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的学术谱系与理论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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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率先以历史主义的眼光诊治英国近代文化病灶

阿诺德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浸濡于历史主义观点,朝夕受其父托马斯·阿诺德的耳提面命。老阿诺德是一位以研究古代罗马史见长的著名学者和公学校长,为古籍阐释学和德国史学研究方面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之一。深厚的家学传统使得阿诺德具有独到的历史眼光和文化意识,加之其本人以教育部督学身份考察欧美各国,具有宏阔的文化视野,终于成为一位具有深厚历史意识的批评家,一位具有非凡的时政洞察力和文化洞察力的历史批评家。阿诺德在西方学术史上最早提出“两希文化”或“两希精神”说,认为希腊精神(Hellenism,亦译为“希腊主义”)和“希伯来精神”(Hebraism,亦译为“希伯来主义”)为西方文化传统的两个重要来源,并以此为线索描述了西方文化演进的历史轨迹。他以历史主义的眼光诊治了英国近代以来社会问题的病因,认为滋养欧洲文化的“两希文化”传统在英国近代新教运动以来出现了偏差和失衡,一味追求物质文明而忽视文化建设,造成文化传统的某种断裂和失落,即片面张扬希伯来文化传统而忽视了希腊文化传统。因而他主张用希腊智性文化补救英国新教社会智慧精神的欠缺,提出以希腊文化疗救英国市侩习气之文化救世良方,开创了自觉以古典文化优秀精神遗产拯救现代文化精神危机的文化保守主义理论思潮之先声。

阿诺德对欧洲文明的“两希”传统或文化精神有深刻洞悉,指出,欧洲文明发展的精神动力蕴含在希腊精神和希伯来精神的良性均衡之中。希腊精神与希伯来精神代表了人的完整天性之两个侧面,组成欧洲传统文化精神之一体两面。希腊精神的至高理念是“如实认知事物之本相(to see things as they really are)”;希伯来精神的至高法则是“行动和服从(conduct and obedience)”。简言之,希腊文化精神是追求美与智的智性精神,希伯来文化精神是追求善与行的德性精神。严正良知与自由智性共同构成人类两种基本的精神、本性或能力,希伯来文化的德性追求与希腊文化的智性追求缺一不可,二者统一构成西方传统文化的完整精神实体,也构成了阿诺德文化批评的两大准则:“那种驱向行动的能量,至高无上的责任感、自我克制和勤奋,得到了最亮的光就勇往直前的热忱——所有这些都可以看成为一种力。那种驱向思想——作为正确行动之基础的思想——的智慧,那种对于随着人的发展而形成的、新的变化着的思想组合的敏感,欲彻底弄懂这些思想并作出完美调适的不可遏止的冲动——这些可看成为另一种力。”[12]在欧洲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希伯来精神和希腊精神相互补充,彼此配合。二者协调时期,就是欧洲文明发展的理想时期,否则,片面强调其中之一,则会导致社会问题和危机。“和一切伟大精神传统一样,希腊精神和希伯来精神无疑有着同样的终极目标,那就是人类的完美或救赎”[13]。二者不可偏废,切不可将二者对立起来。然而,“在我们(英国)这里,希腊精神往往落到为希伯来精神的大胜而效劳的地步”[14]。近几个世纪以来,以注重行动为理念的希伯来精神渐占上风,使得人们最根本的习性在于偏爱行动而不是思考,由此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导致英国社会出现一种盲动和失序的无政府状态,一种崇拜技术功利而轻视文学艺术的偏颇。阿诺德认为,“希伯来精神”倾向于宗教的神圣与崇高,却忽视了人生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因此,片面的“希伯来化”无法引导人们走向完美。国家不仅需要制度、仪式和丰碑,而且还需要大学之类的文化教育机构。片面的“希伯来化”危险正是忽视了人性和文化的全面发展,而大学等机构则是为了保护和推进文化和人性的多方面发展。[15]

阿诺德对当时英国社会盛行的工业主义、机械主义、功利主义等僵化意识和陈旧习惯给予了揶揄和批评,主张用自由鲜活的希腊思想和精神来激活和更新世人的思维观念。他指出:“国人专一不二地、过度地发展了人性的一个方面、人类的一组力量即希伯来精神的严正的良心,而没有适当地考虑时间、地点和环境的因素。在他们的心目中,唯一值得顶礼膜拜的是道德品质和顺从与否,而不关心有无智慧的权能。”[16]清教徒面临的最大危险在于,以为“唯一的不可缺少”的事是严正的良心。阿诺德则认为,根本没有这种被标榜为“唯一的不可缺少”的事。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人性的完美”,是“美好与光明”(或译为“甘甜与光明”,英文原文是“sweetness and light”),是“一切方面都臻至最优秀”[17]。换言之,人性全面发展才是最重要的。阿诺德认为,人性是一种复合体,不仅有道德的本能和力量,同时还有智性的本能和力量。希腊智慧的美好与光明,固然要加上希伯来精神的道德良心与力量、闯劲和干劲,两者都要唱赞歌。但是,鉴于英国社会受清教主义影响过甚,尤其需要强调希腊精神。阿诺德指出:“在不同的阶段,面对不同的人群,我们究竟应侧重赞扬(希伯来精神的)火与力还是(希腊精神的)美好与光明呢,那必须因具体时代和具体人群的具体环境和需要而异。对于我们,对于我们中最体面的中坚分子(引者按,指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资产阶级)而言,清教势力现在是而且长期以来一直是主宰的力量……清教力量喜欢火与力,喜欢严正的良心和希伯来精神,而不关心美好与光明,不在乎意识的自发性和希腊精神。既然我们沉湎于火与力而不及其他,那还用得着一日三颂,为其大唱赞歌吗?”[18]“在眼下这个特殊时刻,对于当下大多数英国人来说,更需要的是希腊精神。”[19]他呼吁,“我们英国按自由活跃的意识所指引的方向走去,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在一切方面弥补不足,从而也就更靠近完全的人类完美”[20]。呼吁英国同胞借鉴希腊主义之长,克服犹太主义之弊,体现了阿诺德作为批评家的文化见识和文化之责,体现了阿诺德以自由的、智性的希腊文化精神来提炼智慧和融会德性的文化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