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目小僧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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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目与眇目

《落穗余谈》第五卷记载了近世人视雷神为独目神的一个例子。丰后国某一山村的庄头进山打猎时,在山上的小水洼边看到了五六个红色的独目小孩,它们年纪大概在七八岁,一见人影就吓得跑到麦冬之中躲藏起来。庄头瞄准独目小孩,打了几下都没打中。回家后,他妻子被精灵附体而发疯,狂喊道:

我是雷神,凑巧下凡,你何必要开枪害我?

最终妻子发狂而死。文中作者还特意表明,这则故事是有人确实从庄头那里听来的。后来,所谓贺茂别雷命的小童信仰经过了一番改变,但与其有关的幻想仍然残留在民间。可惜这还是个比较罕见的例子,为了证明民间保留这种幻想并非纯属偶然,我们还要等到更多异文的出现。

有关居住在山中的独目神的资料,我已经积累了不少,在此无法全部罗列。但对其的信仰本身却早已荡然无存了,我们不能将其与神话中的神祇们一并而论。尽管如此,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独目神仅仅就是妖魔鬼怪,那么不可能如此广泛地赢得人心。过去有些人推断古人借用外来思想创造了独眼妖怪,但他们一旦了解到类似的例子集中存在于山中,而且在多次变化后还能始终关系到常民生活,恐怕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想法和态度,去思考独眼妖怪与独目山神之间的来龙去脉。比如,关于独目鬼的记录始见于《出云国风土记》[1]的“阿用乡”一条,过去某一农民被鬼吞噬时喊叫“阿哟啊哟”,故此村被命名为“阿用”。又如,《今昔物语》[2]也记载了行路者在近江国安义桥上被鬼追赶的故事,此鬼脸面朱色,如圆草垫,宽广,独眼,身高有九尺余,三只手指尖伸出五寸长的指爪。再如《宇治拾遗物语》[3]不仅记载了孩子们都很熟识的“摘瘤爷爷”,还记载了越前国的一名叫伊良缘世恒的人笃信毗沙门天而得福的故事。据说,某日世恒接到一封信,内容是神祇要赐予他二斗大米。于是,世恒遵从信中的指示,登山高喊:

雷鸣了!地熟了(narita)![4]

此时,忽然出现一个额头生角、系着红色兜裆布的独目怪物跪在他面前,并向他进贡一个米袋。据说那便是所谓永远取之不竭的宝袋。[5]这一类鬼怪,一方面因受佛教的排斥而被驱逐到无光的黑暗深谷之中;另一方面,又被用来填充人们想象的间隙,给人间带来奇迹。有关独目怪的故事往往都不合乎情理,似乎蕴含着后人难以说明的某些因素,这或许意味着独目怪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记忆碎片。

中世以后出版的诸如《画图百鬼夜行》[6]等画集,当然是人们进一步发挥想象力的结果,但人们自由的想象力似乎又为某种东西所引导,不知不觉中指向一个众人所相信的地方。尤其是独目鬼怪,尽管古人对它们的描述千形万状,似乎在“独目”这样一个名字之下极尽想象,赋予了种种形式,但独眼鬼怪却又遵循一定的行为规则,仿佛受到了某种限制。比如,“川童”双眼齐全,但“山童”被认为只有一只眼睛。[7]又如,据说在阿波、土佐等地的山中有个能看破人心的“山人”(或称“山父”),传说它是个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腿的精怪。[8]为什么只有栖息在山中的怪异精灵才具有如此怪异的姿态,并广为人知呢?这不是我们可以忽视的小问题。与国外相比,我国有关独目神的资料异常丰富,若是精力充沛的青年学者,将来还有望对国内有幸存留至今的相关资料加以整理,据此揭开我国口头传统乃至希腊北欧神话中的独目山神之谜。正因为我怀有这样一种希望,即使现在还达不到一个明确的结论,但也心甘情愿的继续耐心思考下去。

对于山神的眼部和腿部,各国之间存在意见分歧。如四国的山神兼备了一只眼、一条腿的特点,而到了东国一带,山神往往以一条腿为主要外观特征,此外当然也有以独目为唯一特点的。这种地方性变异确实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应该另立一章专门探讨。现在我先要探讨一下所谓独目鬼沦落为妖怪的路径。虽然有一些像出云国阿用乡的恶鬼那样的例外,从古至今人们一般都不会谈论独目鬼有何灾祸,只不过此鬼奇特的外貌令人感到恐惧罢了。或者,正因为不知鬼要做什么,所以人们就逃跑了。这些应该都是常见于魔神演变的初始阶段的自然反应,这时独目鬼时而友好待人,甚至还会聆听人们的恳求。可以说,独目鬼之所以出现,是为了让信者更加相信,对无礼者加以威吓,不难想象我国曾经存在过独目鬼受崇敬的时代。进入近世以来,江户人称之为独目小僧,也有人说这是由狸子幻化而成的,对此我们不再举例说明。说“小僧”,它好像没什么威信可言,但时间再往前推,它又被称为“独目坊”[9],到了日向(现宫崎)等地,又分别被称为“独目”[10]、“独目五郎”[11]等。据我所知,最后提及的独目五郎,其普及范围极其广阔,比如《长崎方言集览》[12]提到了名叫独目五郎的独目怪物,又如肥后球麻川水域的人们把住在山中并出现在峡谷中的妖怪叫作独目五郎。[13]或许,这里的“五郎”没什么意义。日本有些地方对什么名字都要加“五郎”两字来称呼,比如鹿儿岛县的方言中,称“独眼龙”为“独目五郎”,称川童为“川五郎”,连兔子、大眼睛、早晨睡觉、懒人、爱害羞的人等都要加“五郎”。[14]在大分县,也有个地方叫“爱闲聊的人”为“闲聊五郎”。在中国地区,哑巴后面也加“五郎”,或者直接称“五郎”,以上这些说法似乎都基于同一个理由。所谓“五郎”是最常见的男性通称,因此人们喜欢用之给别人起昵称,就如过去的“助”“兵卫”“左卫门”一样。尽管如此,人们把这样普通的男性通称用在独目妖魔身上,应该是有一定理由的。而且,各地还有许多资料显示,古人竟敢把独目神称作五郎。

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我不妨先说明几句,即作为鬼怪的“独目”在其面部中心有一只大眼睛,而多度的独目龙这种的神祇本来有两只眼睛,后来是因为瞎了一只眼睛才变为“独目”。对以上两种情况,我始终没有做出严格划分,在有些人看来,这无疑就是我受“独目”这种名称的限制的结果,是不应该的。关于二者的关系,我也许可以从想象的递演这一角度加以说明。据说,在信州须坂(现长野县须坂市),曾经在某一大榉树残根底下发现过额头上只有一个眼眶的髑髅[15],也有人写过世上偶尔会出相貌奇特的畸形儿[16],这些现象都有可能激发人们关于独目神或独目鬼怪的想象,但这毕竟是罕见的。在一般情况下,人们恐怕不会把人形生物的相貌想象为脸部中心只有一只眼睛,那实在太离谱了。正因如此,当有人解释土佐的山爷时才会说道:山爷不是真的独目,是一只眼睛又大又亮,另一只眼则很小,从远处看仿佛只有一只眼睛,因此古人误传它是一只眼一条腿的怪物。[17]在我们看来,这种推理太勉强了,而这种看似勉强的说法却有自己的传统,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类型。比如,金田一氏[18]所调查的阿伊努神话中,经常把力量强大的神祇形容为“一只眼小如山椒,一只眼大如餐盘”。又如,据野州足利鍐阿寺保管的文件记录,足利义兼[19]曾经在此许愿,临终前吐血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我将成神镇守此寺,睁一眼,闭一眼;睁一眼是为了看寺院繁荣,而闭一眼则是为了不看其衰退。[20]最后一个例子也够离谱了,但我们不难想象,过去可能确实有一尊睁一眼闭一眼的神像长期供奉在这座寺庙里。那么,神祇又为什么显出这样一种姿态呢?根据我的假说,曾经有一个时期,有人把大小眼的人奉为神,或者将大小眼当作侍奉大神必备的条件。奉为神或者侍奉神祇,他的双眼大小必须存在显著的差异。下面我要尽可能地证实这一点。


[1] 《出云国风土记》,成书于天平五年(733),是元明天皇于和铜六年(713)下令编纂的风土记。《出云国风土记》所提“阿用乡之鬼”,是现存日语文献中对“鬼”的最古老的记录。

[2] 《今昔物语》是成书于平安时代末期的故事集,编者不详,共31卷。这里柳田提到的鬼故事见于此书第27卷。

[3] 《宇治拾遗物语》是成书于镰仓时代前期的故事集,编者不详,共收录了197则故事。这里柳田提到的毗沙门天故事见于此书第15卷第7条。

[4] 原文是“なりた”(日语读音为narita),只有平假名,无汉字,后人对这句话的理解存在分歧。有的认为narita是一个人的名字,有的则认为是“鸣田”或“熟田”(日语读音均为narita),反映了雷神和田神作为稻作丰收之神受众人虔诚信仰。译者在此采用的便是后一种说法。

[5] 【原注】详见《宇治拾遗物语》第15卷。这则故事中的专用名字似乎暗含着某些特别意思,可惜学识有限,我至今未能看破,也许不必为此太折腾自己吧。

[6] 《画图百鬼夜行》,刊行于安永五年(1776),是画家鸟山石燕(1712—1788)所画的妖怪画集。

[7] 【原注】如《日本风俗志》上卷转载了“妖怪古图”。但此书中的山童有双手双脚,手持树枝。

[8] 【原注】关于这类精灵,还保留了一些记录者基于实际体验的经验之谈。令人奇怪的是,日本的例子与西方不同,记录者并不关心精灵的手,只说“一只眼,一条腿”,不会再加“一只手”。

[9] 【原注】如《嬉游笑览》第3卷所引用的“净土双陆图”。

[10] 【原注】见于《远野方言录》。

[11] 【原注】见于《民族》第2卷591页。

[12] 《长崎方言集览》,由古贺十二郎编,是长崎市编《长崎市史 风俗编》所收附录。

[13] 【原注】由小山胜清君讲述。

[14] 【原注】见于《鹿儿岛方言集》。

[15] 【原注】见于《信浓奇胜录》第5卷。

[16] 【原注】见《本朝世纪》久安六年(1150)11月9日项,亦见《宗祇诸国物语》第5卷。

[17] 【原注】见于《南路志续篇稿草》第23卷“怪谈抄”。

[18] 金田一京助(1882—1971),以研究阿伊努语言闻名的语言学家、民俗学家。

[19] 足利义兼(约1154—1199),是首代足利氏义康之子。

[20] 【原注】见于《大日本史料》第4篇第6卷“正治元年3月8日足利义兼入灭”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