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演职人员如何生存？

2015年9月25日至2017年9月25日，笔者在闽南地区11家歌仔戏剧团（包括官方剧团和私营剧团）发放《闽南地区歌仔戏剧团调查问卷》97份，回收90份，其中有效问卷86份，有效率95.6%。86名被试所涉及的工作内容包括表演（62人）、伴奏（15人）、编剧（1人）、导演（2人）、作曲（1人）、道具（1人）、后台（1人）、其他（3人），其中，年龄最小者2000年出生，年龄最大者1960年出生。官方剧团编制内人员36人，官方剧团合同制演职人员1人，私营剧团49人；女性43人，男性43人；艺龄最长者为40年，最短者2年（见表5）。

表5 闽南歌仔戏剧团被试人口情况

续表

此外，调查数据显示，无论是官方剧团还是私营剧团，在演出场地上，都以室外演出为主。室外舞台歌仔戏（野台戏、外台戏）高达92%，远远多出室内舞台歌仔戏（6%），内台戏、外台戏均有的占2%（见图1）。

图1 演出场地调查

演职人员对于外台戏和内台戏的偏爱程度不相上下，前者占49%，后者占48%。偏爱室外舞台演出的多为私营剧团，因为其所演多为酬神迎神戏，室内演出的概率几近于零（见图2）。

图2 演职人员喜欢的演出场地

据笔者观察：私营剧团演职人员外地演出的食宿条件相当艰苦，多在仓库、弃置的民房打地铺或者睡帐篷，夏季部分男性演职人员睡在戏台上；饮食方面，基本上都是一菜一汤一饭的标准，除非头家慷慨宴请。有团车接送^[17]，或者演职人员自驾演出，能当天来回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人。剧团自行出资者占82%，政府出资的多为官方剧团（见图3）。

图3 外地演出食宿方式

境外/国外演出的剧团以官方剧团为主，私营剧团里表演实力较强、口碑较好的演员会受邀至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文莱等地区和国家进行演出。如芗城区新笋仔班芗剧团应台湾金门县浯岛城隍庙管理委员会邀请，一行50人于2003年5月9日至19日赴金门演出，食宿由对方负责。需要说明的是，本题为多项选择，有的人赴境外/国外演出多达6次，有的人可能1次也没有（见图4）。

图4 境外/国外演出

在田野调查、访谈的过程中，笔者发现，官方剧团的演职人员基本不会变动，但私营剧团演职人员流动比较快，每年的7月、12月是跳团高峰期（以前多为春节期间，现在7月前后也是跳团高峰期），在一个团待得最久的可能有8～10年，短的可能1年左右。如2016年还在黄亚美芗剧团扮演娃娃生、跑龙套的王艺玲，2017年就换了团，她说：“没有固定团，都是给人家帮忙，不在亚美团，时间久了不想做了，想尝试外面的环境。”闽南歌仔戏属于草根戏，剧团经常要到偏远的农村演出，除工作条件相对艰苦外，还面临以下问题。

其一，竞争：同行是冤家。这种竞争关系存在于剧团与剧团之间，如漳州市宏展芗剧团的王宝琴^[18]说：“从前团里三十四五个团员，每场戏戏金6000元以上，至少也要5000元，但很多差的团，只要3000元一场，这样把价格做坏掉，我们就没法办了。”剧团之间无序竞争、争夺资源常年存在。竞争关系也发生在演职人员之间，尤其是官方剧团，生角、旦角可能有好几位，如何在众多演员中脱颖而出，“硬实力”是标准，这就需要比别人多出几倍的努力。“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演员付出的辛苦与努力不为常人所了解。官方剧团演员多是艺校出身，受过相对专业的训练；私营剧团演员多是小学、中学未毕业即进入剧团，先从旗牌、婢女、仆人等龙套角色做起，只有悟性好，身段、唱腔不错，才会慢慢走上主角的位置。无论是官方剧团，还是私营剧团，演员与演员之间的竞争都是激烈、残酷的。一个舞台上，男、女主角只有两位，如果大家演技都差不多，可能彼此之间就会不服：为什么他/她做了主角，而我还在跑龙套或者做旗牌？主角一晚上的演出费用，多则400元，少则200元，而旗牌、龙套、婢女、仆人角色可能只有100元、80元、50元不等。因为涉及利益关系，演员之间的关系也就颇为微妙。一般来讲，旦角与旦角之间、生角与生角之间容易形成竞争关系，两个演出水平不相上下的演员，彼此容易产生摩擦、矛盾；生角与旦角之间难以产生竞争关系，除非是新来的演员拆散了原来的搭档，会使这对搭档对“侵入者”虎视眈眈。正如“一山不容二虎”，演员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导致恩怨产生的，不过是由角色轻重带来的利益大小。

王宝琴团长，漳州市宏展芗剧团提供

其二，家庭：支持还是反对？夫妻二人在同一剧团工作还好，容易彼此体谅，否则，两地分居影响夫妻感情；而夫妻常年在外演出，孩子只能放在家中由老人代养，这样的话，孩子就成了留守儿童，影响父母同子女的感情。如康国祥与其妻郭维窕^[19]都是剧团工作人员，儿子六个月时即交由奶奶带，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比较体谅父母工作的不易。漳州市宏展芗剧团的王宝琴夫妇一起办团，一起演出，儿子出生七个月就交给祖父母代管，上幼儿园后寄养在保姆家里，聚少离多，二人对儿子常怀愧疚之心。龙海市新顺艺芗剧团团长林碧玉，因其声音、性格像男孩，饰演小生角色，丈夫张文平、大伯哥张文胜、妯娌陈小华都在她的剧团里工作。她说：“演出时，家庭照顾不到。如果做其他工作，可以照顾家庭，我们这种年纪大的还好，小孩儿小的就不好了，如果夫妻一起做会好很多，如果只有一方做戏就没有办法。我年纪大了，比较没差（没关系）。小孩子交给老人家比较好。一个女的出来，人家会说女的出来打拼那么苦，不合适；一个男的出来做戏，女的在家会没有安全感。一起出去做戏比较好。”其他如漳州市艺光芗剧团的团长郑卫国，与妻子陈英秀一起办团，女儿郑芷芸在漳州市艺术学校读书，剧团缺人手时，芷芸放学便会跑跑龙套；团员郭丽娜^[20]初中毕业便开始学习歌仔戏，从龙套做起，虽然工资不稳定，但家人的理解和支持使她认为“幸福从唱戏开始”。

其三，职业病：身心之痛。演员职业病多是失眠、胃病、颈椎病、头痛，武生还可能腰部、膝盖、肩部肌肉、骨头损伤/扭伤。无论是官方剧团团长（如龙海市芗剧团康国祥）还是私营剧团团长（如坤艺芗剧团洪惠坤），无论是官方剧团演员（如郑娅玲）还是私营剧团演员（如黄亚美芗剧团王亚玲、新顺艺芗剧团陈雅煌），无论是官方剧团在编演员，还是编外演员，都经常失眠。他们经常演戏演到晚上十点、十一点以后，因为辛苦、饥饿、宵夜，睡眠质量下降在所难免。晚睡晚起致使生物钟紊乱，有演员发出“这不是人过的日子”的感慨。私营剧团演员更甚。另外，如剧团有业务演出，则全团忙碌（生病、请假者除外），更易失眠，化妆使皮肤过敏、受损是常事。但无论如何，只要有演出，演员就有收入。为了拉到演出，在台上，每一个角色都要全力以赴，不可懈怠、马虎。如庄海蓉演出时穿厚底靴，鞋跟大约十公分，每次穿着它上台演出，下场后脚会酸痛，演出时经常双膝跪地，膝盖受损到连爬楼梯都有些困难。2017年9月14日晚，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在厦门市嘉庚（保利）剧院上演《渡台曲》，饰演黄海英的庄海蓉23：35发微信说：“演出结束，心情舒畅，累趴了，回家葛优躺着追剧特幸福。再次感谢戏迷朋友们的支持！”9月15日凌晨1：22的微信写道：“膝盖又开始肿胀了。” 文字下面是一张双膝布满伤痕的图片。她一方面沉浸在演出成功的喜悦中，一方面则忍受着身体上的伤痛。有时候剧团周末不休息，晚上接着排节目，休息也没有保障。她的同事苏燕蓉则因为演出需要，用胶布将眼睛提成丹凤眼，日复一日，留下了经常头痛的病。再如漳州市歌仔戏（芗剧）传承中心的郑娅玲，2015年12月27日在闽南师大饰演《保婴记》林东明一角时，犯了很严重的鼻炎，白天在医院打点滴，晚上照常演出。2016年2月28日，龙海市歌仔戏（芗剧）传承中心的林素兰，在漳州前山村演出《杨文广挂帅》（饰穆桂英）时，眼睛发炎、红肿，但仍然坚持把戏演完。2017年10月31日晚，漳州市团黄俊明在闽南师范大学折子戏专场（“戏曲进校园”）演出中，跨步翻身和摔叉时肩部和膝盖受伤。郑娅玲在接受访谈时说：“戏比天大，演员都是‘宁死台上不欺台’，只有死在台上的，没有病倒在台上的。”演员们执着于艺术、为艺术献身的精神，由此可见一斑。

无论是官方剧团，还是私营剧团，演职人员的生存条件都是艰苦的，那么，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满意吗？如何提高满意度呢？

《渡台曲》，庄海蓉饰黄海英，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提供

《杨文广挂帅》，林素兰饰穆桂英，刘丽拍摄

《皇后易嫁》选段，黄俊明饰柳宗元，刘丽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