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希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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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琴文明

第一节 发现爱琴文明

一、施里曼的发现

1846年,英国伟大的史学家格罗特出版了他的名作《希腊史》第1卷。在该书的导言中,格罗特特别声明,希腊的信史只能从公元前776年古代希腊的第一届奥林匹亚[1]赛会算起。因为在那之前的希腊,只有传说,没有历史。即使如此,他仍感觉有些迟疑,因为公元前776年之后的大约200年中,合格的证据仍非常少。在阐述自己这样处理的理由时,格罗特借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在很多时候,承认无知远比假装知道那些不能确定或者实际不知道的事情要好。试图从早期希腊的传说中发掘出历史,属于徒劳无功的事业。[2]

然而,大约60年后,当另一英国学者伯里撰写他的单卷本希腊史时,已经抛弃了格罗特的论断,撰写了从希腊人起源、经过爱琴文明到古风时代的希腊人的历史,还辟出专门的篇幅讨论迈锡尼文明、特洛伊战争和多利亚人的征服,将希腊人的起源与古风时代希腊人城邦的起源联系了起来。到20世纪后期英国人修订《剑桥古代史》时,古代希腊历史不仅包含了克里特-迈锡尼文明,而且相关部分的篇幅,较之《剑桥古代史》第一版扩张了一倍有余。典型的表现,就是与早期希腊史有关的第2卷和第3卷,虽仍保留着1卷的规格,却变成了现在各3个分册。当然,增加的内容并非都属希腊史,不少内容涉及古代埃及和西亚文明的发展,但100多年来,人们对希腊史认识的变化,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则是不争的事实。而这个变化的源头,要从德国商人施里曼说起。

施里曼1822年出生于德国北部城市梅克伦堡附近的一个小村庄,父亲是一个贫穷的牧师,并没有让他受到很好的教育,但经常给他讲一些关于荷马史诗的故事,其中希腊人攻陷特洛伊、掳掠到大批宝藏的故事,让他印象深刻。然而他的出生和经历,让他无法马上实现愿望。为了谋生,他在酒馆里当过侍者,在船上当过水手,但都非常不顺利。尤其是当水手那次,船只出海后遭遇风暴沉没,他侥幸拣得一条性命。即使如此,他仍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在阿姆斯特丹一所商行当杂役期间,尽管他收入微薄、处境狼狈,只能租住在一间没有火炉的阁楼里,但他开始学习外语,并且很快掌握了英语、法语、荷兰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从22岁开始,他开始学习俄语。据说当时欧洲人学习俄语的人和材料都很少,他的学习材料,不过是一本旧语法书,一本词典和一部记述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的故事书。然而仅凭这些材料,他居然在学习一个半月后,当几个俄国商人到施里曼供职的商行访问时,就能够用俄语与商人谈判,顺利地和对方签下了合同。从此以后,施里曼时来运转,逐渐有了自己的公司,而且经营得顺风顺水,到19世纪50年代即他30多岁时,已经成为积累了相当资产的富商。

然而,对施里曼来说,经商致富只是他实现自己梦想的一个手段。他的主要目标,仍然是发现荷马描写的特洛伊。为此,他从1856年开始学习希腊语,后来又学习古代希腊语以及荷马史诗特有的六音步诗歌,而且居然不到半年时间就掌握了。19世纪60年代,他两次前往希腊大陆考察,1870年,他初步确定了特洛伊的地址,经过与土耳其政府谈判,开始了对特洛伊的发掘。

施里曼确定的特洛伊遗址位于今天黑海海峡入口处的亚洲一边,是一座名叫希萨里克的山丘。本来在施里曼之前,西方人已经为何处是荷马的特洛伊在进行研究和考察。大多数人认为,特洛伊可能位于离海岸线3小时路程的一个叫布纳尔巴希的小村庄。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由于古代海盗猖獗,离海太近的村庄容易遭到攻击和洗劫,而希萨里克就是如此。布纳尔巴希有泉水,离海岸有一定距离,且巧妙地隐蔽在一个山坳内。不过施里曼认为,荷马描写的特洛伊应当离大海很近,因为英雄们交战之时,一天之中可以在特洛伊和大海之间数次往返。如果特洛伊真的在布纳尔巴希,那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而且施里曼发现,荷马描写的特洛伊城附近只有两处泉水,布纳尔巴希却有40处。再就是荷马曾经说过,当希腊英雄阿喀琉斯追逐特洛伊方面的统帅赫克托尔时,两人曾经绕城奔跑数圈。可是布纳尔巴希村庄周围地形陡峭,普通人不要说是跑,就是绕着走都会连滚带爬。而希萨里克山丘虽然距离海边比较近,但那里坡度比较平缓,一圈不过3英里(1英里≈1.6千米),在被人追逐的激烈战斗里,跑上3圈是完全可能的。同时,那个地方发现了不少陶片,罗马人时代的新特洛伊,也位于这里,其高耸的土丘,显然是古代历代城市废墟累积的结果。因此,施里曼确定,希萨里克才是荷马描写的特洛伊。

施里曼是一个商人,一个没有接受任何考古学训练、一心想寻找特洛伊宝藏的商人,发掘方式自然与众不同。他直接在希萨里克山丘上从南向北开掘了一条大沟,以尽快找到他心目中的荷马的特洛伊。对于那些他认为无用的器物和文物,则非常随意地丢弃。不过他有一个很大的长处:在他之前,西方学者发掘的大多是古典时代和罗马时代的城市,而施里曼发掘的,却是青铜时代的遗址,所得到的文物也完全不一样。他比较细心地汇集了他认为有助于说明问题的陶片等,区分了基本的地层,所以能够在特洛伊发现前后9座相互叠压的城市。对于他发现的文物,尤其是他认为属于荷马时代的那些珍宝,他并没有履行与土耳其政府签订的协议,而是想尽办法先是偷运到希腊,然后又运回德国,并在那里发布。

施里曼的发现在欧洲引起了轰动,不仅因为他发现了大量他认为属于荷马时代的文物,如金制王冠、手镯、项链以及8700件各种类型的贵金属制品,还因为他通过发掘证明,希萨里克山丘有可能就是荷马描写的特洛伊的所在地,尽管他因为缺乏定年手段,将他发现珍宝的那一层即特洛伊第二期视为荷马描写的特洛伊,而后来更进一步的发掘证明,那一层所代表的城市可能比荷马描写的特洛伊要早1000年,属于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某个王公。

施里曼的发掘公布之后,在欧洲乃至世界学术界都引起轰动。大部分人对特洛伊的发现抱着积极和赞赏的态度,但也有部分学者始终怀疑那里是否属于荷马曾经描写过的特洛伊遗址。更有甚者,他们宣布施里曼的那些文物,不过是一个有钱的商人请人伪造的。在富有理性的19世纪的欧洲人看起来,荷马的描写太过神奇,神灵亲自参与人间战斗并且受伤的经历,难以置信。对于质疑最有力的回击,当然是请专业考古学家继续发掘特洛伊,由他们来证实那里是否就是荷马描写的特洛伊。然而施里曼因为偷运文物出境与土耳其政府闹翻,于是采取了另一个办法:发掘荷马描写的其他城市,用这些城市的存在,证明特洛伊的真实性。于是他把目光转向希腊大陆,去发掘荷马描写的迈锡尼、梯林斯等地。迈锡尼据说是希腊讨伐特洛伊联军的统帅阿加门农的国家,在史诗中经常被称为“富有黄金的迈锡尼”,据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说,那个地方虽然在古典时代很不起眼,但在往昔肯定是一个实力非常雄厚的城市。施里曼在希腊大陆发掘的第一个遗址,就是迈锡尼。他根据古代作家的记载,认为国王们的陵墓应当在城墙之内,而事实再次证明他这种迷信古典作家的态度是正确的,因为从1876年8月开始发掘后不久,他就发现了古代的一些陶瓶,另外还有其他类似希腊远古时代的建筑,接着就是他最为轰动的发现:他找到了9块墓碑,其中4块还有完整的浅浮雕,并在这些陵墓中发现了15具遗骨,有些尸体的面部还覆盖了黄金面罩。施里曼认为,他们就是荷马描写的国王阿加门农及其亲属,并打电报给当时的希腊国王说:“我非常高兴地向陛下报告,我已经发现了一批古墓,按照传说,墓中的死者应为阿加门农、卡桑德拉、尤利梅顿和他们的战友。”[3]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施里曼再次犯了年代学上的错误,因为他发现的那些墓葬,比他心目中的荷马至少要早400年左右,属于公元前2000纪中期而非末期的迈锡尼统治者,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施里曼能够证明,以荷马史诗为核心的早期希腊传说,有着基本的历史内核。不奇怪的是,后来施里曼在梯林斯、奥科美那斯等地的发掘,都继续提供着足以引起轰动的发现,而专业考古学者也在特洛伊继续着发现荷马的特洛伊的工作,并且用更加科学和细致的研究,将荷马描写的特洛伊定在了特洛伊第六期或者第七期,基本推翻了施里曼的论断,但是,如果没有施里曼对荷马史诗的狂热和开创精神,恐怕希腊青铜时代文明的发现,至少要晚上很多年,我们对古代希腊历史的认识,不免也要受到严重影响。

二、迷宫、涅斯托尔与线形文字B

施里曼的发现,引发了欧洲对于希腊青铜时代的兴趣。20世纪关于古代希腊最为重要的考古成果,非克里特文明的发现莫属。在希腊人的传说中,克里特是国王米诺斯的国家,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强大的国家,水师强大,其属下有著名的巧匠代达罗斯,为克里特迷宫的建造者。迷宫内有一米诺牛,系米诺斯王后与一头公牛私通所生,且这头牛还要吃人肉。国王米诺斯为锁闭这头怪物,修建了迷宫。在米诺牛的牺牲者中,有雅典每7年向克里特进贡的7对童男童女。后王子提修斯在米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帮助之下,胜利杀死米诺牛,成功逃出迷宫并返回雅典。荷马对克里特的描写没有那么神奇,但提到它为百城之岛,其中最大的为克诺索斯。古代希腊的历史学家中,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都曾经提到克诺索斯的强大和繁荣。但像有关特洛伊的传说一样,克里特的传说最初也没有被学术界认真对待。施里曼曾考察克里特,有意发掘克诺索斯,但因他认为的迷宫所在地的主人们要价过高,谈判失败,让他与克里特文明的发现失之交臂。

发现和奠定克里特文明研究基础的是英国学者伊文思。与施里曼不同,伊文思曾经在牛津的阿什慕莲博物馆任职,接受过一定程度的考古训练。他顺利取得了发掘许可,从1900年开始在克诺索斯发掘。发掘刚刚开始,就发现了大量文物。在此后40多年的时间里,伊文思一直在克里特从事发掘和研究。在那里,他和英国同行们发掘出从新石器时代到罗马时代的一系列城市遗址。通过当地文物与埃及文物的比对,伊文思确定了克诺索斯历史发展的分期,根据传说中的国王米诺斯的名字,分别称为米诺斯早期、中期和晚期,并在每个大的时期之下,进一步划分为若干小的时期,确立了克里特文明研究的基本框架。此外,伊文思还自掏腰包,对发掘出来的建筑遗迹进行修复。

伊文思在克诺索斯的发掘,把克里特变成了考古学界的热点,欧洲其他国家的考古学者纷至沓来,而且都有程度不等的发现。意大利人发掘了法埃斯特以及邻近的圣特里亚达,法国人发掘了马里亚,美国人发掘了古尔尼亚。他们的发掘,大多与英国人在克诺索斯的发掘同时进行,有关的研究一直延续到今天。事实证明,克里特并不仅仅只有一座迷宫,法埃斯特等地的宫殿,无论在布局上,还是在设计上,都不比克诺索斯逊色多少。对这些地区的发掘和研究,大大丰富了我们对古代克里特文明的认识。让克里特从克诺索斯的一家独大,变成了遍布全岛的辉煌的青铜时代的文明区。

伊文思在克里特发现了不少刻有文字的泥版文书,并且出版了有关专著。因为克里特的发掘和修复很大程度上系他个人出资,他拒绝在自己进行研究之前公布有关文书。文书使用的文字当时人并不认识,要解读它们就需要大量的基本材料。就在这时,美国学者布列根的工作,成为爱琴文明研究的新起点。如果说施里曼是一个商人兼考古学家,伊文思主要是个人的兴趣,布列根则是一个杰出的考古学家。在美国塔夫脱基金会的资助下,他曾非常细致地重新发掘特洛伊,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果,并重新确定了荷马所描写的特洛伊的地层。他还曾与英国考古学家沃斯(施里曼之后迈锡尼的发掘者)合作,在希腊大陆的科林斯等地进行过发掘,确立了希腊大陆青铜时代年代学的基本框架。1939年,正当欧洲战云密布之时,他率领美国考古队前往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的派罗斯发掘。那里是传说中的希腊老将、派罗斯国王涅斯托尔的家乡。像施里曼一样,布列根采取了相对信任古代作家的态度,在纳瓦里诺湾附近开掘,很快就取得了发现。在这里,他不仅发掘出规模宏大、装饰奢华的宫殿,更重要的是,布列根找到大约600块泥版文书,并在附近发掘出一些迈锡尼王室使用的圆顶墓。但他与前驱者不同,作为一个勤勉的学者,将所有文书根据发现地、发现时的形状和性质,一一登记造册后向学术界公布。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布列根返回派罗斯重新发掘,又发掘出不少文书。同时,其他学者在希腊大陆的迈锡尼、底比斯和雅典等地继续发掘,也得到了部分文书。到此时,对文书进行全面研究的时代终于到来。

在克诺索斯发现的文书用两种不同的文字书写。较早的一种被伊文思称为线性文字A,稍晚的一种被称为线形文字B。对于文书的研究,则从它们被发现就开始了。伊文思和布列根都曾经猜测,它们可能是用一种古老的希腊语书写的,但希腊语是字母文字,而泥版文书显然不是。这些文书引起了年轻的文特里斯的注意。据说1936年伊文思在伦敦就线形文字做学术报告时,当时年仅14岁的文特里斯就是听众之一。也许正是这次报告激起了他的兴趣,后来他虽然成为建筑工程师,却并未放弃自己的爱好。年仅17岁时,他就写出了一篇有关线形文字B的学术论文,并在权威的《美国考古学杂志》发表。后来他继续研究,终于在1952年取得突破。在英国广播公司一次有关线形文字B的节目中,文特里斯如此宣布:

在过去的数周中,我已经得出如下结论:克诺索斯和派罗斯的文书,终归是用希腊语书写的,由于它比荷马早了500年,而且形式简短,因此是一种困难且古朴的希腊语,但它毕竟是希腊语。

一旦我有了这个设想,曾困扰我的这种语言及其拼写的大多数独特性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虽然许多文书仍像过去一样难以理解,但大量其他文书突然之间变得可以理解了。[4]

在剑桥大学的约翰·柴德威克的帮助下,文特里斯最终成功解读了线形文字B,而且得到学术界普遍承认。1953年,他与柴德威克合作,出版了他们最重要的著作《迈锡尼希腊语文献》,其中论述了他们解读的原则和具体操作办法,从而向世人宣布,又一种古老的语言被攻克。大量用线形文字B书写的文书,从此成为可资利用的史料,为研究克里特-迈锡尼文明提供了最为坚实的基础。

从1870年施里曼在特洛伊投下第一锹,到1952年文特里斯成功解读线形文字B,在将近100年的时间里,学者们付出的巨大辛劳终于得到了他们期望的回报:远古希腊青铜时代的文明,在考古学家的铁锹下终于逐渐揭开了它们的面纱,成为世人近距离观察的对象。希腊文明的历史,也从格罗特时代的公元前776年,上推到公元前3000纪。后来的学者们继续努力,在希腊大陆又发现了一批石器时代的遗址,将希腊大陆人类活动的历史上推到数十万年以前。正是因为学者们的努力,我们今天才能从头开始讲述希腊文明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