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战国秋阳
九月重阳,秦人有丰收祭飨天帝、祭祖的活动。因为很多人认为那天是九九归一,一元肇始,万象更新的大好日子。秦国达官显贵门前早已挂上灯笼,宾客满堂,一起饮酒谈笑,喜气洋洋。今天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这便是过节,即便是奴隶,也会获得一些主人在祭祀之后的微薄赏赐。
只有一张脸上没有丝毫欢乐!那是一张小孩的脸。这孩子正独坐在咸阳城西郊民巷的寂寞角落里,阳光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体,单薄的身影,形单影只显得寂廖极了。
虽然这个孩子眉清目秀,但看起来脸色有些青白,不知道是生性忧郁,还是身体似乎不太好,总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在他的身边有一群孩子围着他唱着,跳着,笑着。但这个孩子坐着的地方,却距离每个人都很远。脸上的表情似乎保持着一种警惕和抗拒,似乎他根本就无法融入这里。
那群小孩在围着他,唱着童谣,“虞公好马,假途灭虢,车辅之相依,唇竭而齿寒……”唱完了还一阵哄笑,显然是在取笑这个孩子。不过这个孩子却似乎对他们唱的歌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姬灵人,你看什么?我们唱的不对吗?”一个稍大一些的孩子走上前,指着他道。
那边被叫做姬灵人的孩子,完全没有反应。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见姬灵人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难免有气,忍不住开口呵斥道:“姬灵人,怎么不回答?你不喜欢这童谣么?”猛然揪着那个瘦弱孩子的衣襟。
瘦弱的姬灵人只是望着他,没有抵抗。
那个孩子愈看他这样,心中火气愈是旺盛,恨恨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德性,你总是冷冷的望着我们,好像你还是个公子一样!我命你快些跟我们一起唱!”
那个姬灵人看起来瘦弱,脾气却倔强得很,硬是不开口。
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觉得在一众伙伴面前失了脸面,忍无可忍,指着姬灵人破口骂道:“好!你不肯唱,我总有法子要你开口唱的!”说完,举掌便朝那个瘦弱孩子的脸上狠狠掴下!“啪”一声,姬灵人的小脸上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记耳光,他人本来就小。身体一晃,扑倒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那个孩子正要伸掌再掴,另一个孩子拦住他,劝道:“好了,好了!”
那个大点的孩子打得性起,勃然反问:“你护着他干吗?他根本不是我们秦国人,更不是什么虞国的王孙公子,早就是个庶民了。”
“你们看,他流血了。”另一个孩子指着地上的一滩血,吃惊道。那个姬灵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几个孩子一看闯了祸,纷纷一哄而散。
没有人真正在乎这个倒在地上的姬灵人,他在地上半晌才动一下,他吃力地爬起来,摸了摸自己被撞破的额头,又看了看周围。眼神之中一片茫然,“这是哪儿,我这是在做梦么?我的手这么小……怎么会……”姬灵人看着自己的一双小手,莫名其妙地惊叫了一声。
“少主,你怎么样?”一个老人慌忙走过来,望着姬灵人颊上那五道红肿的指痕,和他额头的伤口,怜惜地道:“少主,这是怎么了?又是那几个秦国孩子?
少主,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恨有不甘。可是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变更,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接受它,面对它。因为……”他一边说一边扳过姬灵人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我们现在身在秦国,人在矮檐之下,不得不低头!”
“你?”那个孩子转过身,眼神有些呆滞,“你叫我什么?”
“少主人。”老人吃惊地看着他道,“我是冯驩啊,你这是怎么了?”
“你叫冯驩?”那个孩子迟疑地道,“那我,我又是谁?”
“你是灵人,你是虞国公子,姬灵人啊。少主,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老人抱着孩子的手,试图让自己的体温能够让孩子的双手热起来。
孩子脸色古怪地道,“我是姬灵人,虞国的公子?这是什么时候,我在哪儿?”
“这早上啊,公子不是刚睡醒么?”老人冯驩看着这个孩子奇怪地道。
“不不不,我是说,现在是什么年代,我的意思是什么年号?”孩子突然抓着冯驩的手臂道。
“秦王稷九年,我们在秦国都城咸阳。”老人冯驩看着这个孩子,突然感觉这位少主的眼神有些陌生。
“秦
王,秦国咸阳?”孩子显得有些茫然,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冯驩道,“再说一遍,我是谁?”
“你是虞国公子灵人。”冯驩回答道。
孩子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地道,“是战国?居然穿越到战国了……”
老人忍不住道,“公子错了,不是詹国,我们是在秦国。”
“呃,这个先不说了。“孩子心中暗忖,这个事无论怎么说,老人恐怕也很难理解。所以他眼珠一转,该换话题道,“刚才那些孩子,他们为什么围着我唱歌?”姬灵人看着冯驩问道,“而且唱来唱去,就是这么几句。什么虞公,什么马的……”
“这……唉……”冯驩摇摇头嗫嚅道,“少主何必理会这些孩子,这些都是过去的往事了……”
“往事?”姬灵人看着冯驩道,“莫非你知道这些?既然知道,不妨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样的往事?”
“一段我们虞国的往事。”冯驩低声叹了一口气,对着姬灵人说起了一段往事。
当年,晋献公想攻打虢国,但去虢国需从虞国经过。于是就派荀息去向虞国借路以便攻打虢国。荀息用垂棘之璧和屈地所产的良马作为礼物赠给虞公,以借路攻打虢国。虞公一看宝玉和骏马,就一口答应了荀息。
虞国大臣宫之奇,曾劝虞公说:不能答应,虞国跟虢国,就像车牙跟车辅,车牙依赖车辅,车辅也依赖车牙,这正是虞虢相依的形势。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感到寒冷。
虢国不被灭亡,靠的是有虞国;虞国不被灭亡,靠的是有虢国。如果我们借路给晋国,那么虢国早晨灭亡,虞国晚上也就会跟着灭亡。怎么能借路给晋国呢?
但是虞公当时不听宫之奇的话,把路借给了晋军。晋军带兵消灭了虢国,在回军的路上经过虞国,还在虞国借用馆舍,却乘虞国不备,突然袭击,灭了虞国。这就是那几句话的由来。
“那些秦国的孩子,知道少主的身份,就是在借这个嘲讽少主你。”冯驩摇头道,“由他们去吧。少主不必跟他们计较。”
“假途灭虢,唇亡齿寒!”姬灵人愕然道,“这么说虞国已经被灭了?”
“被灭数百年了。这也是我们会在秦国的原因。”冯驩低声道,“当年晋国捕虏了虞公。但是后来秦穆公迎娶晋献公的女儿伯姬为夫人,晋国就用虞公做伯姬陪嫁的臣仆,同行的还有虞公的臣下百里奚。后来秦穆公以百里奚为大夫,公子这一脉也是因百里奚大夫念及旧主情义,而在咸阳保存至今。”
姬灵人垂下了头,用力地摇了摇,抱着头暗忖道,“本以为自己在酒会上喝多了,做了个奇怪的梦。没想到,竟然真的穿越到战国时代。更没想到居然还是个亡国公子,这还不算。那个什么虞国,都是已经亡了几百年的国家。就算是穿越,我这运气也未免太差了点。”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一把拉住了老人的手,“告诉我,那我现在是什么?到底是人质还是奴隶?”
“你是少主啊。不过,当年虞公是以陪臣身份入秦,后来也没有得到秦国的封爵,所以现在按道理说,少主也是庶民了。”冯驩低声道,“不过,在老奴心里,少主始终还是公子,虞国的公子。少主放心,无论如何,老奴一定会守在少主身边的。”
姬灵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幸好……那,我现在还有什么吗?就算是个庶人,那么没有封地,还有没有田产什么的?”
冯驩叹了一口气,“之前倒是还有一些,只是从少主的父亲那一代开始就逐渐破落,现在也没有什么了,少主你更是只有这两间草房和老奴我了。要不然那些秦国孩童也不至于如此耻笑少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两个靠什么生活?”姬灵人抬头问道。
冯驩有些发愣,这些问题,以前公子可从没问过。但是既然公子问了,他也只能老实回答,“少主,家里也还留下一些钱,但也不多了。勉强还能维持一年半载。不过老奴还能干些活计,因此勉强还能侍奉少主。”
正在说话的时候,那几个顽童又走了过来,在不远处冲他们大声唱着童谣,“虞公好马,假途灭虢……”
姬灵人一跃而起,指着那几个顽童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滚!”他怒气冲冲,抓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就冲了上去,对那几个顽童劈头盖脸一顿乱抽。那几个顽童吃惊,也顾不得唱歌了,全都一哄而散。他们从没见到这个一向好欺负的姬灵人会突然发火,吃惊不小。
“少主,你……”冯驩连忙走过来,他也有些吃惊,以前这个瘦弱的少主,虽然倔强但却懦弱,在面对这些孩子总是胆怯受欺负,今天这是怎么了?
姬灵人有些气冲冲地扔下了手里的树枝,转过身道,“冯驩。”
“老奴在。”冯驩连忙走上前去。
姬灵人看着他道,“你相信我么?”
“什么?”冯驩有些愕然。他有些定神地看着这个才七八岁的瘦弱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冯驩,我问你,信不信我?”姬灵人看着冯驩认真地道。
“老奴自然是信少主的。”冯驩点头道。
“好,你若不信我,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不再是我的奴隶,我也不需要奴隶。但你若信我……”姬灵人慢慢转过身来,他看着这个老人道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依然对我这个亡国公子不离不弃,那么,你不但不再是奴隶,而且我可以许你这后半辈子的富贵荣华。”
“不敢。”冯驩连忙点头,但他却发现这位少主的脸上出奇的平静。
姬灵人慢慢转过了身,他的脸上虽然平静,但他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根本难以平静。因为他知道春秋战国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春秋战国时期,这是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剧烈变化时代。也最为自由奔放、充满活力的大黄金时代。这个时代的精神就是强力竞争,强势生存。是凡有血气,皆有争心的“大争之世”。就所谓大争,就是争得全面,争得彻底,争得漫长,争得残酷无情。
弱小就要灭亡,落后就要挨打,成为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铁血现实。彻底的变法,彻底的刷新自己,成为每个诸侯国迫在眉睫的生存之道。无能的庸才被抛弃,昏聩的国君被杀戮,名士英才成为天下争夺的瑰宝,明君英主成为最受拥戴的英雄。名将辈出,大才如云,英主迭起。
穿越至这个时代,是最大的不幸,也是最大的幸运。
说不幸,是生在这个时代,永远不可能有安生日子过。说幸运,是在这个时代,到处都蕴含的极大机会。战国乱世,诸侯争霸。这是一个庸人的地狱,却是属于一个有才能者的天堂。这是一个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年代。就看你有多少能力而已。
姬灵人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相信,我能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而且是大作为。战国的霸主豪杰们,我来了!谋臣策士们,我来了!我相信自己平生之所学,在这个时代,必能发挥作用。
在这秋日的阳光里,这个单薄的孩子,却像是初春的雪后,刚刚萌芽的树枝。虽然他的身体很冷,但是他的血却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