,又能当柴烧。连鸡也跑到河里来觅食。有的河段干脆成了晒谷场,有位摊晒粮食的老兄,躺在河床上,用草帽遮住脸,呼呼大睡。真可谓“高枕无忧”——他不必担心河里会突然来水,连人带粮食一块冲走。

昔日的南运河在哪里?

我们访问了沧州市河道工程处的专家,还访问了许许多多的人,没有人对运河无水感到惊讶。如果运河不干仿佛倒是奇怪的。

是啊,近几年华北干旱是实,可我们人为的失误也是实!各打自己的算盘,谁在河的上游谁沾光,分流抢水,都想在运河身上砍一刀、咬一口。那一条条连着运河的排灌沟渠,那一个个紧咬着运河的扬水站、抽水机,就像无数根吸管,把南运河的乳汁都吸干了。

1963年冬,开始了“根治海河”的浩大工程。治海河先要治南运河,仅沧州地区就开挖、疏浚了近3万条排灌沟渠,修建了3万个桥、闸、涵、站(扬水站、点),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防洪排涝体系。人们豪气满腔地说:“即便龙王把东海的水全部搬到南运河,也会很快再把大水排回渤海”,“纵观历史,哪朝哪代出现过这样的新局面?哪朝哪代能完成这般宏伟的工程?历史上没有一个朝代能做到。历史上各个朝代加在一起也不行”。是的,历史上南运河从来没有干涸过。1963年开始“根治”,1965年夏天南运河便第一次干涸!真是“立竿见影”。人们一心想驯服洪水,根治涝灾,惟独没有想到干旱,没有想到滔滔南运河这么快就滴水皆无。

修挖了许多朝代、流淌了一千多年的南运河,就这样在我们的手上消失了。是大自然开了残酷的玩笑,还是我们陷入了谬误之中?

我们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走出沧州城,来到一大片灰黄的芦苇地前,这里最有古沧州的味道。芦苇摇曳,它是见证,沧州历来多涝,何曾缺过水?

这里曾是九河下梢、老黄河的故道,洪荒遍野,古漠苍凉。每逢洪水涌来,一片汪洋;大水退后,遍地盐碱。久负盛名的“沧州铁狮”,建造于1000多年以前,就是为了镇住对沧州百姓危害极深的洪水海潮,所以又名“震海吼”!

“曾经看百战,惟有一狻猊。”(顾炎武),铁狮子身长一丈八尺,高一丈六尺,体阔近丈,重约29.3吨,是我国现存的最大的铁狮。它雄踞于土坡之上,向南而立,身披障泥(防尘土的褥子),背负莲盆,胸阔腰圆,翘首侧望大海。清人李云峥这样形容它的神威:“飚生奋鬣,星若悬眸,爪排若锯。牙列如钩,既狰狞而蹀躞,乍奔突而淹留。昂首西倾,吸波涛于广淀,掉尾东扫,抗潮汐于蜃楼。”

铁狮陪着沧州古城历经沧桑,它栉风沐雨,伤痕累累,连积蓄着万钧之力的狮爪,也被盐碱吞蚀掉了。但它“吼”了千余年,终于把大海给“震”住了,连运河的水都给它吓没了。现在,人们倒真希望铁狮不要冲着龙王振鬣长吼了,还是把龙王请来为南运河注满清水吧。要吼,也应该对着现代文明人大吼:“不要毁掉运河,人类不一定会毁于核大战,也许会毁灭于生态环境的破坏。”

从前,沧州确是十年九灾,可算穷乡僻壤。不然,施耐庵怎会把这里称做“远恶军州”?又怎会把林冲发配到这儿来?看看林冲庙,站在昔日草料场的遗址上凭吊一番。除去南运河,沧州人值得骄傲的东西还有不少。《话说运河》的节目总不能跳过南运河这一段不提,对实际已不存在的南运河无话可说,我是否可以说一点别的呢?

就说这林冲的遗风吧。也许正因为过去沧州是专门收留犯人的地方,绿林好汉、侠客武师便云集此地,素有“小梁山”之称,一代代留下尚武的风气。击败沙俄大力士、受康熙嘉奖的丁发祥,宣统的武术教官、八极拳拳师霍殿阁,大枪一抖能点落窗纸上的苍蝇而窗纸无损的神枪李树文,张学良的武术教练、燕青拳拳师李雨三,双刀李凤岗,大刀王五,神弹子李五,饮誉中外的“神力千斤王”、多次打败美英俄法的所谓“万国竞武场”上的王牌武士的王子平……他们都是沧州人。沧州武林可谓名师辈出。过去有“镖不喊沧州”一说,不论何方来的镖车镖船,不论货主是富户豪门还是势力浩大的官家,路过沧州必须卷起镖旗,不得显武逞强。

当今的沧州一带,也还有74%的农民练武。城里人口20万,习武的倒有4万多,有17个武术社、60多个拳房。人称“沧州十虎”的通臂拳拳师韩俊元父子,全家24口,个个习武。老三、老八是连续三届的全国武术比赛的金牌得主。真可谓“武健泱泱乎有表海雄风”!

读者看到这儿也许会说:“瞧这个蒋子龙,多么为他的沧州得意呀!”其实我心里藏着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南运河,沧州这个“武术之乡”还能维持多久呢?

水、食物和空气,是人类生存的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地表无水,只好向地下找水。井越打越多,越打越深。平地打井见不到水,只好到南运河的河床上来钻眼儿。河心里打井,也算是当今一段奇事吧!

人们哪里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

由于地下水超采量过大,造成地下水位逐年迅速下降,形成以沧州市为中心的深层地下水下降漏斗。照此下去,再过几年,地下水位可降至百米以下,国产的深井泵将再也吸不上水来。即使买来大批的外国高级水泵,地下水也并不是无穷无尽的。深层地下水循环一次需要650年!这就是说,它的补充是非常缓慢的。据科学家测算,河北全省的深层地下水资源共有100亿立方米左右,现在每年则开采13亿立方米。再这样干它十来年,岂不要盆干碗净了吗?我们这些所谓的现代文明人类,却不得不大声疾呼:水、水、水!就差跪地向老天求雨了。

何况,沧州的深层地下水含氟量极高,对人体危害很大。你随处都可以碰到这样的情景:一群可爱的孩子或几个韶华灿烂的姑娘,他们正在玩耍或正在说笑。像其他地方的姑娘一样聪明、一样秀丽。当你走近向她们问路的时候,她们立刻都紧紧地闭住嘴。因为他们不愿意让生人看到自己那一嘴发黄变质的坏牙。这是氟斑牙病。

根据还是6年前沧州市的调查,成人氟中毒者是64%,小学生竟是100%,无一幸免!这些有着氟斑牙的儿童,即使消除了高氟水的危害,牙齿也不会变好了。牙齿生锈仅是表面的,高氟水还严重损害人的内部肌体,骨质松脆,易折易碎。每逢冬季下雪之后,路面溜滑,跌跤的人多,医院的骨科病房就会人满为患。

已经有几万、几十万的人氟中毒,如不解救水的危机,还会有几十万、几百万的人继续中毒。南运河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丢失了,真是愧对后世子孙,无颜见列祖列宗。

沧州还有一些驰名中外的特产,我担心也会受到缺水或高氟水的威胁。

金丝小枣——是我国的名贵果品之一。枣和栗子、桃、杏、李子并称“五果”。金丝小枣皮薄肉厚,汁多核小,剥开来有金黄蜜丝牵连,入口香甜如蜜。枣还是度荒的食品,赠亲友的礼品,待客的佳品,祭祖的供品,健身的补品,治病的药品。俗语说:“五谷加小枣,胜似灵芝草”。用现代语言就叫做“活维生素丸”。古医书上说枣能“安中养脾,助十二经,平胃气,通九窍,补少气、少津液,和百药”。

沧州金丝小枣最高年产量可达3万吨左右,占全国红枣总出口量的1/2。

沧州另一名扬中外的特产就是大鸭梨了。此梨状似鸭头,把儿如鸭嘴,皮薄汁多,质地雪白,咬一口香甜脆嫩。沧州年产鸭梨9亿斤,占全国鸭梨总产量的90%以上。

但是,沧州鸭梨一装进出口的箱子,就变成“天津鸭梨”。海内外只知有“天津鸭梨”,并不知它本是沧州货。天津并不出产鸭梨,但它出过许多聪明的商人。

一方繁荣,跟水土好坏有很大的关系。不论是“巍巍雄峙齐燕际,北镇京津居上游”沧州市,还是这里许多珍贵的特产,都离不开水质优良的南运河。南运河断水,它们还能保持自己的优势吗?

近3年来,沧州市的工业产值停滞不前,原计划在这个地区建立的工厂只好迁到别处修建。连自来水厂都断了流儿,杂草丛生,一片荒芜。这不仅给人们的生理上造成极大的危害,在心理上也造成一种压力和威胁。

人们都在盼水,在怀念南运河。成千上万的水利设施废弃一边。干涸的河沟,像大地胸脯上一道裂开的伤口。冀东平原在呻吟。

如果说南运河曾流淌着我童年的美梦和幻想,现任面对这条干涸的河道真像做了一场噩梦!

还是再引用一遍“文革”中的豪言壮语吧:“纵观历史,哪朝哪代出现过这样的新局面?”我倒要说,面对这种“局面”,我们还有资格把自己称做现代文明人吗?世界著名思想家莫蒂默·阿德勒提出下一个世纪有四个全球性的课题,他把环境的退化或恶化摆在头一个!

人类创造了文明,要驾驭它却更加困难。大自然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温驯和简单,毁了生存的环境,就等于毁了人类自身。

错误总是在人类一边,大自然是无辜的。

木叶飘摇,秋声悲壮。南运河真的就这样进入自己生命的晚秋了吗?

站在干涸的河道上,看看我自己的内心,我总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