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
庄子生活的年代,“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而且曾拒绝接受楚威王的聘请。清末以来,很多学者都曾以《史记》的这两个说法为线索,结合《庄子》文本和诸多史实,推测、判定庄子的生卒年代。学者们的说法各式各样,其考证过程又比较复杂,此处从略。大致而言,马叙伦的《庄子年表》从者较众。依此说,庄子生于前369年,卒于前286年。
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这意味着,他与孟子大致同时。《孟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孟子见梁惠王”。许多学者都注意到,大致生活在同一时期的庄子和孟子,这两位都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的思想家,居然“失之交臂”,从未互相提及。清代刘鸿典说:“所不可解者,庄子与孟子同时,孟子之书未尝言庄;而庄子之书亦不及孟。岂天各一方而两不相知与?抑千里神交而心相照与?”(《庄子约解·序》)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须知当时是所谓“百家争鸣”的时代,诸子互相辩难,毫不稀奇。孟子和庄子都对当时的学术思想颇为关注,且积极参与辩论。孟子好辩,古今闻名;攻击异端,毫不容情。庄子诋訿孔子之徒,本该是孟子眼里的最大的异端才对。如此重要的对手,为什么孟子要轻易放过?庄子同样辩才无碍。他的《齐物论》,乃是中国哲学史上辩论文章中的一篇奇文。他的《天下》,纵论天下学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却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孟子。他要“剽剥儒、墨”,怎么就没有剽剥到孟子?“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为何孟子就得以解免了呢?
刘鸿典提出问题,还试图回答问题,他提供了两个假说:“岂天各一方而两不相知与?抑千里神交而心相照与?”这两个假说都有学术渊源。前一个假说很可能来自朱熹,后一个假说很可能来自苏轼。后者可以理解为将“庄子盖助孔子者”的命题往前推进了一步。苏轼说庄子和孔子是同道,刘鸿典又说庄子和孟子是知己。然而,“庄子盖助孔子者”的命题本来就成问题,至于“孟子庄子千里神交而心照”的说法,更是不靠谱。“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而庄子是把“仁义”连在一起,一并批判的。例1:“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那些偷腰带环钩的人被斩杀,而窃夺了整个国家的反倒成了诸侯,这些诸侯的门面上还打着仁义的招牌。例2:“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天运》)糠屑撒到眼睛里,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蚊虻叮咬皮肤,便通宵不能入睡。仁义搅扰毒害人心,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祸乱了。
再来看看朱熹的观点。的确,关于孟庄何以不曾对话这个问题,早在宋代,朱熹就提供了一种答案:
李梦先问:“庄子、孟子同时,何不一相遇,又不闻相道及,如何?”曰:“庄子当时也,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然亦止是杨朱之学。但杨氏说得大了,故孟子力排之。”
或云:“庄子都不说着孟子一句?”曰:“孟子平生足迹,只齐、鲁、滕、宋、大梁之间,不曾过大梁之南。庄子自是楚人,想见声闻不相接。”(《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
朱熹的说法影响很大,然而未必合情合理。首先,即便庄子“自是楚人”,孟、庄二人,天各一方,也未必就能“想见声闻不相接”。当时的庄子虽然较为寂寞,恐怕也并非毫无声望,如果当真如朱熹所言,庄子全然“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一点影响力也没有,那么,“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何以可能?而庄子与惠子的密切交往、数度辩论,又何以可能?的确,孟子显于官府,庄子隐于民间,或许由于社会地位的悬殊,使得孟子确实不曾听说庄子及其学说,但如刘鸿典所猜测的“天各一方而两不相知”的情况,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孟子或许不知道庄子,但庄子必定知道孟子。且不说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孟子奔走于诸侯之间,声势浩大,气派非凡,“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所至每与国君分庭抗礼”(《孟子·滕文公下》),如此显赫,庄子绝无不曾耳闻之理。朱熹之说的缺陷在于,单方面地以“孟子不知庄子”为理由,可以解释为何“孟子之书未尝言庄”,却不能解释为何“庄子之书亦不及孟”。
冯友兰对这个疑团的解答比较理论化、哲学化:
庄子之学为杨朱之学之更进步者,则自孟子之观点言之,庄子亦杨朱之徒者。庄子视孟子,亦一孔子之徒。孟子之“距杨、墨”,乃笼统“距”之。庄子之“剽剥儒墨”,亦笼统“剽剥”之。故孟子但举杨朱,庄子但举孔子。非孟子庄子二人,必各不相知也。[15]
这一解释虽非尽善尽美,却也见解不俗。在我们看来,冯友兰之说的解释力当在朱熹之上。孟子确实说过:“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孟子·滕文公下》)在这段话里,孟子把时代思潮做了一个简洁扼要的归类:“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因此,假设孟子和庄子对对方的学说均已有所耳闻,那么,在孟子看来,庄子不过是个道家,属“杨朱之徒”,恰如在庄子看来,孟子也不过是个儒家,属“孔子之徒”。归类是为了满足思想化繁为简的需求,也是为了批判的方便。批判一个学派,自然要瞄准该学派的代表性人物,“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在孟子看来,与杨朱相比,庄子不够典型;在庄子看来,与孔子相比,孟子不够典型。其实朱熹说“亦止是杨朱之学。但杨氏说得大了,故孟子力排之”,也隐约有这个意思。孟、庄两位思想大师都深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之理,这就是他们的箭矢都不曾瞄准对方的奥妙所在。
归类是求同,而不是等同。庄子思想和杨朱思想可以归于一类,这是说庄子思想与杨朱思想有着大致相同的理路,却不等于说庄子思想和杨朱思想就是一回事。然而也有一些学者把孟子(和冯友兰)的归类坐实,径直将杨朱和庄子视为一人。这就是“杨朱实即庄周”说,其代表人物有严复和蔡元培。严复说:“尝谓庄周与孟子世当相及,乃孟、庄二氏,从无一言互为评骘,何邪?颇疑‘庄’与‘杨’为叠韵,‘周’与‘朱’为双声,庄周即《孟子》七篇中所谓杨朱。”[16]蔡元培说:“孟子之所谓杨朱,实即庄周。古音庄与杨、周与朱俱相近,有如荀卿之亦作孙卿也。”[17]这种看法过于务实,其病似在混淆了逻辑与现实,不免有胶柱鼓瑟之嫌。学问要能实能虚,方为上乘。能务实而不能务虚,似乎是清末民初之“红学”的通病。例如,王国维所持的“解脱说”,以贾宝玉之“玉”为“欲”,蔡元培所持的“反清复明说”,将《红楼梦》的别名《情僧录》读为“清憎录”,均是如此。屈原在诗歌中爱以美人自喻,但我们并不能因此把屈原视为同性恋者,同样的道理,杨朱思想与庄子思想属于一个类型,但我们不能将杨朱与庄子当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