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惠子与庄子
逍遥的消极意义是无己、无功、无名这“三无”。“无用”可视为“无功”的进一步说明。因此,理解庄子的逍遥观,“无用”是必不可少的。关于逍遥与“无用”的关系,明代性灵派文学家袁宏道有一段很好的说明:
故漆园首以《逍遥》名篇,鹏唯大,故垂天之翼,人不得而笼致之。若其可笼,必鹅鸭鸡犬之类,与夫负重致远之牛马耳。何也?为人用也。然则,大人终无用哉?五石之瓢,浮游于江海。参天之树,逍遥乎广漠之野。大人之用,亦若此矣。(《与汤义仍书》)
逍遥之人,犹如庄子的大鹏,“人不得而笼致之”,又如支遁的双鹤,“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是以“无用”。但是,因“无用”而得以逍遥,这却是“无用之用”了。
“无用之用”的概念,是在《人间世》中正式提出来的,但“无用之用”的思想,在《逍遥游》中已经得到完整的表述。“无用之用”说是通过庄子与惠子(惠施)的辩论展示出来的。王夫之《庄子解》在《天下篇》前言里说,庄子“或因惠施而有内七篇之作”。闻一多也说:“庄子一开口便和惠子抬杠;一部《庄子》,几乎页页上都有直接或间接糟蹋惠子的话。说不定庄周著书的动机大部分是为反对惠施和惠施的学说。”[27]是否当真如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学者猜测,《齐物论》可能确实是因惠施而作的,因为在此篇中,庄子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辩论欲,大有“以辩止辩”的意图,其他几篇则未必与惠子有关。但是,《逍遥游》篇末与惠子讨论“大而无用”,以指点惠子而结束全文,看来这是一篇因惠子而起的文章,应该也是没有疑问的。无论如何,《庄子》一书中,确实常常提到惠子,也常常以与惠子对话的方式抛出思想。因此,有必要先对惠子及庄子与惠子的关系稍作了解。
惠子是名家的代表人物,与公孙龙齐名。公孙龙的主要辩题是“离坚白”,惠施的主要辩题是“合同异”。“白马非马”就是“离坚白”的同类命题。“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就是“合同异”的一个实例。但在《庄子》内篇中两次批评惠子,都将惠子与“坚白论”联系在一起:“非所以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齐物论》),“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这大概是由于庄子既反对公孙龙也反对惠施,所以将两者笼统视之,归为一类了。一些学者认为,惠子“合同异”的思想,与庄子“齐物论”有近似之处,很可能受到庄子的启发[28]。惠子是宋国人,与庄子是老乡。在《庄子》一书中,惠子是庄子的辩友。以庄子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倾向看,惠子大概是当时唯一和庄子有较多交往的思想家。他们俩好像经常在一起,散步,观鱼,辩论,互相评论,而且关系似乎很不错。庄子妻死,惠子前去吊唁,还指责庄子的“鼓盆而歌”。惠子死后,庄子也在他坟前发表了一篇颇为感人的悼词:
庄子送葬,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
庄子和惠子的默契,就像一对身怀绝技的搭档。两人相对而立,惠子鼻尖上沾着苍蝇翅膀那么大那么薄的一点白粉,庄子漫不经心地提起斧头,“运斤成风”,猛的一斧砍将下去,把鼻尖上的那点白粉劈得干干净净,却没伤着惠子一根汗毛。现在惠子死了,庄子虽然还有用斧头砍白粉的绝技,却没有了能够鼻子沾白粉的搭档。庄子形单影只,感慨万千。后人根据这个故事,常将庄子与惠子的关系比作俞伯牙与钟子期的关系。如《淮南子·修务篇》云:“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惠施死,而庄子寝说不言,见世莫可为语也。”不过很明显,庄子在这里主要还是感叹自己的孤独,以及恭维惠子生前的辩论技艺。在哲学思想上和人生态度上,庄子和惠子直有霄壤之别,绝对不是什么“知音”。以下的故事,可见两人的分歧:
梁相死,惠子欲之梁,渡河而遽堕水中,船人救之。船人曰:“子欲何之而遽也?”曰:“梁无相,吾欲往相之。”船人曰:“子居船橶之间而困,无我则子死矣,子何能相梁乎?”惠子曰:“子居艘楫之间则吾不如子;至于安国家,全社稷,子之比我,蒙蒙如未视之狗耳。” (《说苑·杂言第十七》)
惠子一听说梁相死,急欲取而代之,于是火速赶往梁国。此段引文用了两个“遽”字。遽,就是匆忙,仓促。惠子对富贵、功名、权势的热衷,从“渡河而遽堕水中”一句暴露无遗。反观庄子拒绝楚威王“许以为相”的迎请,宁愿“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的言论,惠子与庄子的两种人生路径和价值观念,可谓气象迥异、泾渭分明,一如《逍遥游》中的斥鴳与大鹏。
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惠子果然当了梁相。于是又有了一个故事: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秋水》)
在这个寓言中,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大鹏与斥鴳的对比。猫头鹰捡到一只腐鼠,以为无上美味,正志得意满之际,忽抬头见天边飞来了一只鸟,顿时提高警惕,料想这鸟必来夺它口中之食,赶紧冲着它发出恐吓声。殊不知,来的是一只“鹓雏”。这是类似于凤凰的异鸟,高贵得很,“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偶尔路过这里而已,哪里肯拿正眼去瞧一瞧猫头鹰的腐鼠?猫头鹰唯恐鹓雏抢走了它的腐鼠,而鹓雏若是见了腐鼠,想来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吧。庄子自比鹓雏,把惠子的相位比作“腐鼠”。有了庄子的这一寓言,遂有李商隐的诗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安定城楼》)
庄子和惠子这两个人,只可能是辩友,不可能是知己。闻一多评论惠子:“这人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仇敌。他的思想行为,一切都和庄子相反,然而才极高,学极博,又是和庄子相同的。”[29]事实上,庄子对惠子的才学并不高看,甚至有些藐视,《天下》评论惠子:“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乎!”惠子虽然“学富五车”,但知识驳杂,言论不当;虽以善辩闻名,但他的辩论,只顾追逐万物,未能返回大道,好比用声音来止住回声,以形体与影子竞走。总的来说,惠子是一个舍本逐末、捕风捉影的可悲人物。
在《庄子》一书中,惠子作为庄子的辩手,似乎并没有获得与庄子平起平坐的地位。他们的辩论,多半是惠子发问,庄子回答,而且庄子的回答颇有几分教训的意味,对惠子颇有些批评。在《庄子》一书中,庄子与惠子曾数度辩论,较为著名者有三:“无用”之辩;“无情”之辩;“鱼乐”之辩(或“濠梁之辩”)。其中,“濠梁之辩”大概是庄惠两人唯一的一次平等对话: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
几条小小的游鱼,分开了两个学派、两类思想、两种对待世界的方式。庄子看到水中游鱼从容自在,不由得感叹鱼儿的快乐。惠子是名家或逻辑学家,在他看来,庄子不是鱼,不可能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被惠子的质疑卷入辩论之中。他大概被惠子问得愣了一愣,然后回过神来,试图与惠子搭话。你说我不是鱼,不能知道鱼的快乐,可是,你也不是我,那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遵循惠子之思路对话。惠子立即反唇相讥:我不是你,自然不知道你的感受;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于是庄子建议“请循其本”。当你问我“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时,这就意味着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了。是啊,我就是在濠梁上知道的。
就辩论本身而言,惠子赢了,庄子输了。[30]庄子在濠梁之上,当下“直观”到“鱼之乐”,这时他与鱼已然成为一体,鱼的快乐也就是庄子的快乐,或者准确地说,水中的游鱼,成了此时此地悠游自在的庄子所构建的意向性客体。实际上,那些鱼儿此时或许在辛苦觅食,或许在逃避大鱼的追击,未必真的快乐,但是,“鱼本身”到底如何,庄子是不予考虑的,用现象学的术语来说,“鱼本身”已经被他“还原”掉了。但是惠子的质问,使庄子从这一直观的世界脱离,进入辩论。辩论从惠子的质问开始。惠子的质问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并没有获得庄子的直观,只能从分析或认识的角度看问题。从这一角度看,鱼到底是不是快乐,必须由“鱼本身”来回答,而庄子和鱼是两个相异甚至对立的事物,庄子不可能知道鱼到底是不是快乐。惠子的辩论也是符合逻辑的,在逻辑上,庄子确实输了。在庄子建议“请循其本”之时,这场辩论其实已经结束了。然而庄子退出辩论,是为了重返原初的直观。因此他说:“我知之濠上也。”
在“濠梁之辩”中,有一个容易为人所忽视的微妙之处,那就是庄子对辩论的一进一退。“濠梁之辩”的哲学意义,其实恰好不在于“辩论”,而在于“直观”。庄子认为,“辩也者,有不见也”(《齐物论》)。庄子知道,在辩论、认识、分析之前,或者说,在言说之前,有一个更为原初的直观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执迷于辩论和夸夸其谈的惠子从来没有见过的。庄子不仅试图在濠梁之上向惠子揭示这个世界,而且用了整篇《逍遥游》,向读者揭示这个世界。在庄子看来,唯有生存于这个世界中,才能获得真正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