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毒誓传书
九月初九,灵儿一生中最重要也最难忘的日子,虽然不是她的十七岁生辰,但却是她进入成人世界的日子。反正就差几天,提前长大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心里不是一直盼着自己长大么?
她娘说这一天九九重阳,是女子过笄礼的最吉之日。按易经上讲,九为老阳,为阳极之数,阳极而阴生。女子为阴,从此新生。还有一重意义是阴阳合和,身体健康,婚姻幸福。对此,灵儿深信不疑。
为此,她还她娘一道做针线,为自己缝制成人服装,色彩和花纹都是娘儿俩商量着定的。新衣服做了九套,春夏秋冬管穿一年。旧衣服就看有没有邻家小女孩可以接着穿,布料都不差,也没穿破,丢了可惜。同时,她娘还教她几种成人发髻,娘说不同的衣服要用不同的发髻来搭配,害得她反复练习,把一头青丝都梳掉不少下来。
讨厌的咸儿总是调皮捣蛋,在她做针线时动不动就抓个小虫子丢到布料中,或者在她和娘都不说话的时候突然放只小鸟儿飞进来,吓人一大跳。气得她想去打他,她娘就说让他闹去,都是大人了,还跟小孩子计较啥。在她学梳发髻的时候,他又时不时地摘朵花儿插到她发髻上,还出坏主意说用香炉上的香棍做簪子,一天换十根二十根都行……你瞧瞧,这小子人没长大,心思都学坏了,娘得好好管管。
可是他一到她娘面前就很乖,哄得她娘就是不肯打他,连骂他的时候都是脸上带笑的。或许他生来就是豪门公子吊儿郎当模样,或许是跟着李由一起和那些贵族子弟瞎混出来的,长得牛高马大,心理上却还是个顽童。看来娘不在的时候,她得好好管管这家伙,不能让他由着性子来。
她娘定下这个日子之后的连续几个晚上,灵儿都没睡好,睡不着。她想,过了这日子之后就可以驾着马车去行巫,把咸儿带上做助手和徒弟。过了这个日子之后,她就可以有自己的主张,她说的话不再是小孩子话了,说出就有更多的人听。过了这个日子之后,她就可以在神像面前表明自己是天神使者,让更多的信众崇拜她。过了这个日子,她还可以代表她娘给王室贵族做笄礼、冠礼、祭礼、葬礼……东南西北哪里的业务她都可以去做。
还有一点,她也很想可以去做。那就是找个中意的公子哥,娘说做女巫还是不嫁人的好,那找个知己行不行。每次遇上公子小哥火辣辣的眼神,她的脸就发烫,连耳垂都烫手。但这个事儿,她只是想想而已,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她还得躲呢。
也不知道是哪些人多嘴,娘说在庙里做笄礼不发请柬的,但这个消息还是让很多人知道了。这天早饭后就陆陆继继来了不少祝贺的人,有邻近堂口小仙,有远处虔诚信众,有王公贵族代表。李斯大人带着夫人小孩来了,嘻嘻哈哈一大群。意外的是,太监赵高抢在李大人前面进庙门,说是秦王感谢羽教主来秦国之后的贡献,特让他带上贺礼来的。
她娘是最忙的,准备衣装、梳子、发笄、罗帕之外还安排人布置场地。因为来宾数量超出了,又急忙加蒲团席位。同时还要不断地跟来宾打招呼行礼。咸儿也像是突然懂事儿了,在她姨的指挥下忙里忙外。灵儿则很享受,吃完早饭就在房间里沐浴,然后穿着襦裙披着头发坐在大殿的侧房里等出场。
笄礼的司者还是由她娘来当,找了一个年轻的小仙姑来助手负责托盘,还让一个貌美点的小仙姑当赞者。将有德才名望的女性长辈请到正宾席之后,其他宾客就各找位子坐下,她娘就向大殿里的众神跪拜。然后,她娘将蒲团放到少司命神像前,祈祷片刻就转身向来宾致辞:
“今天,小女羽灵行成人笄礼,感谢天神眷顾!感谢嘉宾光临!今天,不只是小女羽灵的成人笄礼,也是小徒羽灵的学艺出师礼。小女羽灵从五岁开始一直跟随我走南闯北,用心观摩学习,在巫术、医术、法力等方面均达到出师要求,且得天神眷顾,可绝地天通。现在为娘、为师宣布,小女羽灵成人笄礼暨出师礼开始!羽灵入场拜见各位宾朋!”
咸儿将洗手盆端到赞者面前让她洗手。灵儿从东侧房里走出来,看着大殿里这么多来宾,心里居然紧张起来,以往跟她娘给别家女子做笄礼时觉得很好玩的,到了自己头上还是有点小小的紧张感。她知道这笄礼的流程。
她走到大殿的中间,在东皇太一神像前朝南向宾客行揖礼,然后面向西正坐在笄者席上。手举托盘的小仙姑和赞者走到她面前,开始给她梳头。然后把梳子放到席子南边,等正宾洗手上前来扎罗帕和插发笄。
接下来是“初加”。灵儿转身面朝东坐,小仙姑放有罗帕和发笄的托盘举到正宾面前。上前来的正宾是李大夫人,她拿起罗帕和发笄高声吟颂祝辞:“九月初九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李大夫人说完后就坐下来为灵儿梳头加笄,弄好之后就起身回到原座。接着,赞者又过来帮灵儿正一正发笄,意思意思一下。灵儿就站起来,接受嘉宾的揖礼祝贺。
然后灵儿就回到东房,赞者把有司手中的衣服取过来,到东房帮灵儿换上襦裙。
出来后,灵儿站到中间向来宾展示一下,引得赞美声不断,真是仙女下凡呀!然后就向她娘行正规拜礼,三跪九叩,感谢她娘的养育之恩。行礼中,灵儿看到她娘哭了,眼泪流在笑脸上。这一刻,她觉得她娘好伟大,比这些神仙还要伟大,这些年风里雨里一个养育两个孩子,还教了她这么多知识和道理,娘太了不起了!不知不觉间,灵儿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后面的“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程序灵儿都是怀着感恩和激动的心情去进行的,到了“置醴、醮子”环节,灵儿喝了大大一口酒,吃了满满一口饭。正宾李夫人念的祝辞她都没去听,当然她很熟悉那一套辞令,今天她是受礼者,拜谢是她要做的。
在“字笄者”环节,她娘就站起来给正宾一个字,正宾就为灵儿取个字:“九灵”,又念上一段祝辞。然后,灵儿跪到她娘面前接受“聆训”。她娘先是将之前在夫余总堂的天帝之言说了一遍,灵儿回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接着她娘又把咸儿叫到跟前,让姐弟俩左手抱右手,举到眉心。全场都静了下来,这是以前都没有做过的环节,灵儿也不知她要搞什么新名堂。她娘又像是天神附体,语气严肃地说:“羽灵,羽九灵,受天神所托,受游七公所托,受娘所托,要照顾好弟弟游咸。游咸受天星庇佑,从现在开始要保护好姐姐。姐弟俩互助互扶,今生不得有违。”
灵儿示意咸儿向她娘三跪九拜,发誓说:“羽九灵发誓,必遵天帝之言,必守娘亲之嘱,否则请雷神处罚。”咸儿也照着姐姐的话发了一遍誓言,虽然她还没有明白这个誓言意味着什么,但他相信他姨和姐姐只为他好,他也要一辈子对姐姐好。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她娘即从神像里拿出一卷新抄刻的书和那支杏黄旗交给灵儿。灵儿再次拜谢跪接,把书卷和杏黄旗拿在手上,起身向在场所有人行揖礼表示感谢。她娘就宣布礼成,各宾客便离席走出了庙门。
宾客走得差不多之时,李大人把她娘叫到了一边,把通关文牍交给她娘,又说了几句。李大人说完就招呼家人一起回去,她娘便站在院子中间送送李大人全家。这时,赵高又门外进来,走到她娘跟前说了几句什么话就转身离开了,她依然微笑着跟在后面把赵高送出庙门外。
下午,她娘在大殿里的神像前打坐了个把时辰,起身后就让灵儿把弟弟叫到后屋。
在后屋里,她娘跟灵儿说了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回赵国。灵儿就问她娘怎么决定得如此突然,怎么没挑个好日子出行。她娘笑了笑,说秦国已经发兵大举进攻赵国了,再不走可能就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老家小院可能被人抢光了。灵儿点点头啥话也没说,就叫咸儿一起帮忙收拾。
神庙小屋里收拾完,娘仨就套上马车带着铁齿铜牙进咸阳城的石头小院里收拾。赶在天黑前,娘仨又去了趟街市,买了点食物,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天黑之后,月亮就挂在了东方,夜路看起来还很清楚。车厢里又多放了两口箱子,都是近两年新编的书卷,抬起来比较重。姐弟俩的体重也增加了不少,再加上刚买的食物,此时的马车明显比以前重了很多,上坡时黑马拉起来比较费力。她娘就一边驾着马车慢慢地走,一边给灵儿讲故事,讲她以前六国行走的故事。有些故事灵儿已经忘记了,经她娘一提起,她就觉得当时真的很有意思。咸儿也时不时插上几句,说他像是当时也在场。她娘就笑了,说当时他还坐在车厢里要姐姐抱着呢。
走到丑时,她娘就在一处安静的山谷中把马车停下了,说很快就到了函谷关,睡一会儿等天亮再出关。咸儿就安排铁齿铜牙站岗,他就让娘到车厢里躺一会儿,姐弟俩就在车前靠着车轼休息。她娘连夸他们都长大了,都懂事了,知道体贴娘了。
姐弟俩看着夜晚的山谷,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轻声地说了一会儿话,咸儿就歪在灵儿的肩膀上打起呼噜来了。灵儿则睡不着,想起白天的笄礼心里还回味着那份喜悦,感动的泪花也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溢出。但当她想到她娘让她和弟弟发誓时,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或许她娘只是借这个特殊日子让姐弟俩记住,或许她娘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她也倒头靠在车厢上睡一会,但闭上眼睛还是想起白天的情景。听到她娘疲惫的鼾声和咸儿甜蜜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灵儿就干脆坐正了,拉起缰绳慢慢地将黑马往关口方向赶。她觉得自己赶一段路,她娘就少累一些,已经是大人了,该出力的时候就要能帮娘分担。
慢慢地,东方天际开始发白,星光渐渐隐去,山谷两边的树木也逐渐清晰起来。灵儿也觉得有点累了想睡觉,就找了一处草色尚青的河谷把马车停下,让跑了一晚的黑马就地吃点草。然后,就在清晨的空气中睡着了。
天色大亮之后,她娘就醒来了。走到河谷洗漱一番,回到马车边把车厢里的食物拿出一部分放到车前,便让灵儿去车厢里睡。咸儿被灵儿的动作惊醒了,她娘就叫他也去河谷洗个脸,用水壶灌点水放在马车上。灵儿在车厢里躺下时,她娘又让咸儿坐在前面,跟她一起驾车,娘有话跟他说。
她娘具体跟咸儿说什么,灵儿就不知道了,一天一夜没合眼,一倒在车厢里的平板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是,晚上在颖川郡住客栈的时候,咸儿就悄悄告诉了她。她娘在路上把咸儿的身世都说了,他是游七公家的八公子,因为某种机缘就由她娘来养大。她娘也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走到哪儿都带在身边。姐姐对他也好,小时候总是背着他,爱护他。她娘让他不要恨游家,说他爹也是没办法,没了亲娘的孩子在豪门大院里总是很难,不如跟着她娘。这也是为什么灵儿叫她娘为娘,而咸儿叫她娘为姨的原因,让他知道自己还有亲娘。回到赵国一定先带去他亲娘坟上祭拜……
她娘在睡了一觉之后醒来发现姐弟俩还没睡,就干脆点亮了灯盏,把白天没说完的话接着说。咸儿就一翻身坐了起来,灵儿还是觉得浑身有上下有点酸,就躺着听她娘说话。
大约说了半个时辰,她娘再一次重复说:“咸儿到了十七岁就过冠礼,就要回到游家。按照‘豪门入吏’制度,他只有回到游家才有可能进入衙门当官。娘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要是能活到给咸儿办冠礼的时候最好,要是不能就由灵儿负责这个事儿。还要监督咸儿读书学好,要是有机会再拜名师的话就一定要办法。总之,他要有出息,恢复‘七穆之游’的荣耀,弟弟有出息了才能维护姐姐,帮姐姐过好日子。”
她娘说完之后让咸儿复述了三遍,也让灵儿说了一遍并发誓做到。然后,她娘就让姐弟俩睡觉。
接下来,娘仨又在新郑住了一宿。灵儿知道,她娘是带姐弟再来看看游羽两姓始祖之地,让姐弟俩不忘本,永远记得三百年前两姓就是一家人。灵儿对上次来这里还有印象,咸儿当时太小,这回倒像是第一次来。傍晚,娘仨还在故城里转悠了一阵,感觉差不多了才投客栈住下。
天亮就出发,午时之前娘仨连人带马车一起渡过了黄河。当然,这是黄河枯水季节,两边都是沙滩,中间的丈把宽的水面被人放了木伐做浮桥,所以过来很容易。上岸之后,在原阳邑外的小店吃了午饭,她娘就让灵儿赶马车沿着驿道一直往北走。灵儿立即像模像样地去牵马,她娘带着咸儿一起在车厢里挤个午觉。
驿道上有很多往南方去的躲避战难的行人和马车,着实考验了灵儿的驾车技术,她又不愿叫醒她娘,直到傍晚才到达安阳邑。进城前她娘喊她停下来,并让她到车厢里去坐,城里可能比较乱,仙女坐在前面太耀眼。咸儿一听这话,就悄悄地从箱子里找出了桃木剑。灵儿笑着叫他别冲动,咱位还有铁齿铜牙,谁敢上前呢。这一路上,马车行进的时候铁齿铜牙一直趴在车尾底板上,所以流民再多也还是顺利走过来了。
她娘坐在马车前观察了一会儿,就进城找了间客栈住下。晚饭后,她娘特别叫灵儿和弟弟坐在一起,说明天还要花一天时间才能到达任邑。灵儿就问她娘以往不是半天就到了么,怎么还要一天呢。她娘双手划着,说邯郸郡不能走了,需要绕道内黄、广平、曲梁、钜鹿再到任邑。咸儿就问邯郸为啥不能走,还怕谁不成。灵儿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让他听娘说,娘说不能走就不能走,再说秦军正在攻打邯郸,进城出城都很难。她娘没有说别的话,就是一再把绕道路线说了几遍,像是估算路程,也像是在特意重复着好让灵儿记住。
赶了三四天的路程,衣服上都是灰尘,她娘就特意向店家要了热水,娘仨都洗个热水澡,换上赵国的衣服。然后就舒服地睡到自然醒。
灵儿醒来时,发现太阳已经从窗子照进来了,就喊醒了咸儿。但是,她没有看到娘在房间里,估猜着可能是去喂马喂狗了,还有一天的路程呢。从床上下来后,她立即向店家要了洗脸水,让咸儿出去看看娘是不是在马车旁。咸儿就快速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娘不在马车旁。灵儿就让她洗个脸,娘可能是去街上买早餐去了,咱们就在房间里等,别乱跑,免得娘回来找不到。
等到巳时,她娘还没有回来。灵儿就感觉有点不妙了,她看了看娘睡的床,被子都还是起来时候的样子,发簪之类的东西都没带,夜里洗澡换下来的衣服也在。那会是去哪里了呢?这多年不管走到哪里,从来都没有丢下姐弟俩而独自离开的呀?会客去了?那也会跟她说一声的。那会是去哪儿了呢……
咸儿一听说姨不见了,急得当场就哇哇大哭。哭得灵儿心烦意乱,真不知怎么办。是继续等娘回来,还是自己带弟弟绕道回任邑呢?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娘的。那是不是该找个安全的地方从咸儿的眼睛中追踪一下?看到了娘,娘要是回不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