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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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的《社会学》

我国最早翻译资产阶级社会学成本著作的是章太炎,是他译述了日本岸本能武太所著的《社会学》。此书流传甚少,影响却大,在资产阶级革命初期起过作用。章太炎为什么要翻译《社会学》?他又怎样把西方资产阶级社会学说介绍到中国来?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

社会学是以人类的社会生活及发展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我国起先译为“群学”,这个名词,曾在维新变法时期资产阶级改良派所办报刊中出现过。1897年11月24日(光绪二十三年冬十一月初一日),严复创刊的《国闻汇编》,自第一册起,译述《斯宾塞尔劝学篇》,第一篇即为《论群学不可缓》[1]。此后,严复又把所译取名《群学肄言》(即斯宾塞《社会学研究》)。也有把它译作人群或群体的。至于称为“社会学”,却较鲜见,如谭嗣同《仁学》说:“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把社会学和算学、格致并列。正式译为社会学,且以之名书的,则自章太炎始。

冯自由说,当上海广智书局创设时,“聘章藻饰译文”,“维时译学初兴,新学家对于日文名词,煞有斟酌,如社会一字,严几道译作群,余则译作人群或群体。经济一字,有人译作生计或财政,余则勉从东译。先生(指章太炎)于此不置一辞。然社会、经济二语,今已成为吾国通用名词矣”[2]。那么,社会学之定名,应始自章氏所译。

章太炎译述的《社会学》,日本岸本能武太著,上海广智书局1902年出版,他的序文,则写于是年7月(六月)[3],序称:

社会学始萌芽,皆以物理证明,而排拒超自然说。斯宾塞尔始杂心理,援引浩穰,于玄秘淖微之地,未暇寻也。又其论议,多踪迹成事,顾鲜为后世计。盖其藏往则优,而匮于知来者。美人葛通哥斯之言曰:社会所始,在同类意识,俶扰于差别觉,制胜于模仿性,属诸心理,不当以生理术语乱之。故葛氏自定其学,宗主执意,而宾旅夫物化,其于斯氏优矣。日本言斯学者,始有贺长雄,亦主斯氏,其后有岸本氏,卓而能约,实兼取斯、葛二家。其说以社会拟有机,而曰非一切如有机,知人类乐群,亦言有非社会性,相与偕动,卒其祈向,以庶事进化,人得分职为候度,可谓发挥通情,知微知章者矣。余浮海再东,初得其籍,独居深念,因思刘子骏有言,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固知考迹皇古,以此先心,退藏于密,乃能斡人事而进退之。考迹皇古,谓之学胜;先心藏密,谓之理胜。然后言有与会,而非夫独应者也。岸本氏之为书,综合故言,尚乎中行,虽异于作者,然其不凝滞于物质,穷极往逝,而将有所见于方来,诚学理交胜者哉。乃料简其意,译为一编,无虑五万余言,有知化独往之士,将亦乐乎此也。

序中“斯宾塞尔”,即斯宾塞(H.Spencer),所著《社会学研究》,由严复直接从英文译出一部分,到1902年译完[4],1903年始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另由马君武把斯宾塞《社会学原理》第二卷《社会学引论》译出,1903年由西江欧化社出版。葛通哥斯,即美国资产阶级社会学家吉丁斯(F.H.Giddings),所著《社会化理论》,是《社会学原理》一书的提纲,篇幅不长,由吴建常译出,名《社会学提纲》,是从日本市川源三的日文译本译出的,也于1903年出版。它们都不是全译。而章太炎所译,既是全书,又早于马、吴所译,所以,《社会学》是我国翻译西方资产阶级社会学成本著作最早的一部。

序中称:“日本言斯学者,始有贺长雄,亦主斯氏,其后有岸本氏,卓而能约,实兼取斯、葛二家”。可知岸本能武太是综合斯宾塞、吉丁斯二家学说的。章太炎认为此书“综合故言,尚乎中行”,则章太炎当时对斯宾塞、吉丁斯之说曾一度信奉。

斯宾塞从庸俗进化论出发,虚构出一个他认为可以解释一切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哲学公式。主张道德是进化的产物,宣称资本主义是社会进化的高峰,鼓吹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功利主义。吉丁斯以为人们有一种所谓“同类意识”,是构成社会的主要因素,颂扬占统治地位的剥削阶级是社会领袖和具有高级心理的人,认为社会实质上只存在于人们的“同类意识”之中。他们的学说,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但它和封建主义的桎梏思想不同,对在那种儒家思想笼罩下,言必称三代,三代以后历史每况愈下的历史退化论者也是一种催醒剂。章太炎之所以翻译《社会学》,把西方资产阶级社会学说介绍到中国来,主要也是由于其中有着进化论的内容。

章太炎在序中称:“其说(指斯、葛二家)以社会拟有机,而曰非一切如有机,知人类乐群,亦言有非社会性,相与偕动,卒其祈向,以庶事进化,人得分职为候度,可谓发挥通情,知微知章者矣。”着重“庶事进化,人得分职”,亦即注视社会进化。在《绪论》第六节《社会之定义》中说:“社会者,先研究现在、过去之社会,而发现其要素、性质、起原、发达与其目的;次论组织社会之个人,将来以何方法促进社会之进化,贯彻人类生存之目的,此其所以为社会学也。”准备探讨存在于人类各历史阶段的各种形态的结构及其发展,并窥测其进化过程。章太炎对斯宾塞的“藏往则优,而匮于知来”讥为“鲜为后世计”;而对吉丁斯的“宾旅夫物化”,则认为优于斯氏。从而把综合“斯、葛二家”之说的岸本能武太所著译述出版。那么,他是既注意“藏往”,又重视“知来”,是在进化论的思想指导下,认为历史往而不可复,越变越进步,反对颂古非今的复古主义思想,反对泥古不变的封建学说的。章太炎在20世纪初期,把资产阶级社会学的成本著作介绍到中国来,并在序中阐明自己的观点,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具有进步意义。

章太炎译述《社会学》,是为了资产阶级革命的需要,是为了要从中寻找学理,阐明进化。

第一,章太炎译述《社会学》,是他由赞助维新到投身革命,随着革命实践的发展而加以译述的。

1894年甲午战争,清朝被日本打败,在民族危机深重的刺激下,章太炎毅然走出书斋,参加强学会,编撰《时务报》,基本上赞成维新变法。不久,“百日维新”夭折,章太炎避地台湾,东渡日本,和“尊清者游”,对改良主义仍表同情。

1900年,义和团运动兴起,八国联军入侵,进一步暴露了清朝政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真面目。慈禧一伙的卖国主义原形也暴露无遗,章太炎受到极大震动,从维新梦中醒了过来。7月,在上海召开的“国会”上,章太炎激烈反对改良派提出的“一面排满,一面勤王”的模糊口号,“宣言脱社,割辫与绝”。接着,树起反清的旗帜,开始向改良派展开斗争。

1901年,章太炎经吴君遂的介绍,到苏州东吴大学教书,在课堂上用革命“大义训迪诸生”,并公然出了《李自成胡林翼论》的课题。由于“言论恣肆”,遭受江苏巡抚恩寿“赴学寻问”[5],他再次被追捕,流亡日本。1902年春,章太炎在日本和孙中山相晤,“互相往来,革命之机渐熟”[6],而“视听始变”[7]。他在孙中山的启发下,接触到中国的土地问题,提出了均田办法,共同商讨“开国典制”以至“革命后建都所宜”[8]。并在孙中山的支持下,在东京举行“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周年纪念会”。纪念会被破坏,又在横滨补行纪念式,孙中山任主席,章太炎宣读纪念辞。7月返国,为上海广智书局“藻饰译文”,译述《社会学》。那么,《社会学》正是章太炎在中国近代社会历史急剧动荡的20世纪初期,经过这一段革命实践再行翻译的。

第二,章太炎译述《社会学》,又是为了从中寻找学理,准备写作《中国通史》,“鼓舞民气,启导方来”。

章太炎在翻译《社会学》时,曾有一封信写给吴君遂,提到斯宾塞、吉丁斯,他说:

史事将举,姑先寻理旧籍,仰梁以思,所得渐多。太史知社会之文明,而于庙堂则疏;孟坚、冲远知庙堂之制度,而于社会则隔;全不具者为承祚,徒知记事;悉具者为渔仲,又多武断。此五家者,史之弁旃也,犹有此失。吾侪高掌远蹠,宁知无所陨越,然意所储积,则自以为高过五家矣。

修通史者,渔仲以前,梁有吴均,观其诬造《西京杂记》,则通史之芜秽可知也。言古史者,近有马骕,其考证不及乾嘉诸公,而识断亦伧陋,惟愈于苏辙耳。前史既难当意,读刘子骏语,乃知今世求史,固当于道家求之。管、庄、韩三子,皆深识进化之理,是乃所谓良史者也。因是求之,则达于廓氏、斯氏、葛氏之说,庶几不远矣。太炎遗老者,二百五十年之彭铿也,其用在抽象不在具体,以是为过于彭矣。

信中说明“寻理旧籍”“所得渐多”,对过去的旧史家进行了批评,认为作为“史之弁旃”的司马迁、班固、孔颖达、陈寿、郑樵所撰各书都有缺陷。至于清代马的《绎史》,“考证不及乾嘉诸公,而识断亦伧陋”。感到“前史既难当意”,“固当于道家求之”。他的作史主旨,在《致梁启超书》中有所说明:“所贵乎通史者,固有二方面:一方以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为主,则于典志见之;一方以鼓舞民气,启导方来为主,则亦必于纪传见之。”[9]他认为历史不是单纯的“褒贬人物,胪叙事状”,而应“发明社会政治衰微之原理”,历史不是颂古非今,引导人们向后看,而应“鼓舞民气,启导方来”,引导人们向前看。认为旧史书“不识进化之理”,只是迷恋往古,而不能“启导方来”。那么,章太炎对旧史书的批判,实际是对迷恋往古的旧史观的批判。

值得注意的是,迷恋往古,必将陷入退化论的泥潭;“启导方来”,则有着进化论的因素。这种进化论思想,无疑和他学习西方有关。他说,管子、庄子、韩非“深识进化之理”,“因是求之,则达于廓氏、斯氏、葛氏之说,庶几不远矣”。廓氏,指廓模德,斯氏、葛氏则是斯宾塞、吉丁斯,也是《社会学》所综合的“二氏之说”。章太炎对往古的旧籍“并不当意”,而要“达于”资产阶级社会学家之说。这就说明他翻译《社会学》,是为了其中有“学理”可寻,是因为其中有“进化之理”。

《致梁启超书》《致吴君遂书》都写于“壬寅六月”,都讲到写作历史,都提到社会进化,又都与《社会学》写于同时。《致吴君遂书》还特别提到“廓氏、斯氏、葛氏之说”,说明章太炎写史是受了《社会学》的影响,而《社会学》的“进化衰微之原理”又贯穿在他写史的主旨中。也就是说,他在西方资产阶级学说中寻找了“学理”,从而对前史进行改造。

章太炎对旧史书的改造,又是为了“鼓舞民气,启导方来”,因此,在他所拟《中国通史目录》中,十记首录《革命记》,下有《光复记》。稍后修订的目录中,又增列《洪秀全考纪》。可知他写作历史,为了革命,为了光复,是为了给资产阶级革命运动提供理论根据。他想改造“旧史”,又从《社会学》中汲取养料。章太炎生活在充满激烈斗争的近代中国,通过维新、革命的社会实践,“寻求政术,历览各史”,又向西方寻找“学理”,坚定了进化、革命的信仰。所以,他译述《社会学》,不是为了翻译而翻译,而是为资产阶级革命事业服务的。

章太炎译述的《社会学》甫经出版,在日本发行的刊物即有介绍,1902年12月14日(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新民丛报》第二十二号“绍介新著”栏介绍《社会学》译本云:

译者于祖国学术博而能约,其所定名词,切实精确,其译笔兼信、达、雅三长,诚译坛中之最铮铮者也。近年以来,译事骤盛,而所选之书,率皆普通之历史、地理等,而于高尚专门之学科,阙焉无闻,实译事不发达之明证也。若此书者,其可称译界一明星乎?

所谓“所定名词,切实精确”,宜指章太炎将“群学”正式译作“社会学”并以之名书而言。“介绍”还以《社会学》为“高尚专门之学科”,誉译本为译界之“明星”。

此后,《浙江潮》在介绍萨端翻译的日本有贺长雄所著《社会进化论》时,对章译也誉为“巨擘”,谓:“吾国新译社会学,推余杭章炳麟之《群学》(按即《社会学》)为巨擘。今此书可与章氏之《群学》参观,实研究政学、文学者所不可不察也。”[10]

《浙江潮》是浙江留日学生所创,其“立言”“着眼国民全体之利益”,“眷念故国”,是辛亥革命前著名的革命刊物。它推章译为“巨擘”,郑重介绍,说明资产阶级革命派对此书的重视,《社会学》对资产阶级革命也起过作用。

有人认为,章太炎“把国粹主义与民族主义密切地结合起来,以抵制西洋来的新思想新制度”,他“经常流露出没落阶级的没落情绪和没落意识”,说他是地主阶级的代表。这样的论点是值得商榷的。章太炎的确有“国粹主义和民族主义”,他的封建意识也较一些资产阶级革命派为浓,但说是以之“抵制从西洋来的新思想新制度”,则不符合事实。试问斯宾塞、吉丁斯的学说,较诸中国封建思想来说总是“新思想”吧!章太炎对清朝封建专制腐朽制度猛烈抨击的文篇更非鲜见。即以他翻译《社会学》时重行修订的《訄书》而言,在论证中国历史经验的基础上,就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等方面,提供了革命胜利后的建设方案,明确指出:“吾言变革,布新法,皆为后王立制。”[11]要“为后主立制”,难道这是抵制“新制度”吗?又说:“今有造酢母者,投之百味,苦者亦酸,芳甘者亦酸。彼清政府,犹酢母矣,利政入之,从化而害,害柢之不除,空举利者以妄投擿。”以清政府为“酢母”,认为必定要把这个“害柢”除去。他这时对清政府已不抱幻想,也不是“没落阶级的没落情绪和没落意识”的流露。

况且,章太炎早在维新变法时期,就已注意“西洋来的新思想新制度”,他在1897年8月22日出版的《经世报》上,刊出《读管子书后》,称:“管子之言,兴时化者,莫善于《侈靡》,斯可谓知天地之际会,而为《轻重》诸篇之本,亦泰西商务所自出矣。”尽管他依托往古,比附西方,但谈到“工艺”,有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思想倾向;又谈到“贸易攻人而有余”,看到资本主义国家的商品输出。章太炎还担任过《译书公会报》主笔,以“开民智,广见闻”,“广译东西切用书籍报章为主”[12]。章太炎亲为撰序:“瞽者羡瞀者,瞀者羡明者,五大洲之册籍,吾不能博爱而扬诩之,吾则瞀矣。且新理日出,岁吾留故,一息炭养更,其事立变。”[13]对西方“新理”也示向往。非但如此,他还和曾广铨合译过《斯宾塞尔文集》,第一论即为《论进境之理》[14]。他注意西方“新理”。注意社会“进境”,能说是“没落阶级”的情绪吗?能说是抵制“西洋来的新思想新制度”吗?

等到章太炎由赞助维新到投身革命,对西方资产阶级学说仍事钻研,《社会学》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他译述《社会学》时给友人的书札中更明确指出:“达于廓氏、斯氏、葛氏之说。”这些学说,当然是唯心主义的,是资产阶级庸俗进化论,但那是20世纪初叶,是资产阶级革命初起之时,是封建思想笼罩学术界之时,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对翻译《社会学》的作用,就得实事求是地分析。

《社会学》是我国最早翻译的资产阶级社会学成本著作,章太炎曾经从中寻过“学理”。探讨《社会学》的译述过程和章太炎的思想发展线索,将有助于对章太炎阶级属性的分析。

原载《历史论丛》第1辑,齐鲁书社1980年版


[1] 《国闻汇编》第一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出版,续载至第四册。

[2] 冯自由:《吊章太炎先生》,《制言》第二十五期。

[3] 章氏译序,撰于1902年7月。《社会学》于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十日印刷,八月二十三日发行。

[4] 严复在此书的《译余赘言》中说,“此译为戊戌之岁,为国闻报社成其前二篇,事会错迕,遂以中辍,辛丑乱后,赓续前译”,“壬寅中,此书凡三易稿,岁暮成书”。“戊戌”应为“丁酉”。

[5]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八年,三十五岁”。

[6] 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制言》第二十五期。

[7] 章太炎:《小过》,《检论》卷九。

[8] 汪东:《余杭章先生墓志铭》,《制言》第三十一期。

[9] 《致梁启超书》,原名《章太炎来简》,注明撰于“壬寅六月”,见《新民丛报》第十三号《饮冰室师友论学笺》,1902年8月4日出版。

[10] 《浙江潮》第七期“绍介新著”栏,癸卯年七月初十日出版。

[11] 章太炎:《訄书》重印本第五十五《消极》。

[12] 《译书公会报启事》,见《译书公会报》第一册,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一日出版。

[13] 章太炎:《译书公会报序》,见《译书公会报》第二册,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七日出版。

[14] 《斯宾塞尔文集》,署“湘乡曾广铨采译,余杭章炳麟笔述”,分载《昌言报》第一、二、三、四、五、六、八册,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一、十一、二十六,八月初六、十六、二十六,九月十六日出版。又据冯自由《革命逸史》称,章太炎在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1899年和孙中山初晤,在谈及土地问题时,章氏“对于欧美之经济学说,最服膺美人亨利·佐治(Henry George)之单税论”,认为“此种方法最适宜于我国社会经济之改革”(三集第213页)。可知章太炎对欧、美经济学说也曾研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