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庄子者,蒙人也
“庄子者,蒙人也。”司马迁的这句话写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歧义,但它有一个缺陷,就是不曾写出“蒙”的国属。这种表述,相当于我们现在说某某人是法兰克福人、纽约人、横滨人、上海人,不必特地指明他所属的国家,但是人人都可以意会。想来司马迁也是觉得“蒙”在哪里、属于哪个国家,是不言而喻的。汉代毕竟距先秦不远,故而,要知道庄子到底是哪一国的人,我们也得求助于能够“意会”的汉代学者。能够提供这种帮助的学者有两个。刘向在《别录》中注明庄子为“宋之蒙人”,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也注上“名周,宋人”。于是,庄子的国籍就此确定了,他是宋国人。
宋国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强国,“春秋五霸”中就有宋襄王。宋都睢阳,即今河南省商丘县。因此,古蒙城当在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县附近。但是,现在的安徽省蒙城县,也被认为是庄子的故乡。蒙城酿造的酒,取名为“庄子酒”。蒙城北郊还有一个“庄子祠堂”,如今乃是旅游胜地,其得名之由来,主要是宋代苏轼的一篇《庄子祠堂记》。苏轼把安徽的蒙城当成《史记》中的“蒙”了。有学者指出:“现今之安徽蒙城,汉时称山桑,唐天宝元年始改称蒙城。宋代学者如苏轼、王安石未遑细察,竟将此蒙城认定为庄子故里,亦属疏误。”[2]这种辨析应当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宋国只是庄子的出生地,庄子其人的气质与神采,《庄子》一书的文化气息,却不为地域所限,不被宋国所囿。这正如王维是北方人,祖籍山西,而他的诗歌和绘画作品却一派南方气象。宋文化是什么样的呢?要了解一件事物,最好追溯它的由来。西周初期,商纣王的哥哥(“庶兄”)微子启被周公封于商丘,国号为宋,是为宋国的开国之祖。宋是商之后,自然延续了商文化的某些品格。汉代学者有“商尚鬼,周尚文”的说法。“商人信仰鬼神与上帝,带有浓重的宗教气。……和此相关的,是商人好玄理,他们往往重理想胜过于人生之实际。”[3]
在《庄子》一书中,宗教气息已颇为淡薄。闻一多写过一篇《道教的精神》,认定老庄思想的前身是“古道教”,此“古道教”是相对于东汉以来的“新道教”而言的。闻一多指出:“后世的新道教虽奉老子为祖师,但真正接近道教的宗教精神的还是庄子。《庄子》书里实在充满了神秘的思想,这种思想很明显的是一种古宗教的反影。”“我们现在也可就宗教思想的立场,说庄子的神秘色彩最重,与宗教最接近,老子次之,杨朱最切近现实,离宗教也最远。”[4]此说别出心裁,不过有些牵强。牵强者有四。①较之道家,注重祭祀和礼仪的儒家,与“古宗教”的连续性更为明显。李泽厚说:“‘礼’是颇为繁多的,其起源和其核心则是尊敬和祭祀祖先。”“它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原始巫术礼仪基础上的晚期氏族统治体系的规范化和系统化。”[5]自李泽厚以来,儒家之礼来自宗教性的原始巫术礼仪的观点,几乎已是共识。即如闻一多,也承认儒家“也是从宗教衍化或解脱而来”,但他同时说,作为儒家源头的宗教“和各古道教截然是两回事”,何以不同?“对于灵魂的承认与否,便是产生儒道两家思想的两个宗教的分水岭”。[6]这种说法是难以服人的,因为很难想象一个不承认灵魂的原始宗教。②所谓“古道教”既然以“道”为名,则说明“道”的地位已极为崇高,而在道家思想产生之前,这是不可能的。③《庄子》一书固然如闻一多所说,颇有神秘色彩,但在我们看来,“神秘”不过是难以言说或不可言说罢了,就此而言,神秘未必通向宗教。艺术经验是神秘的,爱情也是神秘的,日常生活经验都有几分神秘性。我们将会看到,《庄子》之所以有几分神秘气息,那是由于庄子的哲学之思触及“前语言”的领域,而这种“前语言”的经验,与其说是宗教经验,不如说是艺术经验。④我们知道,宗教赖于信仰,哲学崇尚怀疑,而庄子正是中国哲学史上怀疑主义的宗师。庄子几乎怀疑一切。他怀疑以往的“圣人之言”“先王之道”,怀疑流俗的价值观,怀疑道德(仁义),怀疑知识,怀疑理性,怀疑语言,甚至怀疑“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与商文化相比,庄子抑信仰而扬怀疑,轻宗教而重哲学。庄子虽也“好玄理,重理想”,可算是“理想主义者”,但庄子绝非凌虚蹈空的玄想者。刘熙载早已察觉,《庄子》一书是“寓真于诞,寓实于玄”(《艺概·文概》)。庄子的哲学,是立足于现实的哲学;庄子哲学的理想主义,是洞烛了现实之后形成的理想主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是庄子哲学精神的双翼。但宋毕竟并不是商,而只是始于商。宋国的文化还有另一副面孔,显得过于板滞,不灵活,乃至有点呆气,这在宋人“拔苗助长”(《孟子·公孙丑上》)、“守株待兔”(《韩非子·五蠹》)等著名故事中可见一斑,我们很难将它们与“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种天马行空的庄子形象联系起来。
一般认为,在文化气息、文字与思想的风格上,《庄子》一书明显带有楚文化色彩。在宋代,便有学者主张庄子是楚国人。乐史《太平寰宇记》载:“小蒙故城在县南十五里,六国时,楚有蒙县,俗为小蒙城,即庄子本邑。”朱熹说得更是直截了当:“庄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样差异底人物学问。”(《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现代学者中附议此论者,不乏其人。不过他们说的“楚人”,所指并非历史中的庄子,而是作品中的庄子。如朱自清在《经典常谈》中说:“庄子名周,宋国人,他的思想却接近楚人。”[7]现代学者还提供了种种论证,其要点有二。第一,《庄子》中的那些具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和充满想象的描写,似与楚国文化有甚深渊源。第二,《庄子》多用楚语。例1:《逍遥游》“蟪蛄不知春秋”,“蟪蛄”是楚语中蝉的名称。例2:《人间世》“迷阳迷阳,无伤吾行”,“迷阳”是楚方言中的一种有刺的野草。
于是,庄子似乎拥有两个国籍。在现实中,他是宋人;在文字里,他是楚人。一些庄子研究者为了弥合其间的距离,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设想:庄子是宋人,但他的祖先是楚人。例如崔大华说:“庄子是宋国人,但和楚国文化有很深的关系。……庄子可能是在楚国吴起变法期间,被迫迁移到楚国北陲,最后流落到宋国的楚国公族后裔。”[8]杨义专门著有《庄子还原》一书,其主旨之一就是论证“庄子是流落到宋国的楚国公族的后裔”。这种观点的提出,至少有助于解释如下两个事实。
其一,《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试问庄子若非“楚国公族的后裔”,楚威王凭什么“许以为相”?仅凭“庄周贤”恐怕是不太可能的。王维《漆园》诗云:“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枝树。”王维看得清楚,庄子“自阙经世务”,他的思想不切实际,不能用以经国济世;“偶寄一微官”自是不妨,主宰国事却难以胜任。能力不够,身份来凑。唯有庄子的“楚国公族后裔”的身份,才能赢得楚威王的延请。
其二,庄子为何对儒家学说持批判态度。这与儒道两家思想的文化背景有关。儒家学说继承和发扬的是周文化。儒家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乃“周之顺民”,“吾从周”是孔子的口头禅。“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孔子甚至把不复梦见周公视为自己生命衰微的表征:“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庄子的文化理想与孔子大相径庭。无论他的文化源头是殷商文化还是楚文化,都可以较为顺理成章地说明庄子为何对孔子不以为然,为何要“诋訿孔子之徒”,“剽剥儒、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