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的户籍在人间
众所周知,“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他之无神论不是天生的或者传承的,而是经过认真的思考和探索,从有神论转化、发展而来的。如果我们不从狭隘的意义上理解宗教,特别是不再情绪化地、笼而统之地否定宗教的思想影响和社会功能,而是把有神论、无神论看作不同的人理解世界、选择生活和追求价值的方式,那么,很难断然地判定,无神论所理解和体悟到的人性就必然要比有神论更复杂、丰富和深邃。就马克思研究来说,问题的关键或许不在于理解其无神论体系的具体观点和内涵,而在于需要梳理和甄别他是如何由一种截然不同的思路逐渐形成另一种类型的宗教观的。在重新研究马克思思想的起源,探究他后来那些深刻思考的由来和嬗变的过程中,我惊奇地发现,长期以来并未引起论者关注的那些早期文献较为具体、生动地显现出他这一方面思想转换的迹象、机缘和方向。受篇幅所限,本章只分析早期作品《歌之书》中借助对爱的探究而对人—神关系的思考,以及延伸出的对“精灵”意象的描摹及对其实质的揭示。我们会看到,在马克思的理解和叙述中,“精灵”所指尽管是相当杂多、随意、迷蒙、混沌乃至矛盾的,但这最终却逻辑地促使马克思得出结论:神是不存在的,神的户籍在人间。
同样是献给燕妮的《歌之书》(Buc h derlied e r),只注明“ 1836年”,大概是三本诗集中的最后一本,但是也不会晚于1836年11月,因为从1837年11月10日马克思给父亲的信中可以看出,燕妮同时收到马克思寄去的三册诗集,而且爱琳娜·马克思艾威林在1897年为首次发表这封信所加的《前言》中,也是按这种顺序提到这三本诗集的。不过,与前两本诗集不同,《歌之书》注明的日期比较宽泛,因此,也不排除马克思更早就开始写作这本诗集中的部分作品的可能性。《歌之书》共计收入23首诗。
一、“地狱的魔怪”
“精灵”(Geiste r,S piri t,Д y x)意象是西方源远流长的一种宗教观念,它认为在上帝与现实的人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自然体”,其地位低于上帝而高于人。精灵有特殊本领,一般不会死亡,但它们有很多类型。就与人的关系而言,有的善良,能帮助和拯救人类;有的则邪恶,专门危害和涂炭生灵。《歌之书》首篇的题目正是《精灵们》( DieGeis‐t e r),这是一首“叙事诗”(Ballad e),同时特别标明是“致燕妮”(AnJenn y)的。
年轻人沉浸在爱的深渊之中,却把握不准爱的结局,这是一种多么难熬的体验!激情在内心澎湃,脉搏在猛烈地跳动,热血似乎也要冲破脉管,生命则要从躯壳中奔涌而出。此刻的马克思是多么渴望借助外力来得到爱的回报啊!于是,他想到了精灵— — —“我多么想当个魔法师啊! ”[90]
果真如他所愿,众多精灵出现了,而且带着一根长长的魔带。心急的他马上祈求它们,快到远方去把自己心爱的人带来,因为此时此刻唯独她才能平息自己激情的狂流。而如果不能赢得她的青睐,纵然是长生不老,永世荣华,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抔粪土!倘若不能与她相见,自己很快就会死去。他还许诺,假如能满足其请求,他将奉上自己的一腔热血作为报酬。精灵们听后乘风疾飞而去,消失在空中。马克思暗自思忖,假如精灵们真的帮助自己实现了宿愿,那么他情愿放弃灵魂得救的机会而甘心忍受地狱的煎熬,因为在忧郁中求生、在现实中饱受思念的折磨并不亚于地狱般的痛苦。
然而,马克思很不走运,他遇到的是精灵中的一群“另类”,它们并不为人考虑和筹划,相反,只为自己的贪欲所驱使,总为权势的旁落而担忧。它们计较的是,一方面自己并非圣贤或上帝,只是来自地狱的一群精灵,尘念未泯,见了美丽的姑娘也不禁会流连忘返,而宁愿永远成为天仙,陪伴在她身畔,喜看她笑挂唇边,凝神领略其动人的风采,用春风吹拂她的脸面。另一方面,假如世俗之人借助其力量赢得姑娘的芳心,从此摆脱了苦难,他们的生活就会判然改观,甚至会超脱庸俗的尘寰,变得高尚、充实而美满起来,这样他们就永远用不着再同精灵们打交道了。如果情况果真如此,尽管自己费很大劲才把她带来,但随着她的出现,自己定会遭到世俗之人的驱逐,至少被迫躲到一角而无人问津。思虑至此,精灵们毅然返回马克思的身边,眼睛里闪烁着在地狱才特有的神色,语带讥诮地称马克思为“尘世俗子”,警告他休想把它们诓骗:“你爱那位高贵温柔的姑娘,/沸腾的热血岂能作为我们交易的价钱? ”[91]“你竟然使出卑劣的伎俩,/妄想让我们上当受骗,/这如意算盘注定无法实现。 ”[92]
听闻此言,刹那间,马克思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仿佛周围的城堡和墙垣开始摇摆,大地颤抖着突然裂开。塌陷处则生出一股暗紫色的云雾,精灵们带着光焰飞速遁入其间,转眼间便踪迹全无了。这时,马克思只能在心底里一方面诅咒它们:“你们这些地狱的魔怪是无尽黑夜的伴侣,/你们不愿为我效劳,/为了躲避,只好深深潜入地底。 ”[93]另一方面,他相信,还有另外一种类型的精灵存在,它们是“经常环绕我嬉戏翱翔的可爱的守护神”,于是对爱的实现坚定不移的他再次发出呼吁:“你们这些姣美的天神,/请你们让我一睹她的倩影,/我心中珍藏着对她的忠贞。/快去吧!请把你们对我的慷慨馈赠带给女主人,/并且告诉她,她是我的生命,/我愿与她共尝甘苦,永结同心。 ”[94]
很显然,这里的精灵并不是人之外的一种存在物,实际上是心灵的一种寄托和期盼,是恋人之间灵犀相通的纽带和桥梁。正是对现实中心爱的人的心思琢磨不定,才导致“渴望—失望—希望”的心理交织和轮番出现,这实际上是青年马克思对爱能否得到回报的深切疑虑和惶惑。
二、“助爱的使者”
之所以要借助精灵来沟通和实现爱,是因为爱的内涵丰富而复杂。那么,理想的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写给燕妮的《和谐》(H a r‐m onie)对此做了这样的描述:两颗激烈跳动的心交融在一起,相互依傍,息息相通,宛如永恒的齐特尔琴上弹出的乐章,琴瑟相应才能发出柔和、悠扬、激越、庄重的音响。它们忽而在紫红色的玫瑰花丛中闪光,忽而又在柔嫩的青苔下羞怯地躲藏。这样一幅由心灵契合而成的美妙而神奇的景象,其生成不靠阳光,也不仰赖大地的滋养,纯粹是心的呼唤、理解和欣赏,而瞬间的感觉源自长期的磨合、付出和建设。正因为如此,才历久弥新,即使地老天荒,万物都岑寂消亡,也仍将永远辉煌;也正因为如此,才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是世人俗见还是上帝戒规都无法阻挡。然而,这种难以达致的境界并不遥远,美妙的“琴弦就在你心中鸣响,/你不必为寻找它而远走四方”[95]。
这时,《精灵们》中所期待的能“经常环绕我嬉戏翱翔的可爱的守护神”出现了。与那些令人厌恶的唯利是图的市侩不同,《心灵曲》(See lenmusik)中的精灵是充满爱心的天使。虽然有时也耍点小脾气,有点小算计,但她们心地纯洁,爱美崇善,乐于成人之美。马克思一开始还抱怨她们不愿在自己身边逗留,不想听其吐露心曲,为此他许诺她们将来建造一座最合适的住所— — —能演奏各种乐曲的殿堂,她们可以在那里看到最美的形象,听到最悦耳的歌唱,从而感受到马克思内心永不冷却的激情和敞亮的胸襟。天使们听后会心一笑,故意用激将法狡黠地小声警告马克思:“别以为你的歌声会把我们深深吸引,/别以为你的魔带能叫我们无法脱身! ”[96]马克思这时只好搬出了他心目中的“爱神”燕妮:“你们听到燕妮的芳名该不走了吧! ”果然,她们顺从了:“谁只要说出这个名字,/我们就会自动飘然而至,/倘若有人把这个名字低声吟唱而不心情激荡,/那么歌手的心定是冷若冰霜。 ”[97]她们还解释说:“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们到你这里来,/又为什么离你而去,把你撇下? [98]言下之意是,她们是美的化身— — —燕妮的护花使者,没有她的陪伴,马克思只是个“平庸笨拙的人”。
三、“温柔”的天使
爱仍然没有答案,心情一如既往地纠结。一个人的力量如此单薄,于是便想到与同伴前行,看是否有助于爱的早日实现。
《渴望》(Sehnsucht)叙述的情节是,作者看到一个步履轻捷、快乐无忧的竖琴手,于是产生了与其一起出门,到峡谷去漫游的渴望和梦想。那里被设想为是自己的“心上人”居住的地方— — —悬崖峭壁巍然高耸,总是雾气蒙蒙,还常有狂风暴雨、雷声隆隆。幻觉中自己手持旅杖来到她的窗前,抱着七弦琴轻轻拨弹起来,琴声把周遭的阴郁气氛全都驱散了,“心上人”闭上眼睛享受着音乐的甜蜜,渐入梦境。
马克思妙笔生辉,为与现实形成强烈的反差,把梦中世界描绘得温馨而祥和:天使们身披轻柔的罗纱,乘和风飘然而至。仿佛受魔杖的指挥,她们欢快地舞蹈,围成一个圆圈,飞起,落下,个个姣姿翩跹,尽情释放情愫,万物也随之俯仰、回旋、应和。天使们还为“心上人”穿上用彩云织成的衣裳,顷刻间使其摆脱了人间的痛苦和悲伤。在一片平静和谐的气氛中,乘着纯美的歌声,她们把她带到星座上,周围摆满花环,到处散发着芳香,温柔的小天使在身边喧闹嬉戏。这真是云中仙境啊!“心上人”倾听着天体的舞曲,那炽热的激情逐渐平静下来,脉搏更自由地跳动着,心胸也越来越开阔,周身笼罩着柔和的天光,站在太空流云之上,俨然是个女神模样,红光满面,高贵而又慈祥,鲜花芳香馥郁,歌声婉转悠扬,绝妙的才思于是便涌出心房。心情这样欢畅,环境如此富丽,谁不想留住这难得的梦境呢?可是一想伸手将其永久地抓住,溘然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梦乡。
真是矛盾啊!美梦甜蜜,却极易匆匆消散;幸福美好,却往往渺如云烟。这时竖琴手说话了,宽慰作者说:“只要你注视自己的内心,/天仙般的生活就会绵延不断。 ”[99]就是说,天使、精灵不存在于我们之外,而存在于我们心中。对于爱来说,未必要与“心上人”永远厮守在一起,只要心中有爱,爱就永存。在苦苦追求爱的道路上所获得的这一真谛,使作者受到无穷的启示,感到命运是在迫使自己去长足远行,在远行中感受和领悟爱,于是毅然把齐特尔琴紧紧抱在胸前,决定要和竖琴手一起继续赶路,把一颗思念、痛苦之心长留“心上人”的身边。
可是,“爱”的事情真是难以预料!百觅不得,直追不遂,但就在作者决意要离开的时候,“心上人”却幡然醒悟:“我听到的不正是那熟悉的声音吗?/那忠实的心不正是搏动在我身边? ”[100]这时,一个想法从她心中跃了出来,就好像失去的记忆在脑海中重新闪现一样— — —于是,作者渴望的“爱”降临了,他的情感付出得到了回报!
无独有偶。前面是两个男伴的幻想和领悟,后面则是“两个女竖琴手”( D iebe i denHarfens-n gerinne n)的讨论和解答。
在一座城堡旁,两个女人相遇了。她们都是为爱而来,对住在里面的情郎充满激情和渴望。但是两人都没有得到过回应,其中一个甚至“至今从未目睹他的丰采”[101]。但爱是挡不住的,也不求对等,于是她们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来了。一个把热情的歌儿低声吟唱,一个用琴声诉说着自己的快乐与忧伤。后者更特别向前者描述了自己的感受:虽然还未见过“心上人”,但冥冥之中觉得他总是有力地拨动着自己的心房;而这里仿佛就是自己诞生的地方和眷恋的故乡,又像尘世中的天堂,一来到此,自己内心的激情就更加高昂,歌声也愈发奔放,而弹奏着的金色琴弦更能奇幻般地发出愈发甜美的音响。当然,城堡的大门始终没有开启,自己徒然怀着满腔的热望,怎么办呢?“我只能倚靠着门前的圆柱,/用深情的歌声倾诉衷肠。 ”[102]述说至此,她轻轻摇晃着乌黑的鬈发,尽情流淌下了滚滚泪水。
遭遇相似,同病相怜。另一个女郎同情地拥抱着她,吻干了她挂着泪珠的脸庞,并开始了她的倾诉。同样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她来到这座“神灵居住的殿堂”。为了找到这个地方,她可以说真是历经千辛万苦,走遍四面八方,当第一次看到这里时,感觉“就像闪电从远处照亮我的心房”[103]。但是话说回来,既然爱得不到回应,她觉得也不必如此痛苦、忧伤。还可以在这里欣赏美景,在鲜花盛开的河畔流连徜徉;也可以挺起充满激情的胸膛,将椎心泣血的爱化作甜蜜的遐想,并且立即在这里着手实现美好的理想。于是她们住到同一间茅舍,每晚都拨动琴弦弹奏乐曲。琴音如泣如诉,荡气回肠,清爽的西风在四周吹拂,她们彼此倾诉和安慰,在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当然,她们并不甘心。有一夜,躺在青苔铺成的小床上,两人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她们做了同样的梦:一个魁伟而又温柔的精灵来到床前,用双臂托起她们娇弱的躯体,张开金色羽翼,载着她们飞向她们心驰神往的地方。这样,虽然异性之恋受挫,但在同性相慰中她们获得了补偿。如今,在昔日那座宁静茅舍的地上,仍然萦回荡漾着优美的琴声,那是绵绵之爱与情感的延伸和流淌。
这首诗本来是与《渴望》对应着写的,主人翁由两个男伴变为“两个女竖琴手”,精灵却由“喧闹嬉戏”的小女天使变成“魁伟而又温柔”的健壮汉,男女搭配,神俗交替,这可能并非马克思刻意为之,但显现了他的匠心和灵性。
四、“恨与爱”的化身
在《歌之书》中还有一篇《坟墓谣》( DieR o manzevomGr a b),以寓言的形式对比了爱的救赎和拯救过程中两种不同的方式,昭示出“只能用爱来交换爱,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场景被设置在一个风紧云急、漆黑一团的夜晚,靠近海浪拍击的岸边有一座高大的坟墓,旁边站着一个名叫“拿破仑”(Nap oleo n)的人,虽然长得像铁打钢铸一般,但却是一个“尘世凡人”。他应海妖召唤而来,又被海妖用魔法缚住了手脚,开始接受神的审判。
首先从黑幽幽的地穴深处走来大地之神。只见他眼里闪现着悲愤,脸上布满哀伤。看到儿子拿破仑,他便开始痛斥起来。历数自己腹中孕育上千年,流尽眼泪,才生下拿破仑,之后又呕心沥血将其精心培养,甚至想出一些残酷的方式,比如把他放到阳光下暴晒、施用魔法使其得到锤炼,指望儿子长大后能治理大地,建功立业,成为英雄,进而为自己显姓扬名,带来荣耀。但是谁曾想,自己的努力到头来是徒劳一场,付出得多,回馈得少,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他指责拿破仑一味地放纵自己,任凭内心的力量恣意张狂,胆大妄为,亵渎众神,虚度年华。愤怒的大地之神厉声呵斥:“你用什么来表示感激?/我得到了你的什么报偿? ”[104]面对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该怎么办呢?经过激烈的内心斗争,他毅然决定,违背自己长久以来的愿望,“刺穿爱子的胸膛”,让他“魂赴泉壤”!这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然而更是向众神践履自己的责任和担当,是对“尘世和天国连成一体的法则”的恪守和践履。
听完大地之神的絮叨和威胁,拿破仑被吓得缩成一团,瘫倒在地上,在暗淡火光的映照下,他号啕大哭,无限悲伤。他想摆脱魔法的禁锢,想挣脱桎梏的束缚,但是,却被禁锢、束缚得更紧了。眼看他就要被迫走上绝路,这时从永恒的仙境走来了光明之神。
光明之神光彩照人,说话悦耳动听,慈祥可亲,高高的额头上显现出美的魅力和神奇的威力。她从不恼怒,相反总是露出甜蜜的笑意。她对大地之神说:“我来了!大地之神,/我要帮你平息心中的愤怒,/严厉的神灵们可能拿别人来嘲弄,/而我只知道爱,我珍惜激情的涌动。 ”[105]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被愤怒裹挟的人,实际上只是表明“你无法驾驭心中的感情之舟”,自己的孩子不再被自己所左右,相反产生出异己的骄傲的力量,你却无可奈何,只好屈服。其实不是孩子无可救药,而是自己的方式方法存在谬失。既然疾言厉色不行,那么改换一种态度,和颜悦色又如何呢?“现在我给你的孩子/披上一件富有诗的魅力的华丽外衣,/为他解除一切尘世的羁绊,/再用歌声规劝复仇之神对他不再为难。 ”[106]过失和差错既已铸就,一味地揭穿乃至夸大并无好处,那么是不是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加以掩饰乃至回避呢?而对他的那些优点和长处则不妨“加以歌唱并热情传扬”,那是有助于他灵魂升天的善举。
在光明之神看来,大地之神对拿破仑所做出的似乎不可更改的结论,以及用誓言和神的名义给予他的惩罚,业已对他的心灵造成了滴血般的伤害,所以她希望指责和惩罚至此为止,就像“流血征战已经止息”,而她决意要“彻底抚平战争的创伤”[107]。于是在漫漫长夜过去、黎明破晓时分,光明之神解开拿破仑身上的桎梏,又把神圣的花冠戴到他的头上,以激励他改邪归正,用以后不懈的努力和永恒的业绩,证明自己是个血性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在自己身上会显现出人性的光芒。
这自然仍是一个神话和寓言,但意义更加深刻而隽永。它再次说明,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可以救赎和拯救的,关键在于看你有没有爱。面对同一个人,爱如沐春风,可以塑造和成就他;恨则冷若冰霜,会把他引向自卑、颓废甚至毁灭。在诗的结尾,大地之神虽然未明确表示感谢,但阴郁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愤懑的心里也欢畅起来。甚至爱的效果也出现了,赢得爱心的拿破仑伴随着一团火焰,身躯变得高大起来,腾空而起,冉冉入云,最终化作不落的星星,永远普照天下,还爱于众生。
我们知道,在《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曾说过:“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 ”[108]这种思想是怎么来的呢?《坟墓谣》表明,在他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之前就以萌芽的形式存在着,只不过后来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和超越不如意现实的渴望使他对其内涵的理解更为复杂和具体了。
五、“诱惑”的海妖
在爱情题材的文学作品中,悲剧为多。从中学开始大量阅读人文经典再加上现实生活中的体悟,愈使马克思感到:爱既是花环,也可能是毒刺;既显得浪漫,更饱含痛苦;既是诱惑,也可能是深渊;既要感性,更须理智;既是瞬间的体验,更渴望长久的坚守……总之,爱是一个混合体、矛盾体。叙事诗《海妖之歌》( DerS i rene n Sang)探讨的就是在这些矛盾困境中该如何寻找、选择真爱。
与《坟墓谣》中风紧云急、漆黑一团的夜晚迥然有别,《海妖之歌》的场景被设定在一片大海之上,碧波万顷,风清日丽。
海妖们纷纷离开幽深的海底,浮现在湛蓝的海面。她们风姿绰约,秀目炯炯,弹琴唱歌,纵情嬉戏。当然,表面热闹的背后反衬出她们内心极度的孤寂和渴念。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孩出现了。他驾舟而来,显得纯洁而又善良。在海妖们眼里,他神采奕奕,器宇轩昂。于是,这些美丽的海上仙子开始引诱年轻人。首先端出的是男人普遍看重的功名心:作为芸芸众生,你既然掌控不了人间,不如干脆辞别而来,主宰这沉默无言的大海。其次是描绘男人同样重视的“软环境”:人间充满贫困和制约,但水下世界却富庶而又自由。“滚滚的潮水只能向低处流淌,/嘹亮的歌声却能向天上飞扬。 ”[109]如果男孩能加入神灵的行列,那么他的心就能获得神奇的力量,眼前便一片明亮,豁然开朗,而云端的天堂就会降临在大海之上。再次还有历史的对比和未来的勾画:世界就是在海浪中诞生,大海则是神灵的家乡,当宇宙还是一片洪荒的时候,神灵们已在大海的怀抱中成长了。漠漠长天,点点繁星,都会一齐向大海凝望,而天上的云影和星光,也必然映入碧波荡漾的海洋。洪波涌起,席卷乾坤,气势何等雄壮;海浪养育了神灵,神灵才有了生命之光。最后她们正式发出邀约:请你步入大海汪洋,伸出手来,走到我们身旁;你的周身将会发出智慧的光芒,你的眼睛将洞察那幽邃玄妙的地方。
年轻人该做怎样的选择呢?万顷碧波,一片辉煌,海妖柔发披肩,风情万种。确实太诱人了!此情此景,谁都会禁不住心摇目荡,心驰神往。但男孩经过仔细的思量,重新镇定、安详下来。他知道,人神不通,海妖不会明白自己的爱憎和愿望;大海一时会显得表面平静,但深渊阴森凄凉;歌声既是其内心的抒发,也可能是骗人的伎俩,诱惑本身就是一张罗网。的确,自己胸中怀有凌云的志向,但神不存在于深不可测的大海和云端,它就在自己心中,时时掌握着自己行动的方向,并且确保自己的思想永远不会迷航。于是年轻人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海妖。
结局印证了年轻人预见的正确:他的话才刚刚出口,海妖们便顿时嗒然若丧,方才的欢天喜地转眼间就变成呜咽哀泣,紧接着狂澜袭来,势不可挡,她们在惊涛骇浪中一瞬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想一想,真是后怕:她们当初捧出的是真爱吗?信誓旦旦缘何立马就变得如此脆弱、短暂和绝情了呢?
在西方古典文学作品中,海妖是一个经常出现的题材和形象,马克思的这首诗显然也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无独有偶,后来与马克思成为终生挚友的海涅于1823年也写过一首名为《洛列莱》( DieL o rele i)的长诗,其中根据德国传说塑造的妖女洛列莱与这里的意象极为相似,她也经常出没于莱茵河岸的岩石上,以其美貌和歌声来迷惑船夫触礁沉没。惺惺相惜,这是马克思与海涅观念和趣味相通的前奏吗?
六、充满人性的“精灵”
人神不通,是由于这是两种存在物,即人是人,神是神。那么有没有能将二者沟通起来特别是能达致其心的交融的中介性的东西呢?有的,这就是《小精灵之歌》( Lied derE lfen)中描写的一种特殊的存在物— — —小精灵。
在人们的印象中,神总是威严的,创生万物,无所不能,道貌岸然,力大无穷,独踞高位,不食人间烟火。但小精灵虽然也属于神,却不是这样。它并不严肃,而是喜欢飞舞嬉戏;也不高大,相反像小小的灰尘,在微风中摇曳;它也不是无所不晓,而总是带着好奇心观察云雾,琢磨能使地球转动起来的杠杆和力,当然更喜欢领略人间的柔情蜜意和心灵的痛苦哀伤。
这种小神灵不是最初世界的缔造者,它也是次生的。据说,创世神在奔腾汹涌的波浪上徜徉的时候,眺望远方,看见一个个天体飞速掠过,那里的生命正在死亡,于是它用自己的目光使万物获得生命,历经群山震动、海洋咆哮、大地倾斜、星辰升起、雷声轰隆等剧烈的变化,世界终于诞生了。但这只是漫长的世界变迁的开始,之后进入春光明媚、和风吹拂的环境,出现了太平的日子和庸常的生活。创世神的使命至此完成,或者说“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这时一群小精灵就轻盈而灵巧地涌现了。它们温柔娇小地从蓓蕾中跳跃出来,苗条的身段像一朵朵鲜花,通红透亮;声音像和风,眼睛闪着金光,心儿轻轻地跳动,既不沸腾,也不激荡。在悬崖和礁石上,它们从容地吃喝,时而穿过烈火和烟障,时而跳跃在灌木丛和小树林间,自由地翱翔。到了晚上,它们就钻进花蕾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一旦花朵醒来,就马上起身,去沐浴和煦的阳光。它们也有梦想,假如能够做个好梦,你猜它们最向往的是做什么呢?不是征战疆场、建功立业,而是“愿意飞进/美人的眼睛,/带着爱的思念/把自己烧成灰烬”[110]!它们把这些美梦、幻想和奢望密藏在花蕾中,然后去体悟人间冷暖,经历喜怒哀乐。
由此看来,如同人与人是不同的,神也是多种多样的,人神使命不同,但这个更像人的神— — —小精灵是不是更让我们感到亲切、可爱,因而也更值得我们予以尊敬呢?
七、“人间神”— — —大地精灵
精灵虽小,且有趋向人的习性、了解人的意愿,但毕竟来自人间之外,属于“天外来客”,而《地精之歌》(Gno menlied)中的精灵则俨然就是“人间神”了。
你看,大地精灵首先是劳动者。白天用小锤咚咚地敲个不停,十分卖劲,不知劳累,有时甚至黑夜里也要勤快地干活。人们总说是外来神缔造了世界,但这些创世神的工作与其说是缔造,还不如说是炫耀,即用强力和意志来显摆自己。但是,只有大地精灵清楚,这些外来神并不了解这片土地。土地亘古存在,而且蕴藏很深,但却显露出光泽和晶莹。土地的空间也不是有限的、可以度量的,而是随着人的活动在不断地扩大,“就像一串关于宝石的/绚丽多采的梦”[111],无限而美妙。土地也不是色彩单一而枯燥的存在物,而是声光荟萃,五彩缤纷,忽明忽暗,永远是闪电和激情之所。
再者,大地精灵是创造者。它们的工作不只是限于对自然之物的发掘,更是一种独特的“创新”。它们会巧妙地锻造红宝石,炼制金刚石,建造高耸入云的宫殿。创造者的工作不是被迫的而是自主的,不是单调的而是丰富多彩的,不是痛苦的而是快乐的,这样,“日子一个接着一个逝去”,它们发现了自然,创造了文明,也丰富了自我。它们知道,何时大地冰雪融化,何时草木吐绿开花,而在地心深处,隐蔽的洞穴则宛若一本用黄金包裹的书,载明世界何时被开创,又将何时消亡。
最终,大地精灵迈着虔诚而庄重的步伐,穿过建在地下深处的宽敞的殿堂,按照传统的习俗,轻轻一敲,开启地门,迎接人类。它们弹起七弦琴,与芸芸众生一齐吟唱,共同庆祝世界的诞辰。此刻,世界上空,像火一般大放光明,火苗徐徐上升,窜得很高,大地发出欢呼声。天与地、人与神不分彼此,融为一体,尽享世界的辉煌和荣光。
八、神灵观念映现人的局限
总之,我们看到,在《歌之书》中,精灵是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至此,我们讨论一下,为什么要借助精灵来实现爱?最终的结果如何?我们也不拟抽象议论,而是用另外四首《十四行诗》(Sonett e)所要表达的思想来进行探究。
神灵观念的出现映现的是人自身的局限。追究爱得不到回报的缘由,马克思试图借助外力来实现,但他把外力的作用只限制在弥补人的不足。比如,是不是自己表达爱的方式和手段的局限所致呢?为此,他对言语(Wor t e)进行了省思。
迄今为止,人们多是用言语来表达情感的,但仔细想来,这是有局限的。言语只是一种僵死无力的形式,是随着生命移动的空洞的影子,从它那里实际上看不到生活的迹象、状况和深层次。倘若借用这种形式,怎能把自己的衷肠尽情倾诉出来呢?尘世间那些折磨着人的生命的激情,心灵深处绽放出的热烈的爱恋,一旦如飞舞的火花迸发出来,就会大胆地拥抱整个世界,从而把言语从王座上硬拖下来,让美好的世界在言语之上展现光华。
可怜的是,不在少数的恋人只知道用言语来吐露心曲,这就如让爱慕之情穿上褴褛的衣衫,外貌虚假,表达拙劣。本来言语也是从心中奔腾涌出的,可是它却摆出一副陌生、冷酷的面孔,用寒气和冰霜把人们的心灵摧折,让思念和忧伤成为爱的主角,恋人们的热望尚未得到释放就已变得冷却,使他们不能无拘无束地充分享受心醉神迷的欢乐,彼此间永远无法领略爱的全部的滋味,爱的幸福感由此被丢弃得无影无踪。这样看来,用言语表达爱,就仿佛用一个皮囊包裹着恋人的身躯,或者把他们局限在一个狭隘的角落,心灵得不到舒展,真情变得隔膜,思想默默地隐匿退缩,呆滞而笨拙,最终在空洞的虚无中消逝。
马克思决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认真地想想,对于自己的爱来说,这些拙劣的言语、词不达意的情诗算得了什么呢?这爱无边无垠,宛如永恒、高大的精灵,可以用各种天体作舌,再加上雷鸣般洪亮的嗓音,如果振臂一挥,奋勇向前,它一定能把岩石连同自己撞得粉碎;如果发出怒吼,它定会响彻整个宇宙,辽阔的大地将为此震颤,让智慧之光环绕宇宙,划破长空,照耀世界。可悲的是,自己写了那么多诗,却让言语成了偷盗灵魂的窃贼,狡猾阴险地将爱和情感稀释乃至嘲弄。人类真是不长进啊!昔日的言语就是拙劣的工具、思想的渣滓,已经被人们所遗忘;如今它却成了宝贝,要把万物包括人的情感展现出来,熠熠发光!
言语是如此虚妄,那么究竟用什么来表达爱情呢?马克思设想:以形体来表现,以行为来感召。倘若如此,爱一定会变得越来越高大,直到成长为一个魁伟的巨人,头顶蓝天,手揽云霞,手里拿着星辰嬉戏玩耍,江河从它的眼中涌出,太阳在它的身边黯然失色,黑夜也会像白昼光照人间,天空会对它把头悄然低垂,隐匿在深邃的宇宙。这样一来,世界充满爱的身影,或者说爱接替和统摄了世界。基于此,作为实体的宇宙也就会被爱所排挤,或者因爱的激情而逐渐溶化,炽热的岩浆噼啪四溅,在其怀抱里爱的柑橘树会生根、发芽— — —至此,宇宙之间,唯爱而已。
这样,我们看到,在《歌之书》中无论把精灵设想为“地狱的魔怪”“仇恨的化身”“诱惑的海妖”,还是“爱的守护神”“温柔的小天使”“充满人性的小精灵”,以及作为“人间神”的大地精灵,无论它们是人可凭借的力量、爱的推手、浪漫的策划师,或者邪恶的制造者、嫉妒的扩散者、爱的拆台者,乃至它们本身也是爱的追求者、善于算计的小市侩,又多么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这也就意味着,所谓的神灵是不存在的,它们是人的创造物。人生不易,爱情艰难,于是人就试图通过精灵、观念、理想来改变和实现,然而又不得不用人来理解、诠释精灵、观念、理想的内涵和功能:这不是人的自我循环和矛盾,而是自我意识的拓展、探索和深化。正如后来马克思在“博士论文”里所说的:“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112],神的户籍就在人间。这一认识再经过“《莱茵报》—《德法年鉴》时期”对社会问题和宗教现状的观察、思考终于形成了马克思明确的“把宗教问题还原为世俗问题、人的现实问题”的宗教观和解决思路。
需要指出的是,“精灵”意象在之后马克思的著述中也反复出现,早期受浪漫派影响的其他文学作品不必说了,就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也是如此(当然马克思不同时期对其理解和把握是有差别的,有的属于借题发挥,有的则意在揶揄对手,当然也有托物言志或申说己意的情况),这是否也是马克思思想研究中需要我们注意的一个现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