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传:湖光山韵丝书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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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以一座城市的内核映照江南格局

一个传世经典的文明由来

湖州,依太湖得名。这座丝路源头、有两千多年建城史的古邑,是我国丝、瓷、笔、茶文化的重要发祥地,是“太湖溇港圩田系统”生态成型最早的地区。

2014年7月,国务院发文,将湖州市列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湖州用坚定的自然主义净化各种思潮,为城市的文明前途,提供了多种解读方式,湖州的环境先锋性单纯而优雅。以历史的美感表达现代文明,湖州的生态坚守,是一直拿千年文明作底座。

湖州的本色,是藏文化于绿水青山。一市两区三县是湖州的构成,是浙江省唯一依傍太湖的区域。境内天目苍峰北峙,东西苕溪水纵横。

大地美景的本质是让人弃恶从善,是山水对人的教化意义。依偎山水的人们,从未因哪一个事件而改变自己的风尚,倘若有某个伟人的顺势点拨,便可行云流水般走完使命,成大景观。

2005年8月,安吉县的一个小山村,为了百姓饮水安全,关闭了小水库上游一个小石矿,村里的钱袋子却空了。这事让来村里视察的时任省委书记习近平得知,看到了小中见大的真理意义,对村干部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场的官员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于是,习近平来到太湖边的弁山脚下,再述“两山论”,加重语调“金山银山买不来绿水青山”,话很绝,这一递进很传神,内涵深刻,深深地接了地气。这才点醒了快车道上仓促行走着的苍茫沉醉的人们。

一个政府,对发展行为保持警惕的最好方式是呵护赖以生存的环境,抵御执政孤独的秘籍是大地不必遍地黄金,而要遍地美景。

于是,湖州的县区政府,带着各自的造化发力去了。发展状态下没有隐私,GDP法则在暗示中行走。长兴县的官员同样选择石矿,率先解梦。他们找准一处被称之“破碎的山水”的百年石矿下手,启动一项宏伟的山水改造运动。与安吉县余村的小石矿构成呼应。

这座叫作陈湾石矿里的矿石连年运往上海,建设上海的高塔大桥、高架大道、高楼大厦,自己却满目疮痍。长兴县政府联手一位沪上企业家,投资250多亿元,启动山水的修复与重振,冠名“龙之梦”。仅仅千日,这张弁山依偎下的蓝图,在黄金湖岸,构成新写实主义典范。大道芳草依依,河面小舟徐徐,酒店、乐园、湿地、花海、湖泊、古镇、农庄、飞禽,一幅现代市井风情的清明上河图。

站在当年习近平视察的现场,远处太湖烟波浩渺,渔帆点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三山岛若隐若现,东西七十二溇港,隐约可见。近处3000亩图影湿地,看河港纵横,白鹭翔集,鸟鸣啁啾,苇草丛丛,野趣横生。江南水乡的独特韵情,连大自然也饱受教养,诱惑到家。

湖州的生态运动,由桑基鱼塘开启,又由丝绸开明,动摇了历史其他部分的基础,中国历史几千年文明的麻木不仁,一串经济发展的资料将其催醒,经济指标衡量出了环境的昂贵。

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区域在有意无意间仔细地规划自己的物质财富集聚进程,创造了传之后世的经商法则。湖州用独特的话语系统毫不羞涩地向外部世界叙述自己的福音,属于人和自然相互报恩。

湖州凭文化坚定护持民间地气,这路途上难见气喘吁吁的超重相,一副慢条斯理的清爽。比起北地旷漠苍烟,湖州堆砌文化高地的过程显得悠闲得多。湖州的古镇街巷,偶见那些个衣袂飘飘者,往往是某个大隐于市的真性情者。

在湖州,水对于泥土,总持颂歌之态。东西苕溪每一处拐弯,都是慢慢巡游而来,怕水伤了岸堤的元气。湖州的每一处岸,都是文明的渊泽。

用时代解读地域

地理学家多依据地貌,划分中国的地理单元,古人喜欢从文化同质性着手,辅以山川形便,构建出带点文化韵味的地理区划,如江南、塞北、中原、关中、河西、西域。这些古代区域之名,有的已被历史遗忘,如西域、塞北;有的则被遗失,如中原、关中。唯有江南,成为一种人文遗产,仍能让中国人心生向往。

这样一个不甚气象的区域,却集中了中国人对美好事物的全部想象。早在140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塞上江南”的名号就给了宁夏平原,遥远的西藏林芝、新疆伊犁,这两个文化、地理与江南差异极大的地方,分别有“西藏江南”“塞外江南”之称,中国人偏爱江南。

江南是中国的财富中庭、文化后院,是中华文明的最后堡垒,华夏文明几经磨难,全仗有个江南。在1000余年间,五大城市轮番发力,力保经济千年繁荣。

六朝南京。晋室南渡,士族南迁,南京拥有长江天堑之利地成为重建晋廷的最佳选择,张勃《吴录》用“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开启长江时代。古都南京成了江南的财富码头,经常停泊数以万计的中外商船,六朝江南,“金陵百万户,六代帝王都”,吴敬梓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

隋时扬州。六朝之后,江南迎来运河时代。雄才大略的隋炀帝杨广看到了经济重心南移的大趋势,开凿大运河这一超级工程,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连为一体,将江南地区河湖密集、水网交错的天然河道编织成一个完整的网络系统,连接村落串起城镇,舟楫往来,穿行如梭,钱粮、物产令江南运河极度丰繁。扬州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经济、文化繁盛,“烟花三月下扬州”在当时广为流行,中晚唐诗人尤爱扬州。

南宋杭州。江南进入钱塘江时代后,杭州人烟辐辏、车马喧嚣,钱塘江两岸的货物集散地,陶岳《五代史补》“舟楫辐辏,望之不见首尾”。皇帝也亲自躬耕以劝农桑,历经数代人的营建,江南在经济、文化上超越北方,打造出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城市湖泊景观。南宋诗人范成大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成为中国文士心目中的理想国。

明清苏州。宋元之后,江南丝绸、棉布生产居全国之首的苏州,各地的商贾竞相云集。江河湖泊与浩瀚的太湖沟通相连,将江南小桥流水的秀气一扫而空,变得辽阔。私家园林成为“诗意栖居”的理想模板,江南多才女的“温婉”文化,在全国难找类似之地。富庶、精致、才女就像三个标签,让江南成为国人心中的“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一句“大苏州,小上海”引出太湖时代。

近代湖州。江河湖海的最终归宿是大海,海洋时代的代表性城市是上海,给上海输送无数精彩的却是湖州。

1842年上海开埠,湖州人登场,为上海滩撑足国人面子。

1851年湖州丝绸在伦敦世博会获金奖,湖州的丝商们纷纷杀入上海滩。1862年上海的租界加在一起,有一半的地产是湖商陈煦元的,陈煦元控制了沪上一半的租界,巡捕房的服务多半围着他转。

在遥远的英国伦敦,有一个湖丝交易所,与湖商呼应,湖州人在沪上风生水起,成为时代的主角。1870年前后,《上海新报》每天都有关于湖丝的报价,丝价与今天的股票一样,行情日变。湖丝连接地球的两端,将东西方文明串了起来。

1876年,上海70家做丝的公司,60家是湖州人开的,湖商成为上海滩的风云群体。刘家第四房姨太在上海出租房屋700栋,房租月收入50000银圆以上。今天高楼林立的上海,一些精致幽雅的花园洋房,大都是湖商的家业。

湖州人主导了辛亥革命在沪的成功和上海证券物资交易所的开办。湖商早早地与国际政治、经济搅在一起,不失为一种极具底蕴的近代文明。湖州给开埠的上海出了难题,商业神话成为撬动历史的主角,湖州人的商业伦理与理财法门是19世纪的世界性事件。

海派大背景下的湖州时代连同湖商逝去的背影,成为繁华岁月的城市记忆。

湖州城内潮音桥的涛声是听得见心跳的那种鼓涛,回乡的豪门弟子站在桥上西眺,太阳掉进山谷,渗出漫天的血红,看落日在苕溪河面的倒影,惆怅也会是很美丽的。

启蒙时代的商业寓言

19世纪湖州一个小镇上的商人们的家产超过清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

丝绸加上一群魔鬼商人,是一段关于这座城市的寓言。

城市诞生之前,人类生活在相互隔绝而又各自独立的几块陆地上,几乎每一块陆地上的人都认为自己生活在世界的中心,湖州的地面意义,是钱山漾遗址出土了4000多年前的丝织品,成为世界丝路源头的古老诗篇。用丝绸与世界做缠绵,只有湖州人来做。

中国古代和欧洲中世纪,有一条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文化交流之路,它原先的起点在黄河流域的中国长安,后来上溯至长江流域的中国湖州。再后来,广袤的太湖平原,条条河流通大海,商品经济厚载着丰富的物产顺着这水面,晃悠悠地进出于无数的江南小镇。

从心灵进入湖州不难,湖州人的味道来自丝绸,所有商业都市背后是一个个互相隐蔽的财富空间。湖商不在意艳羡的目光,他们带着商业社会的道德标尺,用绝妙的早期商人样子出没,是城市动人的命运。古镇商业文化的姿态是中华文化的一大悖论。

纤秀的柳梢绵绵百代轻拂城市的营生者,自我调节出来的小气候连空气都会附庸风雅,处处照应得体。旺盛资本的簇拥中,湖州人的能力在于主宰自己生活,家门口河埠踏级入水,他的商船沿大运河上北京、出长江、入东海,直奔东南亚各国。这个古老城市复原了当年美丽华贵之城的辉煌。城市灵魂便招了回来,用丝搭配出来的情调,也会有归宿感。

湖州不喜欢自己的气韵过大,这里的文化用来自我消遣,不在意自己的贫寒落魄,整日忙碌精神活动。太湖赋予了江南繁荣而不张扬、奢华却低调、富贵加内敛的气质,浩荡的水域涤尽了江南水乡的小家子气。

晨曦:湖州全景(陈颖立 摄)

湖州商人长于思索,讲话比不上文章清爽,肢体表达不如静悟有魅力,崇尚政治与官场不及探究商道精到,打探商业门径没有制度创新来得有味道。

湖州人的振兴尊严,是永不过时的个人财富净化的动力。从小处里往大处渗,由小气候掌控大局面,湖州人经济是袖里乾坤,于江南经济如隔世温情,没有纠缠。

湖商早早地深谙,在一个刚刚被重新发现的世界面前,谁能抢到先机,接受新的思想,谁更快地打破旧有的价值观念,谁就会更快地变得富有和强大。在新世界的游戏规则里,赢得海洋比赢得陆地更为重要。

制度创新让湖州再得玄机,智力成为这座城市的重要资源,凭借这一资源,湖商引领了新的具有创造意义的市场革新,站在了生态经济蓄势待发的前沿。

湖州的豪门大多落落有致,脚踩清风明月,官样文章没了踪影,实学反倒是目染日旧,故不看重命运兆头,只瞄准阶前花影背后的理财法门。

有江南的人文气息在这片湖水中荡漾,一座城市,建立在了人的精神花朵之中,江南的文化路途一直透着坦荡的光泽,不时讲个内涵。

世相的愿景,是在还乡旅程中重新实践栖居,湖商的华贵是时光的挂历,是士绅文化背后一种地气特色的文明,走了力量型路数,雄浑的内力不显山露水,经商手笔与散金的做派意味深长,俯瞰湖州大宅的屋脊,剩下寥寥几笔,传世。

沿着太湖行走,商业与商人最先从社会边缘走向时代中心,被视作一种换了身段的革命力量,那是靠新岁月熏出的造化,能把最珍贵的精神碎片一一缝合到大的文明气场中。

不动声色的城市之魂

湖州在文明史上的精彩亮相,水的觉醒几乎横贯了整个历史长空,大海气度是太湖的容颜。山水倔强,是湖州文明的基调,建立在民本意志上,靠地气做支撑。

菰城,是湖州原先的名字,始建于公元前248年,系楚春申君黄歇封邑,置菰城,以泽多菰草而名,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了。湖州山川精英长新,文人故迹未泯。镆铘、干将铸剑处;下菰城,西楚霸王演武场;何楷读书堂,孟郊苦吟地;张志和垂钓之湖,陆羽研茶之山;颜真卿聚客著书的韵海楼,苏东坡理政吟诗的爱山堂;赵孟别业莲花庄;陆心源藏古之千甓亭;陈武帝故居,吴昌硕旧宅等无不展现着历代名家修学立志的足迹。

湖州乃吴越古邑,东南望郡。公元266年置郡以来,吴兴为江表大郡,朝廷素委信臣主之。入晋,吴兴更是京畿建康的拱卫,遴选重臣良将任太守。

这里出丘迟、柳恽、杜牧之类的文章太守;也出张僧繇、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那样的翰墨知州;随意间,孟郊、凌濛初、臧懋循、吴承恩、归有光曾经的文人县太爷,适时给官场调节一点风雅。江南仕场的精灵,纳水之膏泽,借湖面来风,情节不乏生动。

钱山漾遗址中发现的木桨距今已有5000年了,说明在新石器时代湖州应该是一派河流纵横,木舟荡漾的景象。湖州就这么泊在水里,被水雾笼罩着,被波光维系着,缥缥缈缈地晃过几千年。

品位脱俗的湖州人作兴复古,打点出来的仙鹤之姿,照应得体,庭院的角落小垣丛竹,即便如天竹,亦素节凛凛,闲来听竹叶壳坠落,一般老人都存此雅致之兴,说是有年轻人的惆怅,属名士派头。

湖州的官员,好像多少藏点贯通雅俗的灵犀,露点儒枷坛锁下的叛逆,帝王豪杰石破天惊的伟业,令世俗一线官吏们不屑一顾。

湖州有中国藏书第一城之说,王国维誉为“藏书之乡”,在其1500年的藏书史上,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藏书之家”。湖州人做学问,不走捷径,清代300年中,仅南浔出学者450人,著作1200种,却没大作家,出不了大盗、圣人。

17世纪的太湖从贸易中获得的巨额财富,没有体现在王公贵族的豪奢宫殿中,它们被中产商人们用来建造和装饰自己的宅第,江南园林在这方黄金水岸诞生了。问题是,在这些作品中几乎看不到王族,成为艺术殿堂的主角的是那些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腰缠万贯和门庭若市不是他们的本意,而是用闲情逸致打理自己的庭院,文化出现了。

江南园林,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后院,是独特的墙外政治。江南的大师们躲进中国式城堡,构筑烟水风骨下的文化雕像,独自安排归宿。

南宋时,湖城内外的私家园林有30余处,名宅名楼名亭名庄名塾。对湖州的精神发现,从审视湖水气质、解析湖的基因开始,她与黄河、荆楚、巴蜀文化判然有别。太湖文明构筑了中华文明的另一个源头。

水是柔情的水,宅是幽深的宅,园是生气的园。这山、水、宅、园于灵性中见傲然,柔情中带刚峻,幽深中显气象,生气中孕苍茫。

一座古镇底气的充胀,闪亮在街边石路的亮度上,古镇的石板光亮得似玉之质地,如水珠凝成,软步踏过,人生的滋味已然不同。望气一辨湖州小西街长长的石板路,顿时看遍了世情,江南人大多沉得住气,可为一事琢磨到底。

湖州的静态很独特,城市也有聪明和智慧之分,湖州丰富的精神底蕴使得在平凡中觉悟出非凡。这是制造不朽的一种方法,众多的文化智者和安逸书斋已经定位,无须在漫漫艳情和浩浩狼烟间作选择,过于冷静,偶尔露峥嵘,偶尔为之,适可而止,点到为止。因为他们的努力最终淹没在浩瀚的文化里。有些城市终归是永恒的,因为那种古城的气味是从历史深处散发出来的。

江南园林是在有限的空间里,把文化做到极致。这些作品中几乎看不到王气,成为艺术殿堂的主角的是那些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这种平和的表情,只会出现在那些没有对饥饿的恐惧,不用时刻担心流离失所的人们的脸上。

湖州的商人兼做了文化人,总散发出贵族的泱泱清气。即便在乱世、转世之际,太湖金石朗健之音不会隐没,萎靡浮华之声不会弥漫。

怕灼伤某种约定,湖州小镇一些老字号家族的兴衰史总有些华丽的沧桑,绵长中尽见腐朽的汉唐味,墙面干净却是久违的民国道,高墙绣窗,附着柳梢、月色,破落大户的红木气息,不时从门缝里沁出。

湖州城市语言中的情感分量比厌世要重得多,湖州话的“哇”,与上海话的“侬”,都属江南的童话,有始没个结尾,如幻如真,缥缈却踏到实处,将内心的腔调全拿出来给对方以贴切。令这座城市难见唉声叹气的人,激情溅扬者亦少见,念叨着前尘好事过日子,构成深扎于心的老根,忘了浇水亦不致干枯。弄堂里偶遇趿着平底拖鞋的纯情女孩的笑靥与湖州乡间小河边的黄水仙一样柔美。

在湖州做官终不会有大的作为,但有大出息。任何朝代总有几个湖州人做高官,但不成群,故湖州常显出自己的老迈。

即使是在居住空间很小的年代,精神空间也很大。激荡的人生心路化在余音,淡雅而内倾心绪掺入世情,渗出豁达,尝世味、图自得。小范围排场,不与人过招,眼前亏不吃,事后的亏也不吃。偶尔解些旧年残梦,胸藏高贵。

秋入太湖,凋残里蕴藏清贵的沧桑,冷看之,近显俊气,远含深邃,之间却是浓烈。湖州的文化人说在水边读书,一辈子活得极宁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