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改革开放年代的青年
如果回顾改革开放四十年青年发展的关键词,我想应该是——流动。流动是液体和气体的特性,与固体强调空间维度不同,液体和气体强调时间上的延续。固体会在障碍面前止步不前,而流体则会绕过或溶解障碍之物,因此,流动的事物是连续的存在。而且流动是变化的,流动的事物处于不断的变化过程中,不仅周围的情境在发生着变化,其自身也在发生着变化。流动是双向的,它既可以向前,也可以向后;既可以向内,也可以向外。
中国人是不喜流动的,中国传统话语中和“安”有关的表述都说明了这一点——安居乐业,安身立命,安贫乐道。而流动则意味着动荡、痛苦、不确定和无尽的思念。在中国历史上,流动人口被冠以“流民”“游民”的不雅称呼。改革开放四十年,青年人口的流动形成了新生代农民工、北漂、蚁族、返乡青年等众多社会现象,这是在960万平方公里范围展开的空间位移。还有一些流动,我们看不见,但它与看得见的人口流动相互呼应、彼此嵌入,共同构成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的青年图景。
(一)异代并存:观念的流动
每个世代都会有他原生的心灵样态,任何现象都会同时拥有两个独立且交错的年纪:事物本身的年纪和它知觉者的年纪。当不同年代的人看待同一社会现象时,因为年纪的差异,社会现象会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年龄是一个隐形元素,当我们看待世界时,我们不是把自己的年龄赋予了社会现象,而是社会现象通过年龄所特有的接收方式和知觉形式来抵达我们。父辈们崇尚物质主义、秩序、规律性、习俗、理性思维、自律和生产力。青年们赞美创造力、叛逆、新奇、自我表现、后物质主义和真实的体验。到底哪种特点更能反映未来世界的样子?身处转型中国,青年们与父辈们虽然交汇并存在同一时空之中,但是观念的明显差异使他们站在鸿沟的两方,仿佛来自不同的世界。
这种差异首先表现在节奏感的不同上。我们是用节奏感来区分彼此的,父辈节奏慢,一件事从了解、学习到熟悉,要经过较长的周期。青年节奏快,被网络推着走,网络塑造了青年的节奏感。很多青年发微博和朋友圈会给自己设定节奏,是一天发三篇?还是发两篇?青年打游戏的节奏感,是用升级来衡量的,是每天升三级?还是升五级?这种快节奏的习惯一旦养成,就会认为每天升级变换不同的场景是正常的。“手速”是青年专有的概念,每秒按鼠标两下和四五下的人是无法对话的。抖音和快手短视频更强化了节奏感,无数10~15秒的叠加让大脑皮层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节奏感带来了成就感的不同。为什么很多学生不喜欢听老师照本宣科?因为老师的讲义更新得太慢,学生们已经适应了一天升级三次,但又有哪个老师可以做到呢?
其次是审美观的不同。互联网的丰富性,能够包容各种各样的新生事物。在游戏里面,男人很美,从上到下甚至比女人都精致,年轻人为什么喜欢Cosplay,因为可以把二次元世界的东西模拟在自己身上,这就是角色扮演。青年人的审美观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简单到一次普通的吃饭,过去的美味就是指口味,现在的美味不仅要口感好,还要长相好,卖相不好的东西青年是不会选择的。青年人看待社会事物,有内在审美感,不符合他们审美观的往往不碰,审美成为青年潜在的过滤模式。青年喜欢为美好的东西付费,为感性体验买单,所以高颜值的小鲜肉受到热捧和欢迎。
最后是权威形成方式的不同。马克思·韦伯的权威来源,有血缘,有组织,有制度,都是基于传统社会的产生机理。对于上一代人而言,他们心目中的权威,大多是自己的父母,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是从父母口中得来的。但是当代青年的知识主要不是从父辈处获得的,00后的妈妈是找不到在哪里下载的。他们的权威是在互联网上形成的。设想一个场景:一个不经常玩游戏的人,往往一上场就被打死。但如果这时候有人带你玩,你被他带着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进入自己从未看到过的游戏场景。你能感觉到自己被他提携、被他吸引、被他带领,这就是互联网塑造权威的崭新模式,它已经不同于通常的权威产生机制了。中国网民有7亿多人,绝大多数是青年,青年中绝大多数是跟从者、追随者和被操纵者,但仍有少部分人会成为设定者、引领者和权威者。
面对青年价值观的巨大变迁,我们是否已经做好准备?青年将互联网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用网络平台记录自己的生活,拍摄短视频,向社会输送对于各种问题的看法。我们在调研中发现,一些重点大学几乎40%的学生都有自己的个人公号,虽然公号的粉丝可能不多,但他们会通过这个渠道发出自己的声音,成为一个又一个自媒体。在这样一个全媒体时代,我们应该怎样去和他们沟通?除了线下面对面的对话,线上是否也需要开设公号和他们交流?这些都需要在未来进一步探讨和摸索。
(二)剩人独活:关系的流动
剩人,即被自己的子女、老伴、亲戚、朋友等所远离或疏远的一个群体,主要以上年纪的老人为主。他们大多是被自己的子女安置在养老院的无伴老人,或是在农村单独自己生活着的老人。
现在,剩人现象也延伸到青年,他们同样也是被家庭远离的群体。不过与老人的被动远离不同,青年的远离大多是主动选择的。随着城市化的迅速发展,中国的城市和乡村产生了“两头空巢”。青年在大城市打拼,面对茫茫人海和钢筋水泥,独自一人生活——独活。老人被安置在养老院,青年则被安置在大城市,“空巢老人”和“空巢青年”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的“剩人社会”。
人口流动、人口异质和人口密度所催生的城市焦虑、冷漠、匿名性、陌生性等大城市病,让大城市青年难以获得满意的生活指数。而物质主义生活观和享乐主义消费观的出现,使青年社会关系发生“异变”。今天年轻人不再焦虑选择的缺乏,而是焦虑如何在每一次选择中都做出收益最大化的选择,让每一个当下都获得最大化的个人价值。因此,如何重建个体与社会的关系,获得归属感,成为重要的命题。这里首先是个人与家庭、朋友等亲密关系的建立和维持;其次是个人在学校和职场等组织获得归属;再次,个人参与到居住社区、公共社群,兴趣小组、行业协会等社会组织当中。
与现实世界的孤独寂寞冷相反,网络世界的青年热闹非凡。人人与屏幕相处,网络一方面加强了联结,另一方面也加剧了圈层分化。即便是在同一圈层内,不同亚圈层之间的“结界”也增强了,互相理解与交流的难度增加。青年人有极强的网络分化的能力,有各自非常垂直的粉丝基础,同样喜欢TFBOYS的青年,有喜欢一个人的,喜欢两个人的,喜欢三个人的,喜欢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的,喜欢两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的,等等,都有专门的称谓,都有自己的阵营。就像青年自己说的:“如果有一天因为非法下载音乐被抓,请按照音乐品味把我们区分牢房。”
大量中弱度关系带来的不仅是社会网络的扩大,同时也带来社交过载和负担。社会网络的“展示”姿态,使得人际的实际状态被掩盖。无论生活中有多大的烦恼和焦虑,在朋友圈晒出的一定是最美好的自己,打开朋友圈,就会陷入“总是羡慕别人”和“处心积虑让别人羡慕”的境地。在大城市生活的青年人,一方面拥有更加大量、流动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也面临丧失建立深度的、有意义关系能力的挑战。
当然,剩人现象也带给青年另一种体验。剩人,也意味着完整的自我保留、独立意志的展现、自我空间的维系。美国社会学家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在《单身社会》一书中从人口、环境、文化和性格等角度对这样一种现象进行了解读,他认为,“独居和孤独并非同一个概念”、“几乎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独居是造成人孤独感的元凶”、“决定孤独感的并非人际交往的数量,而是质量”。但是,人们的确需要情感寄托,需要使“孤独感”和“空巢感”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缓解。
“剩人”是这样一群与父母及亲人分居、单身、独居、租房的年轻人最为真实的写照。关注和引导这一群体养成正确的社会心态并避免产生心态越轨、社会越轨,为他们化解孤独、提供支持,需要相关的社会工作者提供社会支持网络和提供增权服务。这种支持既包括情感支持,也包括物质支持。应当为他们开展各种活动提供条件,增强他们对实体空间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并提供情感支持和心理矫治,引导他们迈向更健康的成长空间。
(三)意缘驱动:阶层的流动
在80后价值观形成的年代物质并不富裕,国家意识浓厚,理想主义犹存,表达工具远没有现在丰富,其价值观中仍然有很多传统的东西。1992年小平同志发表南方讲话,给改革开放注入了一针强心剂,90后00后价值观形成的年代中国经济正在腾飞。90后00后是中国两百年来第一代从出生开始就是站立着的青年。80后的成长过程中,国家有一种很悲愤的情绪在里面,外交总是在抗议谴责却无能为力,弱者的愤怒有时是没有意义的。但是90后00后完全不一样,在他们的记忆中,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他们身上的大国心态、民族自信、爱国情结都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天生就很自信,他们不会以80后的姿态仰视西方。但同时,他们的主体意识更强,呈现一种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观,也就是“没有吃饱肚子,为肚子而斗争,一旦吃饱肚子,就会为价值观而斗争”。
越来越多的青年开始拒绝遵循父辈安排的成长模式,选择新兴职业业态,比如网络主播、网络作家、独立音乐人、电子竞技选手、网约车司机等,青年人挑战了既有的社会分层模式和父辈传统的观念,使阶层的流动呈现另一种可能性。我们2017年完成的网络直播调查显示,网络主播中家庭所在地为省会城区和直辖市区的占比均为14.2%,地级市区的占比17.4%,县、乡、村的合计占比55.0%。网络直播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底层青年群体上升通道的作用,为出身底层的青年群体提供了新的上升空间,给予了他们实现梦想的机会。网络主播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让真正的底层青年群体有了向社会广播的能力。这意味着,上层对底层的影响在被削弱,底层通过网络直播拥有了挑战精英的权力。
从传统意义上讲,公务员、律师、银行家、医生、大学教师等“高声誉”职业人群一直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也是无数人羡慕的中产阶级。之所以这些职业在社会中拥有较高的地位,是因为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处于信托双方关系中专家或权威的一方,可以说是“家长训导式”的知识拥有者。他们不仅享有相当高的声誉,并且还掌握相当大的社会影响力和关系网络。在很多人看来,“这些人是世俗化了的贵族成员,而社会的命运则掌握在这些精英阶层手中”。今天这一群体按传统标准仍然可能在社会中处于很高的等级,但他们所具有的影响力正在减弱,一个新的社会阶层正在崛起。
这个新的社会阶层包括私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新媒体从业人员、中介和社会组织从业人员以及自由职业者。从经典划分阶层的方法进行考量(比如收入、职业、声望等),貌似这四个群体无法归为一类。我们必须冲破已有的阶层划分视角,重新审视新阶层的时代意义。
联结上述四个群体的纽带不是家庭(血缘)、教育(学缘)、地域(地缘)、兴趣(趣缘)和职业(业缘),而是“价值观”(意缘)。他们是“价值观驱动”的阶层,其共同点是:有一定知识技能,并不停滞满足;能让领导满意,也不循规蹈矩;向上层努力,却没有看不起底层;有一定社会地位,但不蔑视公平正义;拥有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又避免炫耀性消费。在他们眼中,价值观和认同感比血统和出身重要得多。新社会阶层开始在一些新兴领域崭露头角,有的已经改变了经济组织和社会组织的发展方向。
新社会阶层无疑是最具创造性的力量,但创造性和破坏性往往是一对孪生兄妹,体制外知识青年群体曾让世界各国苦恼不已。西方国家一直为此寻求解决之道,在这方面,资本主义在包容接纳新阶层问题上体现出了很强的制度优势,它通过“产出和测试”的周期方式运作,产生一个不间断的新生事物之流——新的消费商品、新的生产和运输方式、新的市场、新的组织形式等。这个过程是一个持续的变革过程,旧的经济结构被破坏,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经济结构和新的社会阶层。资本主义颠覆一切,但唯独保留资本主义本身。面对新社会阶层,作为更先进制度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我们该如何服务、引导、管理好他们,是新时代必须面对的新挑战。
回望过去四十年,青年的作用超乎我们的想象。站在下一个四十年的起点上,我们更要重视青年的价值。我们深知,青年一代,不仅对中国未来,而且对世界格局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正如美国卡内基基金会的包道格所说:“代际因素成为中美贸易战中的重要变量。多数美国外交官员从事中国相关事务的时间只有大约十年或更少。他们没有经历过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对于作为中美关系基础的‘三个联合公报’没有个人记忆,对于邓小平低调处理外交事务的‘韬光养晦’政策或是中国从‘文革’中走出的崛起过程缺乏了解。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始于令人印象深刻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那一年中国超过美国,获得了迄今为止最多的金牌),而不是尼克松与贫穷、落后的中国建立关系的勇敢之行。他们只知道一个强大、正在崛起、与美国竞争,并试图以美国为代价来重塑亚洲——如果说不是世界的话——的中国。这些年轻的官员只有了解了这些才会认识到,除了冲突之外,还有别的选项。”
过去并不会因为我们对它失去记忆而不复存在。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一段五千年的文明史潜伏在改革开放四十年的进程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改革开放四十年是人类发展史上“最年轻”的社会变革,因为它正在发生;但同时,改革开放也是人类发展史上“最古老”的社会变革,因为它承载了五千年的记忆。每个青年人都是既活在当下,又活在历史之中的。国家应该让每个青年人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仅要知道生理学意义上的生养者,而且要了解文化意义上的哺育者,青年不应成为现实世界的孤儿,也不应沦为精神世界的弃婴。我是一个80后,也是与国家改革开放同步成长的亲历者。从1978年到2018年,中国是一艘驶往未来的大船,她在风雨缥缈之中,每一代人离开她的时候,都心怀不甘和不舍,而下一代人,他们非常感怀自己的前辈,但是他们注定反叛,注定超越,这就是中国青年的历史使命,也是中华文明得以绵延不绝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