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早已越过世俗的山丘

我早已越过山丘，尔等却还还在喋喋不休。

陈珺

如 果你去搜索关于李清照的图片，估计会吓一跳：这个身体消瘦的人是李清照?这个荡秋千的人是李清照?这个端着酒杯跟人划拳的人竟然也是?一位叫作艾朗诺的美国汉学家通过一本《才女之累》告诉你，以上都对，也可能都不对，太多的人根据自己的情感需要和喜好为李清照设计了角色面膜，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给贴上了，一贴就是近千年。

第一张面膜：大作家

这点是大家众口一词的，李清照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基本都是逢试必考的内容。她的才华，就算是抨击她的人，也没有办法否认。当然李清照自己也不客气，别人夸她，她觉得力度不够的时候，也会再接再厉地锦上添花——“学语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意思是，我学诗作文三十年，本来想低调地过一生，可是你们这些崇拜者，非要到处宣扬我的名声，好烦恼啊!

第二张面膜：小妖精

李清照最有名的老公，叫赵明诚，曾入太学。古往今来，他们俩的婚姻都被看作琴瑟和鸣，不容篡改和质疑，这本书当然也没有否认这一点。因为有文化，他们俩的闺房乐事，都和别人家的不一样，那就是斗文。

有一阵赵明诚去外地做官，李清照喝多了撑着脑袋想——咦，按照常理我应该想一想老公了。于是就随手填了一首词寄给他，这就是著名的《醉花阴》。赵明诚看到以后泪流满面——哎呀，老婆想我了，老婆又用才华来碾压我了。于是他闭门谢客，三天三夜，一共填了50首词，然后给自己的老朋友陆德夫看。老陆一看，沉吟半晌，真诚地说：小赵啊，你这些作品基本是不行的，但有三句还是光照千秋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估计赵明诚从那一刻就知道了：我还是安稳赚钱吧，文采飞扬的事情，就交给老婆去做好了。

这个故事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但这本书的价值就在于它还通过大量的考证，揭示了赵明诚和李清照婚姻的另一面，以提醒我们不要一厢情愿地把他们的爱情想象得太过完美。比如赵明诚临死之前拉着李清照的手，指着自己几大屋子的收藏，颤抖着说：“与身俱存亡!”意思是说你得豁出命来保护我的宝贝!那是一个战火纷乱，保命都犹恐不及的年代，李清照为了保住先夫的收藏，担惊受怕、备受摧残，甚至走进了第二段悲剧婚姻。所以，赵明诚可能没有后来人想象得那么爱妻如命。

第三张面膜：女汉子

作为生在“无才便是德”年代的女子，李清照不但敢写诗词，还敢点评文坛大佬，张狂得那么有水准。她写过一篇《词论》，把文坛里的“大鱼小虾米”一个个检视了一遍。对好多文艺女青年爱得死去活来的柳永，她冷冷地说：“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意思是说，你的词虽然与音律和谐，但内容庸俗，格调不高。光（duǐ）柳永还不过瘾，她还把矛头指向其他大佬——晏殊、欧阳修还有苏轼。先表扬他们：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本来这么大的学问作个词不算什么，但写出来的东西却是“句读不葺之诗”。即连标点符号都没弄明白呢!李清照王安石更狠，说他“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意思是说王安石作词会让人笑倒，太逗乐了，不值得读。

第四张面膜：二婚女

文人都有粉丝，但李清照的一些粉丝很有趣，为了维护李清照的纯洁性，他们誓死不承认李清照曾经再嫁过。但是李清照自己亲口承认过，她在给宋朝的一个大官綦崇礼的感谢信里写道：

（编者注：这封感谢信是李清照写给翰林学士綦崇礼的，最早见于宋人赵彦卫的《云麓漫钞》第十四卷，赵彦卫给其取名《投内翰綦公崇礼启》。明清之人多以此为“伪作”，不承认李清照改嫁。今人多以这封信作为李清照改嫁的物证）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翻译过来大致是：我遇到了一个渣男（编者注，指张汝舟），他骗我可以保护明诚的收藏，我被逼无奈就嫁了。实际上他贪恋我的家产，还家暴，后来我抓住他腐败的把柄把他给告了。本来妻子告丈夫是要被判两年刑的，多谢您仗义出手为我说话，我坐了九天牢就出来了，感谢您!

这段历史虽然让人心疼，却是不争的事实。再嫁了又离婚，而且是去公堂告发丈夫之后请求离婚，李清照当时几乎被钉在耻辱柱上。宋朝的评论家们每次说到这里都直撇嘴，认为女人有才又怎样?操守、品行都差得辣眼睛。所以到了清朝，粉丝们就开始嚷嚷了：这不是真的，她写这封信的时候都52岁了，还嫁得动人吗?

说了这么多张可能属于李清照，又不能完全概括她的角色面膜，你觉得又有才、又旷达的李清照如果听到后人的种种猜测和争论会作何反应?

我猜，她会温一壶酒，深抿一口，幽幽地说一句：我早已越过山丘，尔等却还在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