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婚姻是宿命,也是缘分
有人说,金庸老先生擅长“用西方的视角,讲东方的故事”,我倒觉得不必强分东西,他擅长的乃是“用曲笔直笔,直探人心人性”。
郝彧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一问一答,提纲挈领,有无穷奥妙。
不仅是诗文,也有歌曲唱得好:“爱怎么做怎么错,怎么看怎么难,怎么教人死生相随?”答得也好:“爱是一种,不能说只能尝的滋味,试过以后不醉不归!”
爱情,不仅是诗词、歌曲永恒的主题,也是科学家的研究新宠。美国心理学家斯腾伯格就提出过一个“爱情三角理论”,认为所有的爱情体验都是由亲密、激情和承诺三大要素构成:亲密是“温暖”的,是心理上互相喜欢的感觉;激情是“热烈”的,是情绪上的深深着迷;而承诺是“冷静”的,是对爱的预期,是爱情中最理性的成分。
我无意站在科学的角度上对这个理论做评判,只愿从感性的角度,走进《神雕侠侣》,去提炼爱情。
你发现了吗?很多经典的爱情传说到了某处必戛然而止,因为作者不敢描摹“王子”和“公主”婚后的生活;有些作品又讲“情不知所起”,怕是作者也不知如何交代得清。《神雕侠侣》则不然,书中所及,杨过的一生就是爱情起伏的一生:前有郭芙,后有郭襄,中有各式女子,那他与小龙女的感情,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正果的呢?
这要从头说起:杨过自小无父,早年丧母,一人流落江湖,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混口饭吃;十岁出头,被郭靖一家收留在桃花岛,算是开始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好景不长……那是后话。
单说在岛上,与千金小姐郭芙朝夕相伴的亲密生活,给他留下了第一个深深的烙印。说感情肯定是朦胧的,但记忆绝对原始:那些斗蟋蟀、插野花的生活细节,若干年后还能唤起杨过的一脸神往。两人看似青梅竹马,但郭芙恃宠而骄、杨过寄人篱下,角色不对等,使得相处不快、大打出手,杨过甚至被扫地出门。可以说,杨过来电的时候,郭芙还不懂来电。多少年后,郭芙又是砍断杨过胳膊,又是在乱军之中给杨过下跪,昔年女孩成长为雷厉风行的女侠时,才知对杨过的那份讨厌,偏偏不是讨厌。
而小龙女的出现则恰到好处。古墓虽然简陋,但给了他一个家;小龙女虽然高冷,但给了他一个家人。屋子越是简陋,就越是朝夕相对;女神越是清纯,就越容易日久生情。
这种由亲密所生的情,也不一般。他们的关系,如母子、如姐弟、如师徒、如伴侣。一声“姑姑”,一个亦母亦妻的角色。这种亲密是超脱于道德的,也给后来两人一起对抗道德礼教打下了坚实根基。在这种亲密关系里,他们用对方补全了自己不完整的人生经历。
杨过在逐渐长大,小龙女却红颜不老,青春的激情没有如约降临。尤其是杨过,可以说是尘缘未了。我们印象里的杨过,是深邃、沉郁、专情而痴狂的,但那个形象其实已经是后期了;在《神雕侠侣》的大部分笔墨里,杨过还是一个成长中的轻浮子弟。有人统计,《神雕侠侣》正面出场的女子之中,80%以上被杨过或言语、或肢体调戏过,也许思想上他不以为意,但心底深处还是以“撩妹”为乐趣的。
带一点点痞子气的野性男,实在是名门闺秀的杀手。比如程英,性格果断、气质雍容、行事稳重、善解人意,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君子,却耐着杨过从头到脚的一路调笑,反而对他深情不移,终身未嫁;又如陆无双,原是江南陆家庄的千金小姐,出落得活泼刁钻、机灵可爱,偶遇杨过一样是暗暗倾心,又是终身不嫁;至于公孙绿萼,清秀善良,又是个苦情女子,初识杨过便倾心于他,同情他的遭遇,不惜为杨过换解药而自杀,香消玉殒……
可以说,在各家女孩来电之际,杨过是不能来电的。心有所属是一方面,身有所束也是一面:情花毒、绝情谷,因小龙女而来,又因之而去。杨过的武林历险中,虽然真情留给了各家女孩,但情花毒却让他只能与小龙女相连。在这儿,“激情”二字被物化成了毒,既是一种提醒,又是一种约束。
在《神雕侠侣》中,悲剧意味从小龙女失去童贞开始,到杨过失去手臂暂停,两人的共进退甚至是超脱欲望的,环环相扣,又为下一次异地独守打下了根基——他们从对彼此的理解中,找到了另一半,作为个体的互补。
不但敢写青梅竹马、情欲焚身,金庸老先生还敢写“王子”和“公主”婚后的生活。为了不连累丈夫,小龙女跳崖留绝笔:“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作者的笔墨也跟着,一跨就是十六年。
这时的杨过已在痛苦中成长,在岁月里成熟;而当初怀抱的小婴儿,郭靖家的二姑娘也已初长成。她与神雕大侠杨过的情愫可谓又是一绝,她为之殉情、为之默叹、为之远走天涯。“一见杨过误终身”,令多少读者唏嘘。但仅仅是三根金针的承诺、一次生日的大礼,又怎么能抵得上“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的生死承诺呢?
郭襄真的来电了,但杨过是真真切切地不愿来电。这一大截,小龙女索性没什么篇幅,但这才是她最重的篇幅,她一直活跃在神雕大侠杨过的日夜思念里,因为她的承诺、他才有活下去的勇气。从这个意义上说,行文至此,神雕侠侣彼此已然成为灵魂的共同体,他们是彼此的信仰。
幼年亲密,古墓里朝夕相对;少年激情,身中情花毒,甜美苦涩百转千回;成年承诺,狂傲的历尽千山万水,冷清的长留绝情谷底。这就是神雕侠侣的一生——巧合中更是性格使然。
有人说,金庸老先生擅长“用西方的视角,讲东方的故事”,我倒觉得不必强分东西,他擅长的乃是“用曲笔直笔,直探人心人性”。二十世纪科学家的理论——亲密、激情、承诺——我们的先人,早有过一样的思量。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天地双飞,寒暑与共。这说的是不是亲密的陪伴?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悲欢离合,一个痴字。这蕴含的是不是无限的激情?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千山万水、形单影只,只盼你能告诉我。这有无为承诺翻飞的意味?
我们一直所念的这首《雁丘词》,因一双飞雁得名:“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葬之汾水之上,垒石而识,号曰‘雁丘’。”
最后一句是:“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大概那儿,便有爱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