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抡西部科考旅行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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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边土司制度

从昆明往西,直到龙陵,都早已“改土归流”。过龙陵入潞西县境,方才看见遗留下来的土司制度,芒市就迄今仍是一处土司辖治的地方,现在的潞西县,原来叫做芒遮邦设治局,据说去年才改称潞西县。“潞西”是潞江(即怒江)西边的意义。“芒遮邦”是芒市、遮放、邦弄(在芒市、遮放中间的一处地名,也有时写作“板弄”)三处地名的缩写。大约原来只有土司,以后添设设治局,再后改作一县,仍然留着土司,最后乃正式地废去土司,“改土归流”,是边疆上土司区域变成一县的四部进行曲,而我们所经过的区域,现在正是滞留在第三阶段中。在这区内,一共设有两位土司,一位设在芒市,称“潞西芒市安抚使司”;一位设在遮放,称“芒遮板、遮放、宣抚副使司”。芒市的土司姓“放”,现在已改姓“方”。目下这处土司职位的承袭者,年纪还不过十三岁,尚在书房读书。替他执行职权的,是他的三叔方克光(号裕之),普通人现在都叫他“方代办”。遮放的土司姓多,现任土司名多万培(号舜如)。

芒市地方,自从明朝正统年间起,就设有土司。关于滇边土司的来源,据我们所听到的,一共是有两种。一种是土夷的领袖归化,被封为土司。一种是明初沐英征服云南时有功的将士,得着这种酬劳。无论是那一种来源,土司的职位,在没有改土归流以前,总是世袭的。根据《云南边地问题研究》(民国二十二年,云南省立昆华民众教育馆编辑及出版)的记载,滇边土司当中,只有两处土司原籍是汉人,因功封为土司。其余全是“土夷”,芒市、遮放两处土司,都在此内。可是芒市、遮放的土司,现在自己都说是“南京人”,有历代家谱可查。至于平常他们对“夷人”说话时之所以自称“我们摆夷”,不过是藉此笼络人心,免得被人民看作异族。这两说倒底那说比较正确,似乎对于我们没有很大关系。在我们中华民国的组织当中,本来是允许,而且切愿,原来在中国居住的各族同胞,不问其种族如何,共同努力,肩起国家的责任来,并没有存着丝毫歧视的观念。据我们和这处边区各土司谈话的结果,他们的爱国心,他们对于抗战的认识,绝对不在汉族人士之下。所以现在的问题,从汉人的立场来说,是怎样可以和边区内的各少数民族,发生更密切的感情,取得更彻底的合作。至于其他次要问题,大可以不必争辩。还有一点我们应当注意的,就是汉文中的“夷”字和缅甸文中的“掸”(Shan)字,原意都含着有鄙视的意思。因此“夷族”同胞,对这名词很不喜欢,好些“夷人”的不肯自认为“夷族”,和这点很有关系。他们在自己的文字中,另有专名,比方“摆夷”自称他们的种族为Dia(译音)。为着免去种族间的摩擦起见,政府当局似乎应该毅然地下一次决心,把夷、苗等含有鄙视性的民族名称,一律废除,改用他们自己所定名称的译音。培养国内各少数民族的自尊心,同时提高他们的教育程度,似乎是唯一彻底的办法,可以化除过去各种民族间或有的猜疑和摩擦。苏联国内种族和宗教的复杂性,比我们多好些倍,可是他们的政府,应付得法,各民族间可能有的问题,已经完全消除。在我们中国,因为汉族人口的庞大,这类问题,应该比较地很好对付,只可惜高谈阔论者多,做实际工作的却又太少。比方去年路过贵州的时候,在和一些苗族同胞谈话的当中,他门问到,为何中央广播电台广播消息的时候,有广东话的广播,有福建话的广播,却没有苗语的广播。逼得没有办法以后,我们只好答应,苗语的广播也有,只是不是每天有的。像这类的问题,看来虽然很小,却是很有关系。当英国的广播,不但是用法文德文,而且还用阿拉伯文的时候,为何我国不对自己国内的苗族同胞,用苗语广播?

土司在边区地方政治上的地位,究竟是怎样呢?小一点说,不过是一个区长;大一点说,就是一位土皇帝。从行政组织的系统讲来,土司的确是和区长相当,不过所辖的地区比较大些。像芒市土司衙门内,现在就附设着有潞西县第一区区公所,区长也就是由方代办兼任。可是从职权说来,土司在他所辖治的区域内,真是“大而无当”,部里的土地,全部是他的私产,百姓不过是向他租地来耕种。收纳所得,一部分就拿来纳粮。这样一来,因为没有土地的争执,地方上的讼案,就少得多。据方代办告诉我们说,关于遗产、婚姻等类的诉讼,也是很少。从前的时候,因为交通太不方便,同时边地政治也往往很欠良好,地方上的讼案,都是控到土司那里去,由他独断的处决。所以行政权和司法权,完全聚中在他一人的手里。设治局以前每年只派人来,巡视一两次,带着问案。那些人却又多数贪污,并且断案太慢,所以本地百姓,对他们并不欢迎,情愿由土司独断一切。现在既已改县,交通又方便起来,情形当然与前不同了。

土司和他的亲属,在“夷族”中自成一种贵族阶级,与“庶民”大有界限。这阶级里的人,只能彼此通婚。土司的大少爷更须和另一位土司的大小姐结婚。因为这种缘故,现在滇边各处土司,彼此都是亲戚,像现在芒市和遮放两处的土司,就是直接的姻亲。

在滇缅公路没有开通以后,滇边的土司,从当地老百姓的眼光来看,确是有不可侵犯的尊严。芒市的城里,以前根本就没有店铺,因为这样是亵渎土司的尊严。赶街子的地方,是设在西门外。现在城里三数家仅有的店铺,还是路通以后,新近开的。以前土司出来的时候,路过的地方,“夷民”全都成排地跪在路旁迎接。公路初通的时候,还是如此。路通以后,由中央来这区的人太多,如此不胜其烦,芒市、遮放两处土司,乃下令废去这种礼节,并且不准“夷民”再事跪接。于是时轮的旋转,终于把统治阶级和平民间的鸿沟,渐渐地填起来。再从一方面说。以前迢迢万里,从京城来一位贵宾,到这滇省的边区,是多少年难有一次的事。现在因为抗战关系,二等要人,来过这里的,很有不少,也就“司空见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