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行至境界
——王阳明《大学》观演进探析
◎景云[1]
摘要:王阳明“心学”的构建历程实则是其对《大学》不断诠释的历程。基于王阳明“心学”的发展过程将其对《大学》的诠释亦划分为四个阶段。在其“心学”发端阶段,王阳明走出程朱理学“格物”视域下物人二分的格局,以“知行本体”揭示本体心体;在其“心学”深化阶段,王阳明告别知行之论,进入“意”的层面,主张于“意”中用功,倡导“诚意”功夫法门;在其“心学”成熟阶段,王阳明由“意”进入“良知”,力倡“致良知”功夫法门;因“良知”直契本然心体,故归越后王阳明由功夫转入境界,主张“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进入“心学”化境阶段。通观王阳明“心学”演进历程,其“心学”的建构与其突破朱熹《大学》观实则是一体而两面之关系。
关键词:王阳明 《大学》古本 诚意 “致良知” 境界
《大学》在理学集大成者朱熹那里有着特殊的地位。正是对《大学》“格物”的补注,朱熹才建构其独特的“格物致知”理论。这一理论确立了儒家一个重要的理论典范,后世学人在为学过程中必然要面对,王阳明亦不例外。至明中叶,如何突破趋于僵化的程朱理学,重新恢复儒学的活力已成为时儒的使命和亟待解决的问题。将“天理”从外拉回到内,建构“心”即“理”的范式是王阳明为学的着力点。王阳明自幼接受程朱理学的教育,程朱理学天然地成为其知识背景。王阳明欲摆脱程朱理学的束缚,建构全新的“心学”体系,首当其冲就是要突破朱熹版《大学》的“格物”论。(朱熹版《大学》称为新本,相应地原本的《大学》则被称为古本)王阳明与新本《大学》的勾连已为相关学者所关注。(相关学者主要从两个向度对王阳明与《大学》之间的勾连加以关注:一是王阳明的《大学》观与其“心学”发展的勾连,如衷尔矩《从〈大学古本序〉两种文本看王阳明心学的形成过程》,《文史哲》1992年第3期。沈善洪、钱明:《论王阳明大学观的演变》,《学术学刊》1989年第11期。王磊:《从“格物”、“诚意”到“致知”——王阳明的〈大学〉诠释与“致良知”的提出》,《烟台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另一是王阳明《古本大学》生成,如蒋国保《王阳明“〈大学〉古本”说生成考》,《贵阳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本文探析的是王阳明如何一步突破朱熹《大学》观,在对《大学》的不断诠释中创建其全新的理论——“心学”。可以说,王阳明“心学”的建构过程与其不断诠释《大学》是一体两面的关系。
一 “心学”发端:行上用功
明朝中期以来,程朱理学因统治者的倡导而渐趋登上主流意识形态的宝座,程朱理学的经典——《四书》也成为科举取士指定内容,《四书》也随之成为有明一代士人知识背景的重要底色。王阳明年少时曾钻研《大学》中的“格物”,并于弘治二年(1489)与《大学》“格物”发生特殊的勾连。“先生(王阳明)以诸夫人归,舟至广信,谒娄一斋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2]娄谅以程朱理学的“格物”理念提点王阳明,将其作为优入圣域之通径。娄谅“格物”之教诲,王阳明深铭于心。三年后(弘治五年,1492年),王阳明侍父于京城,暇时“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词章之学。”[3]刚逾弱冠之年的王阳明有心为学,故循朱子“格物”之法格院中之竹,然格竹不得,以致成疾,王阳明初次循朱子之说尝试“格物”而遭挫创。
久之王阳明渐觉词章之学无法通道达理,非为学之究竟。六年后(弘治十一年,1498)王阳明再次回归朱子之学:“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4]王阳明读及朱子上宋光宗疏,自我检讨,自己未能优入圣域在于未能循序渐进。于是王阳明循此用功,渐有所得,然而外在物理与己之内心仍无法契合。在忧郁之中,旧疾复发,再次感慨,成圣成贤盖有天分。这对于早年立志成圣贤的王阳明来说,不啻是重大打击,对朱子“格物”之说不能不心生怀疑。
由于“格物致知”方式不能优入圣域,王阳明一度沉溺于佛、道。不过在为圣情结的牵引下,王阳明最终还是回归儒门圣学,标志性的事件是龙场悟道。其时宦官刘瑾弄权于朝,引起戴铣等有识之士的反感,上疏谏言。武宗不悦,戴铣等人系于绍狱。王阳明仗义执言,为戴铣等人辩护。王阳明杖廷四十,贬于贵州龙场。其时龙场远离中原,穷乡僻壤,蛮荒之极,居夷处困,却并未消减王阳明的为圣之志,反而进一步坚定了其成圣的志向。王阳明此时此地“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5]王阳明日夜静坐,以求心灵的宁静专一。久而久之,胸中一片洒然。在此困厄中,终于寻觅到为圣入路——静坐。以此导引,王阳明终于优入圣域,迎来生命的飞跃:“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6]“‘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表明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格物’一直是他(王阳明)思想中的核心问题。”[7]经由龙场悟道,王阳明终于窥到“格物”之宗旨,通彻“格物”所致之理并不在外,而在一己之心内。王阳明的“格物”承载了不同于朱子的新的内涵。对于王阳明而言,龙场悟道的意义在于,它打开心灵空间,发明本然心体,这也是其告别朱子之学、确立自己全新之“心学”的宣言。
龙场悟道后,王阳明对其“心学”的表述颇值得玩味。越年王阳明迁居贵阳,席书此时提督贵州学政,于是王阳明与席书发生了这样的对话:“(席书)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王阳明)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往复数四,豁然大悟,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8]席书以朱陆异同叩问于王阳明,王阳明以龙场之悟回应。然而,王阳明并未直接点明本然心体,而是就知行“本体”立言言,并征之于五经。王阳明何以不直接揭示本然心体,而迂回地言知行“本体”?在笔者看来,王阳明甫一优入圣域、发明本然心体,其尽管走出程朱理学“格物”所规囿的一端物我二分,然而并未能走出程朱理学“格物”所规囿的另一端:知行关系。[9]故当王阳明欲言本然心体时,却又不自觉地回到程朱理学“格物”所指涉的知行。当然,王阳明对知行关系的处理并不等同于朱熹。在“格物”的视域下,朱熹担忧未有知的指导,行未免茫然。他将知行关系最后落脚于知。而王阳明以知行本体来处理知行关系。所谓知行本体,陈来先生如是云:“在‘本体’的意义上,‘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在这一意义上,知不见诸于实践就不能算作‘知’,阳明想通过这种方式促使人们着实践履。”[10]可见相对于朱熹担忧未有知之引导,行未免茫然;王阳明更为顾虑知未能落实于行,故知行本体最后应落脚于行。一言以蔽之,“心学”发端之时,王阳明主张于行上用功。
二 “心学”深化:意上用功
“先生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11]由对朱熹“格物”说的否弃,王阳明进而质疑朱熹《大学章句》有违圣学之本旨,于是回到古本《大学》以反复研读,终明悉古本《大学》简洁明了,而朱熹《大学》新本经传之分未免画蛇添足,反而违反圣学主旨。
王阳明突破朱熹《大学章句》的格套,进一步坚定了其“心学”的信念,并试图在“心学”体系下重新审视《大学》。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他的《大学》思想终于趋于成熟。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弟子徐爱被任命为南京工部员外郎,于是二人买舟南下。在这次旅程中,王阳明首次将“心学”化的《大学》揭之于世。其时徐爱仍拘泥于朱子旧说,故诘问王阳明:“‘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王阳明这样回应:“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12]王阳明指出“至善”不假外求,而是在一心之内,故不可于外在事事物物上寻觅,反身向内,“至善”便呈之于心。在将“至善”兜括于一心之内后,王阳明这样诠释“格物”:“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13]王阳明将“格物”之“格”阐发为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王阳明所谓“格物”不再如程朱理学般指向外物,而是趋于内心,“格物”所格之物也不再是程朱理学所指涉的纯粹客观自在之物,而是内在不良的意念。从以上王阳明对“格物”的诠释,我们可以觉察到相对于朱熹的“格物”,王阳明“格物”观已发生了哥白尼式的变更。变革的机枢在于王阳明对“物”的重新诠释。王阳明所谓物是人的意识投射下的物;因此,在王阳明的视域下,物,与其说是物,不如说是事。
鉴于程朱理学的主流意识形态地位,明初士子多以朱子说法为典范。骤闻王阳明这一阐述,徐爱未免以之为“惊世骇俗”。对于王阳明《大学》“止至善”一段的阐述,徐爱尚能接受,不过对于朱子“格物”之训,还是未有入处。王阳明接着从“格物”与“至善”的关系来启迪徐爱:“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14]王阳明将“格物”与“至善”的关系定位为“格物”是“至善”的功夫,“至善”是“格物”的目标。徐爱进一步叩问:“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15]徐爱从以上经典推论朱熹“格物”确有所据。王阳明这样回应:“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16]通过对子夏笃信圣人与曾子反求诸己的比较,王阳明指出与其笃信圣人,不如反求诸己。言下之意,徐爱一味笃信朱熹,而未能做到反求诸己。若做到反求诸己,就不会一味笃信朱子。在王阳明一再的启迪下,徐爱终于体悟到王阳明所言之物乃就事而言:“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17]对于徐爱之所悟,王阳明深然之,并接着如是发挥:“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18]在身、心、意、知、物的一贯下,王阳明将物诠释为意之投射。在此前提下,王阳明继而将“明明德”之功归之为“诚意”,“诚意”之功归之于“格物”。朱熹《大学》功夫论核心是《大学》八目之起点——“格物”,王阳明显然不赞同朱熹的功夫次第。从“心学”立场出发,王阳明将功夫的核心从“格物”置换为“诚意”。
将“格物”诠释为“诚意”,并将“诚意”视为更为根本的功夫法门时,王阳明“心学”内涵实际上已溢出知行本体,其所顾虑的实际上亦已超越知而未行。这意味着王阳明摆脱了知行关系的纠缠,进入功夫论视域。“诚意”在“意”上用功,属内在功夫法门。这彰显着王阳明“心学”的深化。
三 “心学”成熟:体上用功
经历宸濠、忠泰之变,王阳明人生经历又一次考验,其心灵亦得到又一次淬炼,由此王阳明“心学”趋于成熟,提出晚年定教——“致良知”。在“致良知”的视域下,王阳明再一次重新审视了《大学》。
正德十五年(1520),王阳明对原本《大学古本序》进行了重新修订[19]。“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着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20]序前一部分基本重复了原本《大学古本序》。不过,在“动而后有不善”后,王阳明插入了“本体之知”之“未尝不知”,于是复本体之善的功夫不再是“诚意”,而是致其“良知”。两个《大学古本序》对“格物”的处置也不一致。原本《大学古本序》将“格物”置于“诚意”笼罩之下,是对“诚意”的诠释,而在修订后《大学古本序》中,王阳明则将“格物”置于“致(良)知”的笼罩下。“致(良)知”只有落实于“格物”,才能避免沦为虚玄。
其时仍有不少学人坚持朱熹的“格物”观。顾东桥就致函诘问王阳明:“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诚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至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21]顾东桥对王阳明“格物”论的疑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端居静坐,而不事即物穷理能否“致知”“明德”?另一是即便端居静坐若有所得,然其得能否实用于世,治国平天下?约言之,在顾东桥看来,尽管王阳明将“格”训为“正”超妙独得,恐怕还是未能契于“道”。
面对顾东桥的诘问,王阳明这样回应: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是以“至”训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止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为过矣。[22]
针对顾东桥的诘问,王阳明坚决地给予驳斥。首先,王阳明指出自己所谓“格物”并非端居静坐,无所事事。顾东桥之所以对王阳明有这样的误解,首先在于顾东桥对王阳明“格物”之“物”的误读。王阳明所云之“物”非程朱理学所理解的现成给予的客观之“物”,而是意所在之“物”。由此,王阳明将“物”从外在直接给予拉回日用伦常之中。在“物”的这一转化中,王阳明实际上回应了顾东桥端居静坐能否“致知”“明德”的诘问。其次,顾东桥并未把握到王阳明“格物”之“格”的奥意。程朱理学将“格”理解为“至”。虽有文献依据,然而在王阳明看来,“格”除了“至”之意外,还蕴含着“正”之意。因此,“格物”所指向的并不一定就是“穷理”,亦可能是“尽性”。如此理解,“格”就超越了“格物穷理”所指向的“知”,而包含着致知、诚意、正心诸意。由此王阳明自信地认为“格物尽性”可以契于“道”。相反,顾东桥拘泥于“格物穷理”之成见,不免犯内外相分的支离之弊,恐与“道”相背离。
当致得“良知”“心学”完全成熟时,王阳明再次面对《大学》。他将《大学》功夫体系的中枢从“诚意”转移到“致(良)知”。“良知”与“意”同样是就心而言,然而“良知”是就未发之心体而言,“意”乃就已发之意念而言。这就是说,王阳明致得“良知”后,主张直接于心体上用功。
四 晚年化境:功夫升华为境界
“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23]陈来据此将王阳明归越后的为学称之为“晚年化境”。[24]如果说“致良知”乃“纯粹的道德理性主义”,王阳明归越后晚年化境更蕴含着其“生存体验”[25]其实,致得“良知”本身就预示着王阳明为学就已从道德主义飞跃至境界。如前所云,王阳明“致良知”是在心体上用功,即本体即功夫,以本体代替功夫;功夫慢慢消失在幕后,本体走向前台。走向前台的本体自我呈现时,自然呈现为境界。
能够典型体现归越后王阳明境界的是《大学问》。“吾师接初见之士,必借学庸首章以指示圣学之全功,使知从入之路。师征思田将发,先授《大学问》,德洪受而录之。”[26]居越后,四方学子蜂拥而至,王阳明以《大学》《中庸》首章教之,使其为学有个入处。王阳明将征思州、田州,再次讲授《大学》首章,钱德洪笔而录之,于是便有《大学问》行之于世。纵观王阳明一生为学,《大学》一直伴随着王阳明的学术生涯,而《大学问》则是王阳明对《大学》最后的定见。钱德洪将《大学问》称为王门“教典”。开宗明义,王阳明诠释了“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碍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能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纪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27]
王阳明是在“大人”“小人”之别的语境下来言说境界的。“大人”之为“大人”,在于具“一体之仁”。在“一体之仁”的支撑下,“大人”能臻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当然并不是说“小人”天生就是“小人”,不具有“一体之仁”,只是“小人”受制于形躯,由此区分人我,自小其心,于是失去“一体之仁”。这就是说,在本具“一体之仁”的层面上,“大人”与“小人”是无别的,只是后天扩充,抑或自小,导致“大人”“小人”之别。从“孺子入井”出发,在“一体之仁”一层层的扩充中,孺子、鸟兽、草木、瓦石无不与己相互感通,由此“一体之仁”呈之于心,由此“大人”成为“大人”。“小人”牵制于欲,遮蔽于私,心态失衡,以致戕害物类,甚至骨肉相残,于是本具的“一体之仁”失之于心,从而“小人”堕为“小人”。
王阳明在“一体之仁”中展开“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值得留意的是,他虽如前贤一样,在“大人”“小人”的对比中来呈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境界,但“大人”“小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和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非“大人”之专利,“小人”本亦具之。拉近“大人”“小人”之间的距离,王阳明表达了“大人”“小人”之别非源于天赋,而源于后天之功夫。当然,王阳明这里所谓的功夫并非具体的功夫法门,而是即本体即功夫的“致良知”。在“致良知”的视域下,王阳明实际上已化功夫为境界了。
纵观王阳明一生,其为学多变,然不论其为学之如何变化,他对《大学》的诠释贯穿于其中。王阳明“心学”的演进历程,离不开他对《大学》的不断诠释与深化。具体而言,王阳明对《大学》的诠释历经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其“心学”发端期。“龙场悟道”,“心学”萌生。其时王阳明尽管摆脱了朱熹“格物”物我二分之窠臼,然而朱熹“格物”的“知行”仍然规约着王阳明对“心学”的理解。故王阳明以“知行本体”为支点倡导“心学”,强调行中用功。第二个阶段是其“心学”深化期。在古本《大学》的启发下,王阳明将功夫的核心从“格物”转移至“诚意”。这一转移意味着王阳明“心学”的焦点已从知行关系跳跃至功夫论领域,所以其强调从“意”上用功。第三个阶段是其“心学”成熟期。历经宸濠、忠泰之变,王阳明提出“致良知”。这时,他的“心学”趋于成熟,因“良知”是本体性概念,故他从已发之“意”上用功返溯至于未发之心体上用功。第四个阶段是其晚年化境期。王阳明在“致良知”之即本体即功夫的理念指导下,其“心学”从功夫升华至“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王阳明诠释《大学》的四个阶段,实际上是他“心学”逐渐深邃、丰盈的演进过程。依此而言,王阳明建立“心学”的历程与突破朱熹的《大学》观实则是一体两面之关系。
[1] 景云,闽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思想政治教育系主任、副教授,思想政治教育(学科教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文化、课程与教学论的研究与教学工作。
[2] 王阳明著,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年谱一”,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348页。
[3] 《王阳明全集》,“年谱一”,第1348~1349页。
[4] 《王阳明全集》,“年谱一”,第1349~1350页。
[5] 《王阳明全集》,“年谱一”,第1354页。
[6] 《王阳明全集》,“年谱一”,第1354页。
[7]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123页。
[8] 《王阳明全集》,“年谱一”,第1355页。
[9] 朱熹“格物”的目的在于“致知”而明“理”,在“理”的指导下才行,行才得所是。
[10]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169页。
[11] 《王阳明全集》,“年谱一”,第1383页。
[12] 《王阳明全集》,“语录一”,第2页。
[13] 《王阳明全集》,“语录一”,第7页。
[14] 《王阳明全集》,“语录一”,第5页。
[15] 《王阳明全集》,“语录一”,第5页。
[16] 《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第5~6页。
[17] 《王阳明全集》,“语录一”,第6页。
[18] 《王阳明全集》,“语录一”,第6~7页。
[19] 为了削弱程朱理学的权威,彰显自己所倡之“心学”,阳明正德十三年(1518)于赣州刊刻《大学古本》,并撰写了篇序文。为了与修订本《大学古本序》有个比较,此将原本《大学古本序》的部分引文附录于此:“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极,止于至善而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着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其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是之谓止至善。”《大学古本原序》,《王阳明全集》(下),第1320~1321页。
[20] 《王阳明全集》卷七《大学古本序》,第270~271页。
[21] 王阳明:《王阳明全集》卷二“语录二”,第53页。
[22] 《王阳明全集》卷二“语录二”,第53~54页。
[23] 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中华书局,1985,第180页。
[24]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303~305页。
[25]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304页。
[26] 《王阳明全集》,第1066页。
[27] 《王阳明全集》,第10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