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至今才发现,其实儿童世界亦有了文化的进步。
我想为《东京日日新闻》写篇有关独目小僧的小文,试问九岁和六岁的女儿是否知道独目小僧。大女儿笑道:
是一只眼睛的妖魔鬼怪吧。
她的回答就如《言海》[1]中的词条一样。小女儿则一无所知地望着我,瞪圆双眼问道:
这个怪物会不会到我家来?
可见,最近的孩子已经不知道这一怪物出没在深山密林之中吓唬过路人的故事了。
终于到了独目小僧被从日本驱逐出境的时候了!想来想去,“妖魔鬼怪”就是关于魑魅魍魉的儿童故事。古时候,妖魔鬼怪又通“变”,其思想基础是:世上确实存在某些神通广大的妖鬼或魔神,它们根据不同的地点或场合自如变化。直到鬼怪进化为幽灵之后,它们开始专注于私人关系,而且不再向大众炫耀其变身之术,于是大家才以为变身是狐狸精的专利。人们对狐狸本无成见,因此狐狸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出新花样,热衷于吓人取乐。而有记录以来,独目小僧就墨守成规,以同样的面貌出没于固定的地方,它这种属性似乎不符合现代人有关妖魔鬼怪的定义,至少可以说是拘泥死板的,是不符合时代的。我家孩子聪慧但又消极的回答,与家庭教育无关,这从中可以看出一种社会的影响。
这里还有一个事实,即在旧社会,连鬼怪都要守戒律,借此把自己的行为限制在某种固定形式之中。如果它们的目的就在于吓唬人的话,这种做法应该说是合乎情理的上策。要是妖怪玩出新花样,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可能会问:“您是什么东西?”这样一来,妖怪们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难免有些尴尬。与之相比,让大家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效果会更好一些。即对妖怪而言,淘气、诙谐、恶作剧等都是忌讳的,它们在乡下必须要严肃一点,否则难以在妖怪这一行生存下去。
我父亲松冈约齐翁[2],不仅博学多闻,而且天真似孩童,过去每次讲完鬼怪故事,都要画出几幅故事场面来给我看。因此我与现在的小孩不同,对妖怪从来都没有模糊的恐惧感,我脑海中的妖怪个个都具有鲜明的轮廓,这可不是自夸。说起独目小僧,我便可以想出如下情景:夜里下起了绵绵细雨,有个小孩头戴竹壳斗笠独自行路;半夜里,谁家的孩子这么可怜?有人急忙追上去,回头一看,竟看到孩子脸上只有一只眼睛,还伸出细长的舌头;此人吓得大叫一声,就跑了。
这大概是广泛流传于畿内和中国地区[3]的故事。据说,在不太遥远的过去,由几位画工绘制出的“狸子买酒”图案就取材于这个故事。狸子的尾巴从帽子伞里面隐约可见,这种形象十分有趣、惹人喜爱,今天我们在如京都的清水等地的商店门口都可以看见其瓷像。而作为鬼怪,正因为它流行于世,反而难以令人感到恐惧了。这恰恰可以说明,包括善变的狐狸精在内的妖魔鬼怪,本来是不会随意出现在人面前的,除非有某些说得过去的原因。过去,像鸟羽僧正[4]这样的画圣都未能画出鲜活的鬼怪来,更何况普通人,即使有人撒了谎或者把某事看错了,也无法唤起如此强大的畏惧之感,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正因为考虑如上情况,我才会珍惜日趋消逝的独目小僧的传统,想追溯其渊源。
[1] 《言海》,是国语学家大槻文彦(1847—1928)编纂的日本首部现代国语词典,成书于明治十九年(1886),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出版。
[2] 松冈操(1832—1896),原名松冈贤次,号约齐。生于医家,受母亲影响自幼爱好读书,长大后继承家业成为医生。在明治维新的社会风波中忧劳成疾,废弃家业,于姫路私塾熊川学舍教汉语。柳田国男出生时,松冈操在神社当神官。松冈操对柳田国男的影响颇大。
[3] 畿内,是山城(现京都府木津川市北部)、大和(现奈良县)、河内(现大阪府河内市)、和泉(现大阪府南西部)以及摄津(现大阪府北部和兵库县东南)五国的总称。中国地区,包括广岛、冈山、鸟取、岛根、山口五县,不是指中华人民共和国。
[4] 鸟羽僧正(1053—1140),又称觉猷,平安时代后期代表日本佛教界的高僧之一,精通绘画,有《鸟兽人物戏画》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