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儒家思想对越南汉文小说的全面渗透和浸淫
一 历史小说中的儒家思想体现
为了表达强烈的民族独立意识和封建正统观念,越南上层士人在中国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的影响下,用章回体小说的形式讲述越南王朝的历史,创作了一系列历史小说,这是越南汉文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汉文小说史上也具有重要意义。现存的越南历史小说主要有《皇越春秋》《越南开国志传》《安南一统志》(又被称为《皇黎一统志》)、《驩州记》和《皇越龙兴志》五部小说,组成了一个演绎越南历史的小说系列。历史小说中之所以浸润着儒家思想,原因有多方面。
首先,儒家的崇德兴仁,在实践中符合越南统治阶层的政治理想,一定程度上也符合人民的期望。越南统治阶级为了获得老百姓的拥护,必定实行仁政。所以越南自李朝开始重视儒学,此后历代皆推崇儒学。由于历史上长期以儒治国,越南形成了与中国相近的儒家文化,历史小说中常常可以看到臣子及将领表达“天人合一”“有德则治”“得民心者得天下”等儒家思想。可以理解为,儒家思想影响了古代越南民族的政治观念,也熏陶了越南汉文历史小说的创作。可以相信,即使没有儒家思想的传入,越南也会出现类似儒家思想的政治理念。
其次,越南汉文历史小说的作者多为上层官吏和儒士,文化修养很高,也多以儒学进入仕途。如《越南开国志传》的作者署名为“南朝吏部尚书该簿兼副断事阮榜中承撰”,可以看出其官至吏部尚书,且名为“榜中”,即为榜中之人,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官阶。《安南一统志》的作者吴时俧,领乡荐亚元,官历佥书平章事;续者吴时悠,举茂蕴,官历海阳学政;续者吴时任,30岁中进士,历任工部右侍郎、兵部尚书、侍中大学士等。此三人都有官职,且汉文化修养十分深厚,同时还有其他著作传世。《皇越龙兴志》的作者吴甲豆,则为吴时任的曾孙,也有深厚的史学功底和家学渊源,著述丰厚。正因为儒学对于作者的价值观、人生观影响很大,因此,在汉文历史小说中,他们以儒学来观照越南历史,贯穿在书中的忠孝节义等儒家思想比比皆是。
在越南历史小说中,儒家思想通常表现在:一是总结政治得失及其经验教训。在《皇越春秋》《安南一统志》等小说中,贯穿其中的是民本思想。小说常常从夏、商、周、唐、宋、元等中国历史朝代的兴衰,以及越南吴朝、丁朝、李朝、陈朝、黎朝等历代政治的得失中总结出执政经验。加之有些历史小说的作者本身就是当朝官员,对于政治较为敏锐,他们写小说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娱乐大众,而在于总结政治经验与教训;二是描绘出一大批栩栩如生的儒士形象。越南历史小说中的人物一般没有中国历史演义中的人物丰满,但是对于儒士的塑造却刻画入微,十分出彩,也许是由于作者往往出身儒士,比较了解这个群体,并且以文人儒士为荣,描写起来更得心应手。如《越南开国志传》中的冯克宽出使明朝,有一段相当精彩的描写。
明帝问曰:“汝是南邦状元,则能通今博古,吾试问汝天下之事,甚易最难。何谓甚易?何谓最难?”克宽奏曰:“人生世界中,凡其天文、地理、人事,三教九流,百工技艺,是甚易也。惟有声色二字,难买难求,是最难也。”明帝再问曰:“饮食何为美味?玩器何为宝物?”克宽奏曰:“美味不过素盐,宝物不过贤士。夫素盐者,能咸能淡,能美能甘,充其肺腑,润于心肠,是其美味;贤士能柔能刚,能扶社稷,能反乱为治,运屯为亨,培国脉以升平,赞规模之永远,上致君于尧舜,下开拓于乾坤,四海安然,万邦宾服,是真宝物。”[33]
冯克宽应对敏捷,出口成章,让众人惊讶并赞叹不已,是一位典型的儒士。而卷二中士人陶维慈关于“君子儒”与“小人儒”,“英雄牧”与“奴仆牧”的一番宏论,则流露出作者对儒家精神本质的透彻理解。该书作者认为,真正的君子儒,能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贯人事,在家恪守人伦之道,在国能安民济世,彪炳千古,这是儒者的最高境界,也未尝不是该书作者的抱负及自我刻画。
二 神话传说中的儒家文化因子
从地域上看,中国文化很早就传播到越南。黎崱的《安南志略》序言中写道:
安南自古交通中国。颛顼时,北至幽陵,南至交趾。尧命羲和宅南交,舜命禹南抚交趾。周成王时,越裳氏重九译来贡曰:“天无烈风淫雨,海不扬波,三年矣。意者中国有圣人乎?盍往朝之!”周公作越裳氏瑟操云:“于戏嗟嗟,非旦之力,文王之德。”[34]
作者序言表明,从尧舜时期开始,越南与中国就有交往,因此逐渐接受了中国的思想文化传统,其中也包含了儒家文化。《鸿厖传》是一则关于越南民族起源的著名神话传说,其中的儒家文化因子十分显著。
炎帝神农氏三世孙帝明,生帝宜,南巡狩至五岭,得婺仙之女,纳而归,生禄续,容貌端正,聪敏夙成。帝明奇之,使嗣位。禄续固辞,让其兄。乃立宜为嗣,以治北地;封禄续为泾阳王,以治南方,号为赤鬼国。泾阳王能行水府,娶洞庭君龙王女,生崇缆,号为貉龙君,代治其国。泾阳王不知所之。貉龙君教民耕稼农桑,始有君臣尊卑之等,父子夫妇之伦。或时归水府,而百姓晏然无事,不知所然者。民有事,则扬声呼龙君曰:“逋乎何在(越俗呼父为逋)?不能来以活我辈!”龙君即来,其灵显感应,人莫能测。[35]
只是短短的一个开头,就包含了很多儒家思想的信息。其一,越南始祖的源头直接与炎帝联系起来,表明越南人认为他们祖先的起源是在中国内地。而其他人名如神农氏、泾阳王、貉龙君等也表达了文化上的一种相似与认同,而中国与儒家思想实密不可分;其二,禄续让帝位于其兄,体现了兄弟友爱的精神;其三,貉龙君使民懂得君臣尊卑之分,而这正是儒家的“礼治”,讲究贵贱、尊卑、长幼、亲疏各有其不同的行为规范;其四,貉龙君以民为本,不仅亲自教授耕稼农桑,在老百姓需要的时候,也能第一时间出现。
而其他的神话传说也往往包含很多儒家文化因子,这是汉文化随着中国政治和版图不断由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然后扩展至岭南,再扩大到交趾一带而产生的现象,也是南方各民族逐渐吸取先进的中国文化,自觉融入中国文化的结果。
三 传奇小说中的儒家思想映射
传奇小说中,诸如为君爱民,为臣尽忠,作为女子应该恪守妇道等儒家观念被反复提及。如《项王祠记》叙述陈朝末年胡宗鷟奉命出使明朝,经过项王祠庙前,题诗“经营五载成何事?销得区区葬鲁公”[36],规讽嘲谑项羽,于是梦中被项羽招去辩论。通过两者的互相辩驳,也表达了儒家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观念。
公笑曰:“天理人事,相为始终。谓‘命在天’,此商纣所以丧国;谓‘天生德’,新莽所以脔身。今王乃舍人而谈诸天,此王终焉丧败而不能悟也。今仆幸蒙延接,请得正言无隐,如何?”王曰:“唯唯。”公曰:“夫运天下之势,在机而不在力;收天下之心,以仁而不以暴。王则以叱咤为威,以刚强为德:戮冠军之宋义,无君之过;杀已降之子婴,不武之甚。韩生以无辜烹,淫刑何滥;阿房以无故火,虐焰何深!以若所为,得人心乎?失人心乎?”[37]
胡宗鷟认为项羽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没有实行仁政,妄加杀戮,以致失去民心,并继续说明刘邦“得天下”在于“倡豪杰忠愤之心”,“保天下”在于“曲阜亲祠,有以为后世凭借之地”,项羽不可同日而语。通过这些荒诞不经、时空错位的情节,作者表达了对于历史兴亡的思考。
再如《快州义妇传》中通过对女性形象徐蕊卿的塑造,来表达越南女子的为妇之道。女主角“以仁睦族,以顺从夫,人皆以贤内助称许”[38],对丈夫一往深情。为了让丈夫侍奉双亲,她并没有耽溺于儿女私情,而是深明大义,劝丈夫离家,表明其孝;她对夫忠贞,当父母双亡后,她被祖姑许给他人,婚期临近时,她派仆人寻丈夫回家,强调其贞;她忠于妇道,当自己被沉溺赌博的丈夫作为赌资输给别的男子时,她宁愿以死明志,“翠条自缢”以坚守自己的贞节,彰显其节;甚至死后依然对丈夫毫无责怪与抱怨,亡魂主动出现,约见丈夫,表达对下一代的关心,凸显其贤。徐蕊卿的一生,表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越南妇女,出嫁从夫,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从丈夫的安排和摆布,甚至作为一件商品被出让和买卖。
其他的传奇小说或宣扬正统和伦理观念,或强调诚实守信,或主张孝悌,儒家思想始终投射其中。
可以看出,儒家文化思想在不同内容、不同体式的越南汉文小说中得到较为全面而深入的渗透,成为越南汉文小说创作与传播的主要意识形态。创作者或以之为动机,或以之为语境,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在自己的作品中体现、宣扬,甚至图解儒家思想观念,而其中可以提炼出若干较为集中的范畴。从下一章开始,笔者将分别对这些范畴进行讨论。
[1]《牟子理惑》,《弘明集》卷一,《弘明集·广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3页。
[2]慧皎:《高僧传合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6页。
[3](唐)释道世撰 周叔伽、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中华书局,2003,第1804页。
[4]《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二,《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79页。本书所引越南汉文小说,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越南汉文集成》,为了行文方便,以下不再胪列出处,仅表明卷数、页码。
[5]《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一,卷一,第157页。
[6]《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一,卷一,第162页。
[7]陈荆和编校《大越史记全书》,日本东京大学东亚文化研究所,1986,第88页。
[8]《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二,卷一,第186页。
[9]《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二,卷一,第186页。
[10]《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二,卷一,第188页。
[11]《马麟逸史录》,卷一,第297页。
[12]《杨孔路阮觉海传》,《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二,卷一,第194页。
[13]《杨孔路阮觉海传》,《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二,卷一,第193页。
[14]《入梦疗病》,《南翁梦录》,卷十六,第27页。
[15]〔越〕陈重金著戴可来译《越南通史》,商务印书馆,1992,第64页。
[16]〔越〕陈重金著戴可来译《越南通史》,商务印书馆,1992,第72页。
[17]陈荆和编校《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七,日本东京大学东亚文化研究所,1986,第427页。
[18]〔越〕陈重金著戴可来译《越南通史》,商务印书馆,1992,第168页。
[19]〔越〕陈重金著戴可来译《越南通史》,商务印书馆,1992,第171页。
[20]陈荆和编校《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七,日本东京大学东亚文化研究所,1986,第546页。
[21]〔越〕明峥:《越南史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第173页。
[22]〔越〕范秀珠:《二十年来越南汉文小说的整理、翻译与研究》,《外遇中国——中国域外汉文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第546页。
[23]《两佛斗说记》,《圣宗遗草》,卷五,第14页。
[24]《传奇漫录》卷二,卷四,第62页。
[25]《传奇漫录》卷一,卷四,第34页。
[26]方怀忍:《越南竹林派禅宗创始人陈仁宗的禅学思想》,《佛学研究》1994年第3期,第186页。
[27]《杨孔路阮觉海传》,《岭南摭怪列传(丙本)》,卷一,第194页。
[28]《僧道神通》,《南翁梦录》,卷十六,第23页。
[29]释密体:《越南佛教史略》,西贡明德出版社,1960,第215~216页。
[30]《掇拾杂记》,卷十六,第92页。
[31]《附:二氏耦谈记》,《掇拾杂记》,卷十六,第98页。
[32]〔越〕阮金山:《当代越南儒教研究之现状与问题》,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第5卷第2期(总第10期) ,第156页。
[33]《越南开国志传》卷一,卷七,第31页。
[34]黎崱:《安南志略》,中华书局,2000,第12页。
[35]《岭南摭怪列传》(甲本),卷一,第16页。
[36]《传奇漫录》卷一,卷四,第14页。
[37]《传奇漫录》卷一,卷四,第14页。
[38]《传奇漫录》卷一,卷四,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