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目小僧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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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卷所收录的所有文章,篇篇都是笔者难以忘怀的。有的题目是我二十几年前就注意到并且一直怀有兴趣的,至今几乎每个月都会想起。也有的题目,比如出现于诹访国(现长野县西部)的温泉地的那位巨大修行僧人,我无论听到什么都禁不住把话引到这个话题上去。拿我个人经验来说,每次发表文章后,我都会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同时还得到知音、读者们的亲切帮助,结果我手中的新资料不断增加。于是,我每次都要后悔不已,为什么当年那么急着发表文章?但又想,难道我把这些问题一直搁置在心中,今天就能够解释清楚?我还是不敢肯定。

如今,仍有越来越多的资料聚集在我手中。比如,我在《独目五郎考》一文中提到,与故里的守护神陪祭的门客神一眼大一眼小,从此以后我参拜哪个神社,都忍不住确认此木制神像的眼睛。一般而言,两尊门客神中,红脸的老将往往瞎了左眼,当然也有双眼齐全的。看了这些之后,我又得沉思苦想了。又如,关于隐里的碗贷传说,原来我很少有机会听到,除了惊讶之外,没有更多的印象。然而,我去年到南部八户(现青森县八户市)做调查时发现,几乎每一条河岸边都有两三户世家,而且他们往往都把碗贷传说当作家传的故事,甚至有些人还珍藏当时祖先借来的木碗或带盖漆器。听小井川君[1]讲,南部周围的许多地名带有诸如“danzi”之类的字,这又勾起我无限的联想,如佐渡一带的隐里有一位狸子富翁名叫“团三郎”(danjuro),又如萨摩(现鹿儿岛县西部)有一种方言称狸子为“danza”,再如《曾我物语》中的剧中人物鬼王、团三郎兄弟隐居到伊豫(现爱媛县今治市)、土佐(现高知县)以及其他深山里等,留下了种种遗址。[2]

《桥姬》一文是我一挥而就的,因而正篇结束后,难免留下说也说不完的后话。例如,按照古代日语的原意来看,女性水神的“妒”,凡人是不可侵犯的。而后人将其理解为“妒忌”,据此讲述两位女性的敌对关系,使得原来的口碑更接近二山比高传说。其实,这并不是最近刚出现的演变。桥姬怀抱婴儿叫住行人这段情节,在山区发展为磐司、磐三郎兄弟的猎人故事[3],到了水边又演化成龙宫婴儿昔话。无论是哪一种,故事的重点在于赏赐给质朴且谨直的信徒,至于因违背宠命而受到惩罚的情节是次要的。正因为如此,这种故事与相关遗址才深受人们的崇拜,任闻菩萨的古老口碑与他所创建的寺庙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4]。但不知从何时起,信仰开始风雨飘零,甚至在九州海边,“姑获鸟”竟被视作“船幽灵”[5]。即便如此,我们的同胞虽迁居川谷山岬之旁,但仍各自坚守、酝酿着自己的传承。或许,对这些例子进行比较,能够掌握进化的所有阶段,进而可以阐释相距甚远的南北两端之间的联系。远江(现静冈县西部)、三河两国(现爱知县东部)的山间村落里存在几种传说,讲述的都是水神送来的孩子借用灵界财宝的故事。此类传说因某种原因得到部分发展,最终成为“隐里碗贷传说”。桥姬与碗贷传说源自一处,正如近代人割伤鹿耳的风俗、不同神池中栖息的单眼鱼、关于致伤神眼的植物的禁忌等,其实都是牲祭的残留一样。只不过,现在看来,我当年推断这些传说与木地师[6]信仰赖以成立的小野一族的传道之间存在某种关系,这还是想得太多了,已使我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

撰写《放流王》一文时,因为某些原因,我未能把自己所想的全部观点如实地表达出来。但此文发表后,新的资料又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增多,而且看今天的时局,我更难以把当时的委屈扫除净尽。[7]比如,鱼儿说话并吃饭的故事,或许因为我一直将其挂在心头,今天还会有些新的例子进入我的视野。至于熊谷弥揔左卫门奉为稻荷神的故事,我后来获得的例子竟是远在津轻城下传承下来的。此外,与该故事可能有关的抬轿狐狸,在全国十几个地方都有记录。对于以上情况,我可以毫无阻碍地加以解释,只不过这仅仅意味着各地可能还有些同类例子流传而已,尽管我本人说也说不腻,但别人听起来可能有点啰唆了。印在各地岩石或草原上的巨人脚印有大有小,也有成长的痕迹,正如有生命的鱼儿、植物一样。其中,唯独大多法师之类的巨人才有奇特的描述和滑稽的夸张,这或许意味着中世关东人的趣味和气质已经接近今天。但这又使得巨人传说较早衰落,人们勉勉强强地保留了相关的记忆。与之形成对比的,正是独目小僧,从古至今它每年都会走访武相乡村。二月及十二月的“事八日”[8]前夕,家家户户在门前把竹笼高挂在竹竿上,凭借数量众多的竹笼眼来抗拒独目小僧。或者烧胡颓子树枝,并忌讳把木屐放在户外[9],以避免独眼小僧从外面窥视室内。然而,当地人却不会直呼其名,而是用敬称“独目小僧样”来表示尊敬。由此可以知道,尽管他们没有把独目小僧奉为神,却也没有将其和路旁草丛里的狸子同等看待。今天,飞机的轰鸣声在天空不停地出现,而这一片天空同时又是独目小僧来往的大道,这是我最近才学习、领悟到的。如此无知的我竟敢写下长篇传记,至少面对“独目小僧样”,我除了惶恐,没有别的。

唯一幸运的是,我尚未做出无法挽救的武断结论。其实,包括《独目小僧》在内的我的所有文章都缺乏结论。偶尔我会写一些个人的推断,但内心却期待着一个我预想不到的新事实会出现,并推翻我当初的看法。尽管如此,迄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这样的反证。过去我提出的问题,今天原封不动地被保存下来。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那么小的问题你花了二十几年还不能解答?但是,问题的大小与问题的难易无关,而且,这个问题本身未必就是小的。不管怎样,我能够向大家提出一个让人花了半生也说不尽的问题,也就达到了我的目的。要是可以再提一些要求的话,我希望建议尽可能多的人保持一颗天真纯朴的心,对事物产生疑问;怀抱希望,去相信世上不为学者重视的社会现象数不胜数,这些社会现象都蕴含着某种意义,并等待有人来研究;持乐观态度,将其当作劈柴或灯火,照亮这一片无光世界的每个角落。我甚至认为,问题和答案犹如闪电和雷鸣,二者之间的距离越大,其规模也就越大。

至于发表这些文章后堆积起来的种种资料,说实在的,我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只好将来编出索引目录为所有人提供便利吧。或许,现在拆开旧文,结合新旧两种资料将其重组成文,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然而,这种做法无法令人体会到当年那种兴高采烈的写作热情。那些旧文,我写起来充满欢喜,仿佛是第一次远游的小学生,但今天,我已经很难沿袭同样的风格了。而且每篇文章都提到了众多故友之名,今天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再也无法在笔墨芬芳中依然精神焕发地坐在我书桌旁谈笑了。我家女儿们也还十分年幼,瞪圆双眼聆听独目小僧的故事。面对她们的时候,我仍然可以是年轻力壮的勇者。且不管我的做法合理与否,我还是舍不得抛弃这些,复归这个不得不察言观色的时代。因此,有些人建议我把旧文原封不动地汇成一本合集,它们在我心目中就如故里的邻居,勾起我无限的怀念之情。

柳田国男

昭和九年五月


[1] 小井川润次郎(1888—1974),青森县民俗学家。小井川原来是一名小学教师,利用业余时间收集青森县的岁时节日资料。于大正四年(1915)受柳田的影响而建立“八户乡土研究会”,陆续发表了民俗学论文。大正七年(1918)从学校辞职迁到东京,但四年后又回到青森县,历任青森县文化财专门委员、八户市编纂委员等职。代表作有《八户乡土丛书》等。

[2] 不同版本的《曾我物语》中,这对兄弟被称为鬼王丸和丹三郎或者鬼王和团三郎,这里柳田采用的是能剧或歌舞伎剧本中的叫法。鬼王和团三郎随同曾我兄弟到了富士的狩猎场,并目睹了曾我兄弟从复仇到死亡的全过程。后来他们巡游全国为曾我兄弟祈祷冥福,今天各地保存着他们祭祀曾我兄弟的遗址。

[3] 磐司、磐三郎兄弟是日本狩猎之民(matagi)的祖先。据说,某日有个孕妇过来说腹痛难忍,由于猎人忌讳产血,磐三郎就将其拒之门外,而磐司不顾禁忌帮她生孩子。原来这位孕妇是山神的化身,从此以后磐司每次打猎都收获颇丰,而磐三郎则空手而归。

[4] 任闻菩萨是传说中的高僧,他于奈良时代在大分县国东半岛创建了28座寺院,并刻制了69 000尊佛像。由于任闻也称人闻,人闻又音通“人母”,因此柳田怀疑他是八幡神的化身。

[5] 船幽灵,是死于海难的恶灵,传说它通常缠住船夫要求给它一把长柄的勺子。如果船夫把勺子给它,它就用之汲取海水并一勺一勺地注入船内,直到这艘船沉没于海中。

[6] 木地师,是以辘轳和旋盘制作木碗木盆的工匠。

[7] 《放流王》于大正九年(1920)发表在《史林》杂志上。发表时柳田已经离开贵族院,内定为《朝日新闻》记者。当时,日本国内开始限制言论自由,美浓部达吉的所谓“天皇机关说”成为右派攻击的目标。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柳田发表以国王的放逐和流亡为内容的文章,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8] “事八日”是农历二月初八“诸事初始”与十二月初八“诸事收尾”的统称。此日,全国许多地方的妇女都忌针,此外日本东部又说此日会有独目小僧或瘟神过来,因此会想出种种办法来抗拒。

[9] 古人相信,独目小僧会给木屐做个记号,第二年以此为目标,给这一家人带来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