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研究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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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作为一部杰出的文学巨著,其民族文学性不仅体现在伟大崇高的民族魂灵上,而且还表现在独创而高超的民族的艺术形式上。如果说,民族魂灵作为作品的主导思想起着统率作用,那么,民族艺术形式就是表现其反映民族魂灵之主题思想之基础,民族艺术正恰恰完美而精巧地反映着伟大的民族魂灵。

(一)神、兽、人三合一的艺术形象的创造,鲜明地突出了民族性

作者继承了魏晋志怪小说擅写鬼怪和唐传奇小说之传奇笔法之光荣、宝贵之民族传统,并将二者融为一体,形成了艺术形象神、兽、人三结合的艺术特征。在作品中,大多数生动的艺术形象如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牛魔王、红孩儿怪等,都是神、兽、人三位一体的。神的本领、兽的外形、人的思想,结合得惟妙惟肖,恰到好处。从这些形象身上,我们能不同程度地看到魏晋志怪、唐传奇小说塑造艺术形象之光荣之民族传统。

翻开中国小说史,魏晋志怪小说,大多着眼于鬼怪神魔,通过非人间的力量及其勇敢战斗精神,反映了社会现实和人民的理想、愿望。像《神异记》《列异传》《搜神记》里的许多篇章,如《干将莫邪》《东海孝妇》《韩凭夫妇》《望夫石》,等等。其中大都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及憎恶强权、暴虐,崇尚自由、幸福、美好生活的理想和愿望,人间与非人间连为一体。这给后代小说提供了许多宝贵的经验。唐代传奇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其初期仍未脱尽神鬼妖魔之气,像《古镜记》(王度)、《游仙窟》(张),等等。中盛期,则逐渐由神妖转向对现实人世的描绘和反映,像《会真记》(元稹)、《李娃传》(白行简)、《霍小玉传》(蒋防),等等,其描写委曲、叙述婉转,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相较,则始有意为小说,标志着中国小说已发展到一个可喜的境地。总之,魏晋志怪和唐传奇小说都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宝贵遗产,它们替明清小说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基础,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正是在其基础上不断继承、发展、完善的。作者吴承恩自幼好奇闻,在童子学社时,每偷野言稗史私求隐处读之,长大以后,好益奇,旁求曲致,几贮满胸中矣(详见《射阳先生存稿》)。这为他推陈出新地创造神、兽、人三合一的艺术形象奠定了基础。我们从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等艺术形象身上不难看出魏晋志怪和唐传奇小说创作的艺术经验的标志。可以说,作者在创作《西游记》时,继承了魏晋以来民族文学的艺术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神、兽、人三位一体神魔形象的创造,体现了独具之民族艺术性。

(二)典型环境的创造,充分体现了富有民族性的光辉

从作品中,我们能够领略到许多生动、具体而迷人的神话般的优美环境。在这些环境中活跃着众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更令人欣喜的是,这些优美环境不光对塑造艺术形象起着良好的作用,而且还闪耀着我们民族文学富有神奇迷人的光彩。尽管环境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有所变动,但从中我们既能体察到作者塑造典型形象的高超技艺,又能比较明显地感受到民族性的美。

请看“十州之祖脉,三岛之来龙”的花果山,“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真不愧是全书主人公孙悟空的故乡。在美丽迷人的环境中,处处透出一股宜人的气息。这“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大自然的山清水秀,日月星光,奇花异石,孕育了它的骄子——孙悟空,这个未来世界的主宰。正是这自由、安乐、美好的自然环境奠定了他后来“不伏麒麟辖,不受凤凰管”的叛逆性格的基础。从马列主义文艺理论上来看,这无疑正是典型人物孙悟空形象产生的典型环境。而我们从中更能清楚地感受到我们中华民族精神的光辉。这山水如此令人心醉,正因为它孕育了我们民族的英雄孙悟空。正因孙悟空的存在,这一山一水才显示出光彩照人的光芒。这光芒正是我们民族精神所凝聚而成,从而闪现出民族性之美。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的高老庄,“条条道径转牛羊”“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和平安乐,好一幅“鸡鸣桑树颠,狗犬深巷中”的乡村景致。在这儿,生活着一位“扫地通沟、筑土打堵”的“耕地不用牛”的庄稼汉猪八戒。他的性格与环境是何等协调。如此典型环境造就了“这一个”猪八戒形象。这与孙悟空正好相对,成为良好的辅助和补充——现实性与理想性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这美丽动人的自然景致不仅显示了猪八戒性格形成的典型环境,而且也带有浓郁的乡土气味——中华民族生活的理想程式。从许多作家的作品中,我们也能清晰地看到这理想的程式。像晋代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桃花源记》,宋代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等,都是中华民族生活的艺术化的再现,体现了鲜明的民族性。《西游记》中的典型环境创造常常借助于诗、词、歌、赋来完成,也正继承了这一光荣传统。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独特的反映,不仅具有全民性,而且还有民族性。优秀的作品《西游记》正体现了鲜明的民族性。而这种民族性就充分体现在塑造人物生活的典型环境之中,也就是说,典型环境中包含着鲜明的民族性。诸如上面所举的孙悟空、猪八戒生活的典型环境——花果山、高老庄。实际上,这样的例证在作品中是随处可见的,请看第二十二回的流沙河、第二十四回的万寿山五庄观,等等。这些优美、动人的自然环境,既有典型性,又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倘若将其放入世界文学艺术的长河中,我们也能将它们一一寻找出来。这是因为我们能够凭借这闪闪发光之民族性作为媒介。

(三)典雅通俗的富有民族化的语言

文学作品的语言总是一定的民族语言,尽管会有时代性等其他素质,但民族性则既是永久的又是独特而不能代替的。老舍先生说过:“用我们自己的语言表现的东西有民族风格,一本中国书译成外文就变了样,只能把内容翻译出来,语言的神情很难全盘译出”(见《出口成章:论文学语言及其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1)。《西游记》将诗词典雅流利与民间口语的生动活泼,通俗易懂融为一体,形成了既典雅又通俗的富有民族风格的语言。

写景,多用诗词、歌、赋来完成,具有典雅流利,文采华丽的艺术特色。请看二十四回对“万寿山”“五庄观”的描绘: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里,锦鸡齐斗野花间。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万岁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芝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古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湾湾多绕顾;峰峦不断,重重迭迭自周回。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斗秾华;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去云来岭上峰。

…………

松波冷淡,行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好一座仙境般美妙无比的万寿山,好一座神仙之宅五庄观!幽趣非凡,清静宜人,真不愧为“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作者用赋、比、兴等艺术手法,配上典雅清丽的语言,将万寿山,五庄观描绘得景色宜人、富丽多姿,真是鸟语花香,层峦叠嶂,巍巍峨峨,气象万千。这“阳春白雪”般的万寿山、五庄观,琳琅满目、风景独好,美妙无比,我们从明清以来江南的山水园林之中不难找到它美妙的影子。因为它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深深烙上了我们民族生活的印记,并且体现出我们民族的审美情趣。其景致的典雅壮丽,加上清丽、流畅、文雅的语言就既具有一种典雅的古典艺术美,又富有鲜明、突出的民族性。

写人,既用对话,又用叙述性的语言,还用诗、词、歌、赋,等等。并且注意根据各人的身份、地位、性格的不同安排不同的语言。形成典雅流利、通俗易懂的语言风格,极富有民族性。例如,塑造主要艺术形象孙悟空。作者在塑造这个主要艺术形象时,采用多种艺术手法,融注了全部的心血和众多的笔墨。写他出生——“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替他以后的叛逆性格的形成埋下伏笔。因为“官封弼马”受玉帝欺骗,他一气之下回到老家花果山水帘洞,自封“齐天大圣”树起叛逆的旗帜。这里有一首诗单写他,“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挺挺身材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尖嘴龇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当西天佛祖如来降伏他时,他说“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猴。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练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玉帝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又说:“他(指玉帝)虽年幼修长,也不应久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由此可见,作者紧紧把握住孙悟空形象性格发展的基本轨迹,采用诗、对白、叙述等多种艺术形式和手法,将典雅生动的诗一般语言与通俗易懂的口语、对话融合为一体,使一个活灵活现的神魔般英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于我们眼前。这些语言既典雅又通俗生动,真是雅俗共赏,魅力无穷。此外,像猪八戒、唐僧等艺术形象,作者也是这样深入细致地来塑造的。有时,往往三言两语的口头禅也能起到出神入化的作用。比如,猪八戒有两句口头禅“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和尚是色中饿鬼”,正是其思想性格的充分展示。这些语言不仅用得恰到好处,而且也显示了鲜明的民族性,正如老舍说的,即使将它翻译成外文其神情也就很难全盘译出呀!

由此可见,作品的语言极富有民族性,与其他中外第一流的小说相比也毫不逊色。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将语言的典雅与通俗融为一体,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确令人敬佩和赞叹。而富有民族风格的形成,使作品犹如锦上添花,实在是值得我们引以为自豪和骄傲。其作为我们民族语言的光辉典范,放在世界文学艺术宝库中也应占有其辉煌灿烂的一页。

(四)崇高壮烈、高亢壮丽的情调,正是我们民族精神的充分体现

《西游记》以其神奇迷人的神话世界,奇情异想的艺术构思,隐晦含蓄的思想倾向,清晰动人的艺术群像,色彩斑斓的动人景致构成了一部震撼人的心灵的民族交响乐。崇高壮烈、高亢壮丽正是这部交响乐中贯穿始终的主旋律。无论是孙悟空大闹天宫,还是唐僧西天取经都表现了勇敢顽强、勇于向前、不畏艰险的崇高壮烈的英雄主义精神。即使孙悟空反天宫失败后受擒,孙悟空等师徒四众同时遇难,作者都让他们显示了英勇顽强,宁死不屈,顽强不息的高亢的震撼人心灵的伟大力量。

请看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话表“齐天大圣”孙悟空被众天兵押去斩妖台下,绑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枪刺剑刳,却莫能伤及其身。南斗星奋令火部众神、放火煨烧,亦不能烧着,又叫雷部众神,用雷屑钉打,越发不能伤损他一根毫毛……那老君到兜率宫,将大圣解去绳索,放了琵琶之器,推入八卦炉中……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他一双眼熏红了,成了“火眼金睛”。好猴王又大乱天宫,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踪。一直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孙悟空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伟大英雄。且不说他如何称“齐天大圣”,就是在失败后被玉皇逮住,也毫无畏惧从不低头,并利用一切时机反抗,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好一个英雄“齐天大圣”美猴王!他的英雄主义精神与其前后历代农民起义英雄、民族英雄的精神何其相似。尽管孙悟空不是农民起义英雄和民族英雄,但他这种大无畏的反抗精神与他们的表现是有某种相通之处的。

取经故事在作品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全篇的主要部分。不光具有较大的篇幅,而且也是全篇的关键所在。学术界历来对这一部分有较大的争议,其关键之处正是对取经事业的性质的争执不休。本文不想参加争论,只粗略一谈,因为这不是这篇文章记述的中心(容另文专论)。我们认为,尽管取经事业表面上是一桩宗教事业,实际上,作者在创作时结合现实进行了艺术化的加工和再创作,所以,对取经事业的理解就不应仅停留在其表面的理解上,而应看作是作者社会,人生观的反映。我们从作者的思想及其作品本身来看,取经事业实际上已是作者理想中一桩伟大的人生的事业,通过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的苦难奋斗史,反映了人类痛苦、艰难、失败、追求、考验、成功的艰难而悲壮的历程,也是作者自身不平凡的经历的艺术化的再现。作品中的主角孙悟空、猪八戒、唐僧、沙和尚、白龙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成为新人)聚集到一起,相依为命,互相帮助,互相鼓励,不怕困难,同心协力,在西天路上演出了一部悲与喜,庄与谐相交杂的人生之剧。这部剧中自始至终贯穿交织着一支崇高壮烈,高亢壮丽的主调。无论是在平顶山、金兜山、火焰山,在黑水河、通天河,还是在琵琶洞、无底洞、西梁国、比丘国、灭法国等处,师徒四众都历经千难万险等艰苦的磨炼,终于脱胎换骨,成为新人。这场人生之剧伴着崇高壮烈、高亢壮丽的主旋律仿佛奏响了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曲。这种克服困难,无所畏惧,勇于向前的英勇献身精神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传统的高尚而伟大的民族精神的充分体现。

当然,正如一首交响曲非单一地采用一支旋律一样,《西游记》里也有月色溶溶,花好月圆的柔丽的情景。这不但不破坏全曲主旋律,而且给这主旋律增添了更加迷人动听的因素。《西游记》正完美而恰当地将其融会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完整、动人的乐章。这动人的乐章正恰恰是我们民族文学的交响曲的基本组成部分,把反映我们民族魂灵的伟大民族精神高高宣扬、传颂。

总而言之,《西游记》是我们民族文学的光辉杰作,与《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并列合称明代四大奇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划时代的意义,从中国古典小说发展史上来看,它标志着一个伟大的转折,即由历史故事转向通过神魔故事来反映活生生的社会、人生,显示出伟大、光辉的民族文学性。无论其所表现的思想、艺术,都充分地体现了我们的民族精神。当你打开这部小说,立即会有一股浓厚的民族之风扑面而来,让你领略到古老东方文明之国的民族艺术的美。作为一件艺术珍品,《西游记》源于人民,也必然永远属于人民。今天,世界文学的时代已来临,民族文学应该走向世界,无疑,《西游记》作为中华民族文学也应该走向世界。让我们为实现这一伟大目标而努力吧!


[1]苏渊雷:《玄奘》,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

[2]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高明阁:《〈西游记〉里的神魔问题》,《文学遗产》1981年第2期。

[4]爱克曼著《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第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