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邑
隔着芒荒山幽蓝的薄雾,殷红斜阳映照下的天幕呈现出半透明瑰丽的亮紫色,远处几座错落雪峰在夕阳映照下紫气蒸腾,于伟岸庄严中平添出些许娇媚。
顶峰处的天光渐由亮紫转暗红,山影夜色吞没了夕阳最后一缕光线,仿佛是乘着青鸟的神仙返回冰宫时将天幕拉合起来,天忽然黑下来。
吴赓在城首大人的官署外候了足半个钟,正昂首望天臆想天神。特使兀叚翩然而出,微笑着告诉吴赓,城首大人有恙在身不便接见。又补充道:“明日送先生出山,行前或可得城首大人赐见。”
听说城首病了,吴赓虽然知道自己不该高兴,可还是禁不住内心一阵激动狂喜,总算有理由留下来。他自幼学医,又有家世传承,因此颇为自信。当下忙向兀叚毛遂自荐,要为城首大人治病。
“呃,多谢先生厚义。只是,大人所患乃旧疾,本城医阁大夫们惯治的。您走动一天想也累了,实不敢劳先生费心。”兀叚微笑着婉拒。
吴赓哪肯放弃这大好机会,忙掏出手机来指着上面照片,仔细说明自己是按昨晚城首大人嘱咐,要多拍照呈大人亲览,若不能面见大人,恐怕会落下无信嫌疑。“况城首大人十分喜爱手机的新奇,看后心情愉悦病况或可缓解呢。”
兀叚微笑听他说完,才缓缓说道:“先生何不将此物交在下转呈大人过目。”
吴赓看着兀叚所佩描黄大面,知道他是不识字的,便笑道:“这是智能手机,按界面提示操作倒也不难,只不知兀叚先生可否识字。”
兀叚略一迟疑,把手机还给吴赓,说道:“如此容在下再禀城首大人!”转身去了。
果不多时,内殿有宫人来传请。吴赓径被领入城首寝殿。穿过雪白的云石弧顶回廊,在一扇巨大雕花门前,宫人示意吴赓止步,把门推开一条缝,将他移交给门里侍立的宫婢,自己退守在门外。
宫婢有些吃力地把沉重地门扇向外再推开些,将吴赓让进内殿。
进门眼前一黑,偌大宫殿内竟只点一盏落地孤灯,如豆灯光在灯盏的边缘摇曳着。
直到眼睛渐适应了昏暗环境,吴赓看清殿内四壁挂着的金丝团花白锦落地帷幔,大约几十步开外是三层深深的白玉步阶,阶前垂首立着四个宫婢。
步阶尽头依稀有圆形幔顶,金色锦帛围幔下,悬垂着厚重的白丝绒床帐,帐角微开,床前地面铺着一整张稀有的白地黑斑豹皮,豹头冲阶下的吴赓呲着森森白牙。
兀稷大人的绸袍银貂裘披挂在离床不远处,由一架高大的玄色木施撑立着,在微光映衬下,孤寂寥落地显出高不可攀的华贵。
“卿,今日,呃……呃拍照……还满意吗?”城首大人的声音从帐内传出来,夹杂着轻微喘息和沉重的鼻音。
吴赓几乎立即断定这位城首大人是患了重感冒,便答道:“多谢大人关心,有特使先生陪同讲解,甚为尽兴。贵城上邑和下邑的百姓生活安逸,人人富足怡悦,建筑更是别致独特,在下拍了照片想敬呈大人!”
略一停顿,他觉得是时候显露一下自己的医家学识,便试探道:“殿外听特使先生说,城首大人贵体抱羔,不知是否觉得头重身热,咽喉肿痛,鼻塞涕下!”
“非也,何止上下两邑,更包括中邑,吾城百姓普皆安乐!”城首大人纠正吴赓。
说话间帐内伸出城首大人的金色权杖,杖头的手形却不是官署正殿所见手掌,而是单伸食指的指点状。
只见那只“手”指了指吴赓,便有一宫婢上前用托盘接过吴赓手机端至床边跪下,然后前额抵地,双手反举着托盘送入帐中。
看到这种奇特的敬献呈递方式,吴赓瞪大了眼睛,不过口中并没半点犹豫:“是,城首大人说得极是!只因在下未曾亲见中邑城内百姓状况,不敢妄加议论。”吴赓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却不料城首兀稷并不就范。却突然转换话题道:“卿既是幼承家学习医经年,那看本首之症该如何用药?”
“禀城首大人,关于用药,在下还需观大人面色舌象,按切皮脉。”吴赓早已成竹在胸,中医医理自幼谙熟。
兀稷半晌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悠悠轻叹一声,像是累了,道:“这手机——待本首看罢,明日派人送还驿馆。”城首的黄金寝杖抬起轻指了下大门,殿门边的宫婢走到吴赓身边。
吴赓知道该告辞了。
城首不提送他出山,但又回避他诊病提议,想必是信不过自己。
感冒这病虽说普通,可也得分清风寒还是风热引致的,症结不明不能随便施药。背包里倒是有感冒宁胶囊之类的常用药,但这位谨慎的城首大人一定不会用。
只能放手一搏!吴赓不能放过这次绝好机会,他向兀稷深施一礼道:“在下告退!还恳请城首大人务必于今晚急饮三大碗‘清汤’(烧开后的温水),热度以温热不烫口舌为宜,必可缓解大人症候。”
吴赓说罢也不等城首回应,跟着宫婢躬身往门口退去。
床帐内传来声咳嗽,阶下的宫婢们慌忙各自捧盂、端水、取面巾,齐齐跪伏在城首大人床前……
翌日,天刚蒙蒙亮,城首的近侍宫人来了。
除送还手机,还传城首口谕:
“先生今日可自由行走中邑拍照,夕食时分来官署,将所拍照片呈城首大人亲览。”
吴赓又惊又喜,这位城首大人想法多变,让人难以揣度,不过只要能进中邑考察拍照,自己便不枉此行。当下忙向宫人施礼称谢,不想这个满面堆笑、脸皱地像颗绛红枣核的宫人将手一摊,悠悠地又说道:“还有,城首大人特告先生‘知者不言’。”
吴赓之前已接连见识过种种异状,并不觉奇,忙连声称是,保证自己不说不问,只看只拍。
还回来的手机已经电量耗尽,只能边走边充电,连接移动电源后,手机屏幕亮了,紧接着跳出提示:有新图片。
吴赓好奇地打开图片库,确实多出一张奇怪的照片,通红的画面底色,间中夹杂着莫名地皱褶沟壑,又似乎有些不可名状的规则纹理,倒有些像超现实主义抽象画。
能确定,这不是自己拍的,吴赓转头对枣核脸笑道:“昨晚城首大人看照片时想必是无意间按了拍照键,这拍的是啥?”枣核脸抻着脖子看手机里的照片,待听到问话,忙收回眼光,有些慌乱地连连摆手摇头,表示不知道。
吴赓把手机横竖调整角度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嘀咕道:“既然没什么用处就别占着内存空间!”点了删除。
枣核脸宫人眼中闪过恐慌惊惧,转瞬如常。
当吴赓关切地询问城首病体时,枣核脸终于高兴起来,振奋地大声道:“城首大人昨夜依先生所言三进清汤,大浆出,晨起神清。”
原来自己突然被允许自由行走中邑,是缓解城首大人病况的嘉赏。吴赓忍不住为自己的急智透出几分得意来,也不管枣核脸听不听得懂,着实在他面前卖弄了下自己的水平:“古医言‘清阳开上壳’,而西医谓‘水能稀释血液毒素,加速代谢,从而减轻感冒症状’,使用得当,水便是极好的良药呵!”
吴赓向宫人的那张绛红的枣核脸看了一眼,却正与他投来的虔诚目光碰个正着,心中陡然涌起自豪感,于是故意压低声音凑近枣核脸道:
“如此说来,在下就斗胆再进一言,请城首大人于今日正午时分以热汤浴足一刻漏,可肺润肠濡,温灼丹田,定可再缓大人之症。”
枣核脸宫人戴着的大面因笑得太厉害而颇不自然地挤在一处,连连点头答应着去了。
得来不易的中邑之行。
吴赓刻意放缓脚步慢慢走慢慢看,既然警告他不能与人说话,便意味着心中累积的疑问得靠自己观察来找寻答案。
中邑风貌果与上、下两邑不同,处处透着气派与高贵,眼所及处都是高廓开敞的官宅屋宇,麻石街面平整宽阔。大面城的商业中心设在中邑阱街,远远便能看见招幡飘扬,约摸百余步的街巷不长,两旁店肆林立。
不久,街上人多了起来,与上下邑不同,这里节奏明显要慢许多,白衣人看起来都气淡神闲。
古怪的是,这里人竟连走路都整齐划一,骑马挑担的,推着独轮车的,还有赶牛车或马车驮货的都一律穿着红褐色短袄,是下邑人……街上行人男女间杂,却是红、粉、白衣人各行其道,绝不混行。
街道中间留有车马道,而南北各有三条供人行走的步道,下邑来的红衣杂役劳力走外道,上邑粉裙婢女们走间道,都行色匆匆地忙活计。
白袍们悠闲慵懒地在内道慢行,或牵或乘着自己豢养的宠兽,这些宠玩无一例外都是大型狮虎豹等猛兽,与山外人喜爱小巧轻盈、听话训服的猫狗全然不同。最可称奇的是,这些宠兽都通体雪白,毛皮少有间杂,慵懒地随主人们在店肆摊铺间徜徉。
大面城尚白,居所衣饰无不以白色为贵,连宠物也不例外!
吴赓一时不知道该往哪条道上走,自己身上穿的是特使差人送来的白袍,想着要慢行慢看,于是便走里道融入白袍中间。虽然他并没戴着大面。
各邑人见面便点头微笑相互行礼,看起来并不因阶层而分贵贱,招呼说话时声轻语细,状极文雅有礼,实在难以相信眼前人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竟连他们的宠兽,也被驯养地乖巧和顺,听不见一般猛兽本能的嘶吼咆哮!
街面上人往复来去不断,男女笑容可掬。一切看起来是多么平和安乐,闲适怡然。
城中人们交易全不用货币,都是以自己物品作为货物,换取他人所持物品,也就是“以物易物”。
而街边的摊铺并无定主,有货待易的便可随处找空闲摊铺等待来人交换。
打渔人将渔获刚摊开摆好,一会儿便有个猎人用肩上刚打的野兔换走两条鱼;又有个女婢用一件绣品荷包换了碗小虾。交易各人都极其有礼,全不力争为自己多换些东西,而是相互推让不休。
这传说中的大面城教小吴教授着实开了眼界。
路边传来低低的争辩声!
吴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役奴和一位白袍贵族的男人正你鞠我躬推让着什么。细听之下,原来红衣役奴每天清早会为这户白袍贵族府邸送来上好食生,以每月为期向白袍人换取一颗珍珠。
争执的起因却很奇怪,白袍人要给他两颗珍珠,红衣役奴只肯接受一珠,说自己送的食生货物不值两珠,白袍人却道挑担辛苦,心有不安,定要以两珠成交。
两人互相推让着不可开交。终于,有个旁观良久的披裘白衣人出来主持公道,他微笑着将当日的一半食生还给红衣奴,又取一颗珍珠还给争辩的白袍人。
吴赓抻长脖子看披裘白衣人所谓公道裁决,不禁哑然失笑,等着争辩的两人骂他,不想那二人千恩万谢地施礼,又将手中退回物品作为谢仪赠予披裘者,各自满意离开。
作为山外现代文明人,吴赓见惯讨价还价、论瑕争利。这大面城的居民,不仅交易方式原始,而且竟然相互让利于对方推受辞谢。更让人讶异的是,原本与交易不相干人竟也能参与交易而从中得利!
吴赓不解地苦笑着摇头。这大面城处处透着古怪和不可思议,完全悖离自己原先对社会生活、对市场交易的认知。
人为什么要交易?不论是城中的以物易物,或是山外用货币买卖商品。既然是交易,其动机终归是为了生存或生活舒适便利些,也就是为了改善自身处境。如果没有这一点动机,又何必不辞辛劳的参与交易呢?每个人所得到各种物质享受,小到一针一线,大到车船用具,都是通过交易交换才能得到拥有。
没有标准的定价,物品的价值便很难公平地被体现。
其实,城中既然建有商街,城民们通过交换来改善物质生活,说明他们已经摈弃完全的自给自足生活方式。
既然如此,他们又何以要在交换的时候拒绝考虑自己的利益呢?
当然,如果交换一开始就是为了减少自己的利益增进他人的利益,礼让的行为或许还可能发生。
可是每个参与过交换,有过交换经验的人都知道,交换双方都是为了满足自己所需而去参与交换,却为什么要在交换进行的过程中却放弃争取自己的利益,这种前后不一贯的动机显然是矛盾的。
吴赓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城首“不言”谕令,只好暂时将诸般迷团存在心里,继续拍照。
这时,手机画面出现一堆跪地垂首的白衣人引起他注意,细看那户人家门首空空如也,原挂着的一具白面描银大面石雕被丢弃在一旁碎成几块,这是仅次于城首的最高品级城官之家。
男女老少足有几十口人跪了一地,人群中传出女人的嘤嘤低泣,几个持刃的兵士冲他们喝斥着,距离太远听不真切。
吴赓不敢靠近,屏息侧耳,只隐约听见什么荒潭芜莿。而跪在地上的人面色大变,连哭声也戛然止了。
吴赓加快步伐,他要去荒潭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