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本体的一些问题
在人类认识的发展史上,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提出要将哲学当作一门独立的学科进行研究的人。亚里士多德把它叫作“第一哲学”,因为“哲学”原来就是“爱好智慧”(philo-sophia)的意思,所以他也简称之为“智慧”(Sophia)。既然这是一门以前没有独立研究过的学科,就需要明确它研究什么,它所研究的对象即内容应该包括些什么。为此,他在《形而上学》第三卷(B)中提出了一些他认为是哲学应该研究的问题。
亚里士多德在第三卷第一章开始时就指明:为了我们正要研究的这门学科,最好先列举我们应当讨论的问题。他说,我们思想上遇到的困难,就像是一个一个的结,如果不能解开它,就会被它们束缚住,不能前进了。因此,需要对这些问题通盘考虑一下。只有明白了有哪些难题,才会明白应该从哪里去研究,也才能在研究中知道有没有找到我们所寻求的东西,是不是达到了目的。(注:995a24—b4。)由此可见,他认为这些问题是研究哲学必须探讨的问题。我们要了解《形而上学》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也必须先知道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
亚里士多德在第三卷第一章中简单地列举了这些问题,然后在第二—六章中又分别对每个问题作了比较具体的说明。在第十一卷(K)第一、二章中,这些问题又以比较简略的形式重复出现过。这些问题的先后次序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以后各卷中的研究,也没有受这些问题的限制,而是按照他后来研究的问题展开的,对于其中有些问题并没有直接作出回答。但是,我们随处可以发现,这些问题是一直在他心上的。所以,他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散见于Γ、E、Z、H、、I、Λ、M、N各卷。
亚里士多德提出的问题究竟可以分为几个?每个问题的答案主要在何处?对此,亚里士多德的研究者有不同的说法。我们这里主要根据罗斯的说法(注:Cf.W.D.Ross:Aristotle’s Metaphysics,vol.I,pp.222-223.),他分为十四个问题,简述如下(括号内的数字,前一部分表示B卷第一章和相应于它的B卷第二—六章的贝刻尔本标准页码,后一部分表示其答案在第几卷第几章):
(一)对于各种原因的研究,是不是同一门学科的任务?(995b5—6=996b18—b26;Γ,1,2)
(二)这门学科是不是既研究本体的原则,同时又研究公理?(995b6—10=996b26—997a15;Γ,3)
(三)是不是同一门学科,研究所有的本体?(995b10—13=997a15—25;Γ,2,E,1)
(四)在可感觉的本体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本体?如果有,它们是同一类的,还是不同类的?例如,有人认为既有“理念”,又有数学的对象。(995b13—18=997a34—998a19;Λ,6—10,M,1—9,N)
(五)是不是同一门学科,既研究本体,又研究它们的属性?还有,“同”和“异”、“类似”和“不类似”、“在先”和“在后”这些“相反”的东西由什么学科研究呢?(995b18—27=997a25—34;Γ,2,I)
(六)事物的本原是“种”,还是它的组成部分?(995b27—29=998a20—b14;Z,10,13)
(七)如果本体是“种”,那么它是最高的“种”呢,还是最接近个别事物的“属”?(995b29—31=998b14—999a23;Z,12,13)
(八)在质料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存在?它们是一个还是几个?是不是还有一些东西,在个别事物之外独立存在着?(995b31—39=999a24—b24;Z,8,13,14,Λ,6—10,M,10)
(九)本原是在数目上是同一个呢,还是在定义(逻各斯)上是同一个?(996a1—2=999b24—1000a4;Λ,4,5,M,10)
(十)有生灭的事物和没有生灭的东西,它们的原则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996a2—4=1000a5—1001a3;Z,7—10,Λ,1—7)
(十一)“一”和“存在”是本体,还是属性?(996a4—9=1001a4—b25;Z,16,I,2)
(十二)本原是一般的,还是个别的?(996a9—10=1003a5—17;Z,13—15,M,10)
(十三)本原是潜能的,还是现实的存在?(996a10—11=1002b32—1003a5;Θ,1—9,Λ,6,7)
(十四)数学的对象(数、线、形、点等)是不是本体?如果它们是本体,它们是和可感觉的事物分离而独立存在的,还是只存在于可感觉的事物之中?(996a12—15=1001b26—1002b11;M,1—3,6—9,N,1—3,5,6)
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提出来的问题。他在最后说,对于这些问题,不但要求得真理是困难的,甚至要说明这些疑难之点也是不容易的。因此,他在第三卷第二—六章中展开讨论这些问题时,采用了他特有的分析方法:他是用“某物是甲,还是非甲”这样的方式提出问题的。提出问题以后,就进行分析:如果是甲(正题),则有几种可能的(或不可能的)理由;如果是非甲,则有几种可能的(或不可能的)理由。他对这些问题作出解答时,也往往采用类似的方法:分析在什么条件(意义)下,可以得出正面的结论,在什么条件(意义)下,可以得出反面的结论。有些哲学史家将这叫作亚里士多德的“辩证法”,认为采用这种方法,可以避免得出独断的结论。亚里士多德的这种分析方法,对于后来西方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不但在哲学上,西方的哲学注重分析,像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这样的重要著作,在方法论上显然是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很深影响的。而且这种分析方法,也成为各门科学必不可少的方法。正因为亚里士多德注重分析,他对客观的“存在”进行了分门别类的研究,从而成为逻辑学、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伦理学、政治学等等以至“第一哲学”的创始人,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对各门科学的创立和发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些历史功绩是不能抹煞的。
从这些问题的内容看,可以说,几乎每一个问题都直接或间接地和他要讨论的本体问题有关。
第一个问题,他是问:如果研究这四种原因,属于不同的学科,那么,哪一门学科才是最高的“智慧”呢?(注:996b8—10。)他说,就知识的权威性来说,只有研究目的即“善”的学科,才是最高的,其他学科都像奴婢一样,是不能违抗它的。(注:996b10—14。)在《伦理学》一书开始时,亚里士多德就断言,每一种技术、研究、活动和事业,都被认为是以各种善为目的的,所以,说善是一切事情的目的,是正确的。(注:《伦理学》1094a1—3。)但是,他又指出,从知识的对象说,只有我们认识了这个事物“是什么”时,才能说我们真正认识了它。认识它“是什么”,就是认识了它的本质和定义(逻各斯),也就是它的本体。所以,亚里士多德说,研究本体(本质因、形式因)的学科是具有“智慧”的性质的。(注:996b14—18。)这里,他作了这样的分析:从知识的权威性说,研究目的的学科(伦理学)的地位最高;从理解知识的对象说,研究本质、本体的学科(第一哲学)的地位最高。
第二个问题,他问:研究本体的学科和研究公理的学科,是不是同一门学科?他说的“公理”,是像几何学上那样的公理,但从第四卷中他所研究的问题看,主要是指形式逻辑的排中律和矛盾律。他认为这些是一切论证的出发点,任何论证都不能违背这些公理。所以,公理是最一般的,它应该属于所有的学科,而不专属于研究本体的学科。(注:996b33—997a11。)但是,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又指出:既然公理是最一般的,是一切事物的原则,要研究它如何是真,如何不真,如果不是哲学家的任务,又是谁的任务呢?这就是研究本体和研究公理的关系,用后来的术语说,就是研究本体论和形式逻辑的关系。
以下的一些问题,几乎都是和本体直接有关的。第三个问题是问:是不是所有的本体都由同一门学科来研究?所谓“所有的本体”,就是在第四个问题中问到的:在可感觉的本体以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本体——不可感觉的,也就是抽象的、一般的本体存在呢?第五个问题则是问本体和它的属性的关系问题。讲到属性,和它相连的就有“相反”的问题——“一”与“多”、“同”与“异”、“相似”与“不相似”这些范畴和本体是什么关系?它们是不是本体?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些“相反的”不同于一般的属性,有些研究者将它列为另外一个问题。亚里士多德在第三卷第二章中,对此没有展开说明,后来却专门写了一卷(I)来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是在变化发展的。
第六个问题中所讲的“种”,就是事物的共性、一般性,也就是“一般”的本体。所谓“组成部分”,就是指组成个别事物的要素。第七个问题是从一般的本体方面提出来的,所谓一般的“种”,是有层次的不同的,比如对于苏格拉底这样个别的人说,“人”是他们的“最接近的属”,“动物”就是他们的“种”。究竟是“种”还是“属”才是一般的本体呢?第八个问题是从本体的“组成部分”方面说的,即组成本体的部分,除了质料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本体呢?
第九个问题是:如果有不同的本体,为什么将它们都叫作本体呢?是因为它们在数目上就是相同的一个呢,还是因为它们有相同的定义,是“种”上的同一?第十个问题是第九个问题的具体化。有生灭的具体的本体和没有生灭的(永恒存在的)一般的本体,它们二者是不是有共同的原则、共同的定义呢?第十二个问题:本体是一般的,还是个别的?第十三个问题:本体是潜能的,还是现实的?这两个问题就是从上面的问题引申出来的。
第十一个问题和第十四个问题是从否定的方面提出来的。毕达哥拉斯学派、爱利亚学派和柏拉图学派认为“一”、“存在”和“数学的对象”是本体,亚里士多德不同意他们的意见,所以提出这两个问题。
以上只是对亚里士多德提出的问题作极其简要的介绍。我们知道了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些就是他所要讨论的问题,对他在《形而上学》各卷中关于本体的学说,以及为什么要作那些分析和论述,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