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方外交游及其诗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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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僧已死成新塔——佛教典故初入诗

苏轼对佛教产生直接的观感始于出川之前一年。至和二年(1055年)苏轼与父亲、弟弟一起到成都拜谒知州张方平,其间游历了大悲阁等寺院,与一些僧人也有过间断交往。苏轼游历成都虽未出川,但那时他已经婚配王弗,且年满20岁,断然算不上幼年与少年,所以笔者将此部分放至凤翔任前后细述。

苏轼至和二年游历了成都大悲阁,《成都记》载:“大慈极乐院有至和丙申季春二十八日,眉阳苏轼与弟苏辙来观卢楞伽笔迹留题。”[1]但若论真正形成文字,则是二十余年之后:“余游于四方二十余年矣,虽未得归,而想见其处。”距离上次大悲阁之游已逾二十载,虽然不得归乡,但亦是记得清清楚楚,可见当年大悲阁给苏轼留下的印象之深。苏轼称成都“佛事最胜”,大悲阁所供奉的正是千手千目的观世音菩萨。时已不惑的苏轼回忆多年前见到的观音佛像时仍赞叹“庄严妙丽,具慈愍性。手臂错出,开合捧执,指弹摩拊,千态具备。手各有目,无妄举者”,他记忆中的观音像宝相雍容而姿态优雅,这段话完全是从审美的角度去评价佛家雕像的仪容,并无些许情感流露。

而他当初对千手观音最直接的观感也并非崇拜,而是质疑,《成都大悲阁记》云:

大悲者,观世音之变也。观世音由闻而觉。始于闻而能无所闻,始于无所闻而能无所不闻。能无所闻,虽无身可也;能无所不闻,虽千万亿身可也,而况于手与目乎!虽然,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故散而为千万亿身,聚而为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八万四千清净宝目,其道一尔。

昔吾尝观于此,吾头发不可胜数,而身毛孔亦不可胜数。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拔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彼皆吾头而不能为头之用,彼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则物有以乱之矣。吾将使世人左手运斤,而右手执削,目数飞雁而耳节鸣鼓,首肯傍人而足识梯级,虽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况千手异执而千目各视乎?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人鬼鸟兽,杂陈乎吾前,色声香味,交遘乎吾体。心虽不起,而物无不接,接必有道。即千手之出,千目之运,虽未可得见,而理则具矣。彼佛菩萨亦然。虽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诸国。非有他也,触而不乱,至而能应,理有必至,而何独疑于大悲乎?

千手观音与阿弥陀佛、大势至菩萨合称为“西方三圣”,是佛教众神中最为人熟知的一位,佛像以千手千目为特征。苏轼于大悲阁观菩萨圣像,见千眼千手,虽觉面容丰美宝相庄严,但以己度佛,觉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故不解观音如何千手异执、千眼各视。须知这世上本无千手千眼之人物,观世音之所以千手千眼还可收放自如,盖因其为菩萨耳。苏轼模拟自己,以一个菩萨所能做到的要求凡人,自然是“有所不暇矣”。从中也可看出苏轼虽来到“佛事最胜”的成都参观久负盛名的大悲阁,但并非抱一颗虔诚礼佛的心。莫若说虔诚的佛教徒,即便是普通的信奉佛教之人,见到观世音的圣像时也不会因自己“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拔一毛而身为之变”便质疑缘何观世音千手千眼却各司其职。苏轼之所以会好奇为何观世音可以做到他与世间智者做不到的事情,是因为他在潜意识中便没有将观世音当成神灵来看待,更不用提信仰了。可以说,大悲阁一游,苏轼只是个看客,他与佛教很有隔阂。

苏轼成都之游也与僧人有过交往,后在《中和胜相院记》里回忆道:

然吾昔者始游成都,见文雅大师惟度,器宇落落可爱,浑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传记所不载者,因是与之游,甚熟。惟简则其同门友也。其为人,精敏过人,事佛齐众,谨严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爱,而此院又有唐僖宗皇帝像,及其从官文武七十五人。其奔走失国与其所以将亡而不遂灭者,既足以感慨太息,而画又皆精妙冠世,有足称者,故强为记之。

苏轼对两位大师评价甚高:文雅大师惟度外表气度不凡,为宽厚之人,且知未载入史册的唐五代事迹;宝月大师惟简精明机敏,对佛教诸事宜了然于心,办事谨慎严格,有条不紊。这两位法师都与苏轼性情相投,深得苏轼“所爱”。此外,寺院内收藏了“唐僖宗皇帝像,及其从官文武七十五人”的画,苏轼素来爱画,且画作“精妙冠世”,便更是让苏轼牢记了。苏轼对惟度、惟简的喜爱不是因为他们精通佛法高义——若干年后回忆二僧时,苏轼并未说佛事,而更多的是对他们性格、学识上的一种赞赏和认同。值得一提的是,宝月大师惟简不仅是眉山人,而且是苏轼宗兄。自此之后苏轼与二人仍有来往,这篇文章便是治平年间苏轼居父丧期间应惟简法师的邀请而作,苏轼晚年谪居岭南惠州,闻宝月大师圆寂,特意作《宝月大师塔铭》以纪念。

准确地说,苏轼对这一时期与佛相关的交游基本抱有一种游览的心态,无主观性刻意为之的相亲相近。

苏洵父子三人往成都拜谒过镇守张方平后便一路向汴京,其间经过渑池并借宿佛寺。几年后苏辙写诗《怀渑池寄子瞻兄》回忆此事,并在诗的自注中写道:“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其老僧奉闲之壁。”可见苏轼、苏辙两兄弟曾共同在渑池佛寺壁上题诗。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授凤翔府签判,于当年十一月走马上任,在去凤翔县的路上又途经那座当年出川科考时借宿过的渑池佛寺。苏辙与兄分别十分感伤,遥作《怀渑池寄子瞻兄》相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既是回忆,又是怀旧,且为别离伤怀。苏轼作《和子由渑池怀旧》相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昔日路过渑池佛寺还只是进京赶考的后生,兄弟题壁,甚欢。如今重回,虽然只是相隔区区几载,但经历已大大不同。渑池的奉闲老僧已坐化,而当年苏轼与苏辙共题的寺壁也已倒塌,诗文无处可寻。但物是人非的何止是渑池的寺院?自进京科考路过渑池到如今去凤翔上任路过渑池,这期间苏轼的经历颇丰:既有中举之喜,又有丧母之痛;既有辞官不去的踌躇,又有重考制科的紧张。崎岖的不只是当年难行的山路,还有这几年游走的世间路,所以年仅25岁的苏轼在此诗中抒发了对人生的无限感慨。或许他已预料到人生从此漂泊,只似“飞鸿踏雪泥”,飞鸿在雪泥上留下指爪的痕迹,但雪泥易逝,指爪的痕迹便也难存,而飞鸿早已飞走不见踪迹,不知究竟是向东还是向西。奉闲老僧已死,目所能见的只有放置他骨灰的新建佛塔,当日与苏辙同题的诗章也因寺壁的坍塌而无处可寻。当年借宿僧舍兄弟题诗是何等欢乐,而今时光流逝,老僧已殁、诗壁崩塌,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要消解这种因时光巨变带来的悲伤和惆怅谈何容易?苏轼对末句“路长人困蹇驴嘶”自加注脚:“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于是从现实又回到往昔,从前与弟弟苏辙一起在艰难道路上骑驴赴京的日子又回到眼前,既是写实之笔,又有些悲剧预言意味,预示着未来的人生道路还要面对更多的崎岖。

清代学者纪昀评《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云:“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本色。浑灏不及崔司勋《黄鹤楼》诗,而撒手游行之妙,则不减义山《杜司勋》一首。”[2]纪昀言“意境恣逸”,也正是此诗传唱久久的原因。“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一句蕴含着无穷的哲思,飞鸿意象缥缈灵慧,令人不可捉摸。后世学者认为“飞鸿踏雪泥”乃禅语,笔者不能认同,笔者以为,与其牵强附会地说这与佛经相关,倒不如说此诗流露出的空灵虚无之感与佛道两家皆相融。老僧与佛寺只是勾起回忆的一个媒介,苏轼的诗中流露出的是对世事无常的无奈与对不可把握未来的忧伤。

又,苏轼父子三人出川到达汴京之后,依旧寄住寺院。31年之后,苏轼于元祐任上回忆,写下《兴国寺浴室院六祖画赞(并叙)》:

予嘉祐初举进士,馆于兴国浴室老僧德香之院。浴室之南有古屋,东西壁画六祖像。其东,刻木为楼阁堂宇以障之,不见其全,而西壁三师,皆神宇靖深,中空外夷,意非知是道者不能为此。

苏轼父子三人住兴国浴室老僧德香之院,院南有古屋,藏着六祖的壁画像,东边因被亭台楼阁遮蔽,无法看清全貌,但西边壁画上的三位上师,皆是绘画中的良品。苏轼是爱画之人,他既有丰富的绘画创作经验,又对绘画理论有深刻的见解,在他一生的诗文、题跋中留下了许多关于绘画评论的内容,《兴国寺浴室院六祖画赞(并叙)》也是其中之一,具体来说无甚独特性。三十余载让他念念不忘的,唯佛院几幅壁画而已,无关佛法。另一首题画诗《次韵水官诗(并引)》亦是如此:

净因大觉琏师,以阎立本画水官遗编礼公。公既报之以诗,谓某:汝亦作。某顿首再拜次韵,仍录二诗为一卷以献。

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其天。譬如善游人,一一能操船。阎子本缝掖,畴昔慕云渊。丹青偶为戏,染指初尝鼋。爱之不自已,笔势如风翻。传闻贞观中,左衽解椎鬟。南夷羞白雉,佛国贡青莲。诏令拟王会,别殿写戎蛮。熊冠金络额,豹袖拥幡旃。传入应门内,俯伏脱剑弮。天姿俨龙凤,杂沓朝鹏鳣。神功与绝迹,后世两莫扳。自从李氏亡,群盗窃山川。长安三日火,至宝随飞烟。尚有脱身者,漂流东出关。三官岂容独,得此今已偏。吁嗟至神物,会合当有年。京城诸权贵,欲取百计难。赠以玉如意,岂能动高禅。惟应一篇诗,皎若画在前。

净因院的大觉禅师将阎立本所画水官赠给苏洵(编礼公),苏洵亲题一首后令苏轼再作一首相赠。此诗盛赞阎立本的绘画技艺高超,且答谢禅师以画相赠。值得一提的是,阎立本所画水官,乃是道教早期供祀的神灵,又称三官大帝,亦可称天官、地官、水官。与此类同的是《王维吴道子画》一诗,盛赞王、吴二人的画艺高超,王、吴二人中王维是崇佛之人,吴道子乃是“吴道真君”。这两首诗中兼有佛教、道教因素,但与禅佛、仙道并无太大关联,这在苏轼的题画诗中为数不少。怀琏禅师乃是苏洵的朋友,但苏轼对其也十分敬重,怀琏禅师的生平,苏轼在《宸奎阁碑》中所述甚详,其圆寂之后,苏轼作《祭大觉禅文》以祭。

凤翔任上,苏轼结识监军王大年,王大年崇佛并影响了苏轼,苏轼在《王大年哀辞》中记载:“嘉祐末,予从事岐下,而太原王君讳彭,字大年,监府诸军。予始未知佛法,君为言大略,皆推见至隐以自证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书,盖自君发之。”可见苏轼喜读佛书是受王大年影响。在凤翔天柱寺,苏轼见唐代雕塑名家杨惠之所塑的维摩像,作《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一诗,这是第一首以佛教题材为内容的诗作。苏轼见维摩像凋敝颇多感慨:“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题画文殊、普贤》也记吴道子所画的佛灭度。

此外,《荆门惠泉》中“不能致雷雨,滟滟吐寒碧”一句用佛典。《僧史》云:“僧闻禅师,住邵武山中。一日,有老翁来谒,曰:‘我龙也,以疲惰行雨,天罚当死,赖道力可脱。’乃化小蛇,延缘入袖。中夜风号霆击,山岳为摇,而师危坐不倾。达旦,蛇飞去。”[3]《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中有“木鱼晓动随僧粥”一句,《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中有“强为僧舍煮山羹”一句,《大老寺竹间阁子》中有“孤僧瘦欲尫”一句,皆与禅佛相关。

《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七月二十四日,以久不雨,出祷磻溪。是日宿虢县。二十五日晚,自虢县渡渭,宿于僧舍曾阁。阁故曾氏所建也。夜久不寐,见壁间有前县令赵荐留名,有怀其人》《扶风天和寺》《大秦寺》《爱玉女洞中水,既致两瓶,恐后复取而为使者见绐,因破竹为契,使寺僧藏其一,以为往来之信,戏谓之调水符》等诗在题目中提及僧、庙、寺等与佛家相关的内容,但诗篇内文并未涉及。

统筹这一时期苏轼所有与佛有关的交游经历来看,苏轼有了与僧结识交往的经历,对佛教有了直接的观感,但他对佛教从思想到情感上都没有进一步地深入,一言以蔽之,此时的他只可算是佛外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1](明)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成都记》,卷二,25页,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

[2](宋)苏轼辑,(清)纪昀批:《苏文忠公诗集》,159页,上海,扫叶山房,1925。

[3](宋)赞宁:《大宋僧史略》,影印版,20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