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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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孔孟与庄子的根本区别,正是“庙堂”与“江湖”的分野、“仕”与“隐”的分野。“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器”也就是“用”。庄子追求“无用”,他的学说不过为了“适己”,如陶渊明,“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无论是陶渊明还是庄子,“王公大人不能器之”,都可谓正中下怀。反之,孔孟则一门心思期待“见用”,期盼王公大人“器之”。因此,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都汲汲奔走于诸侯之门,到处兜售自己的学说。孔子的态度颇具代表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孔子求仕之心切,跑官之积极,跃然纸上。有趣的是,儒家一方面低首下心、低声下气,巴望王公大人的器重、起用、提拔,另一方面又自信满满、不可一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孔子待价而沽: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

孔子自信得可爱:“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孟子则自信得近乎狂妄:“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

儒家的人生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学而优则仕”。“学而优则仕”一语,出自《论语·子张》,原为:“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现在有些学者把“优”读为“悠”即“余裕”,把“仕”解为“做事”,那么,子夏的意思就是:做事有余裕就要学习,学习有余裕就要做事。但这种解读是很勉强的,也是不到位的。历来“仕”与“隐”相对,“隐”就是“不仕”,如果“仕”就是“做事”,那么“隐”岂非不做事?陶渊明隐居时,“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这种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田园劳作,难道不是“做事”?即使“仕”可以解释为做事,这事也该有特定的政治内涵,也就是“经济”,意即经世济民,治理国家。在南朝梁代周兴嗣编的《千字文》中,“学而优则仕”表述为“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其意思非常清楚:学习优异或学问优秀才能登上仕途,获取职位,参与朝政。所谓“学而优则仕”,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显然,“出仕”,也就是“事君”。之所以把“学而优则仕”奉为天经地义的信条,这是由于儒家有着根深蒂固的君臣观念。子路给出了出仕的理由:“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在子路看来,不出仕,不事君,那是“不义”的;放弃了“君臣之义”,那是“乱大伦”的。孟子距杨朱时也说过,“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在孟子看来,目中“无君”,罪大恶极。扬雄对庄子最大的不满,也是“罔君臣之义”。

如果说儒家一日无君便惶惶无主,甚而“累累若丧家之犬”,那么,庄子则把君臣关系视为对自由人性的最大的束缚。《齐物论》指责孔子:“君乎,牧乎,固哉!”整天喊着“君呀”,“臣呀”,浅陋极了。庄子借骷髅之口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至乐》)这是表达“无君于上”的快乐。王子搜的话,则更进一步表达“君”对生命的桎梏: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之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让王》)

王子搜就是庄子的代言人。王子搜仰天而呼“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表达了庄子发自内心的远离政治的希求。庄子自己对庙堂是何等态度,从司马迁“楚威王闻庄周贤”的故事亦可见一斑。庄子说:“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这里的“有国者”,也就是王子搜口中的“君”。在庄子看来,君的存在,严重威胁生命的自由,因此,他宁愿“终身不仕,以快吾志”,宁可在烂泥中打滚,也比被供奉于庙堂之上来得自由自在。这正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拒绝楚威王的故事,在《庄子》中有两个版本。《列御寇》写得比较简略: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秋水》的叙述则更有深长意味: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在《秋水》篇的这段文字中,庄子有意突出了一个两难处境:“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或者庙堂,或者江湖,非此即彼,别无选择。司马迁对这个故事的重新书写,对庄子设计的两难处境有所淡化。后世儒家进而抹平了这个两难处境,如范仲淹的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如此,庙堂与江湖的区别,也就微乎其微、若有若无了。然而在庄子看来,这种两难处境是不可化解的。当此两难处境,好比杨朱面临歧路。庄子超过杨朱泣歧路之处在于,他提供了一个明确的价值判断:“事君”也就是“死君”。选择了庙堂,意味着死;选择了江湖,意味着生。庄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生命、选择了自由,这也就意味着,选择了江湖,舍弃了庙堂。好一个“宁生而曳尾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