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之南:女记者的非洲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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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起萧墙

在晚年穆加贝离民众越来越远。他出国异常频繁,甚至一个月当中有至少一半的时间在进行各种外事活动。总统每次出行都有浩浩荡荡的车队,摩托警车在几公里之外开道,所有路上的车辆都要立即靠边停车,稍有迟疑则会被殴打或者拘捕。有一次我们的车子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正遇上总统车队的开道摩托车经过,护卫队员跑到我们的车前猛敲玻璃,要求我们立即靠边停下,甚至伸手进来要打人。

2017年10月,穆加贝从南非访问回来时,听说哈拉雷的大街小巷都是摆摊的小贩,市容肮脏,非常生气。他找到内阁部长,质问他为何允许把道路变成杂货店,要求立即将这些小贩赶到固定的地点去。他说:“哈拉雷是我们的首都,应该是最漂亮的城市。”

在穆加贝的印象中,哈拉雷应该还像二十年前那样洁净美丽。我不禁愕然,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上街了解民情?他可知津巴布韦的小贩占道经营已经有数年之久?他可知为何有那么多人不去工作,而在街边摆摊?他是否知道,他管理了37年的国家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穆加贝越来越陶醉于个人崇拜,而他手下的人更是投其所好,尽力巴结。2017年8月,津巴布韦政府正式宣布每年穆加贝的生日为全国的公共假期,津巴布韦内阁拨款10亿美元在马佐韦修建一所以穆加贝命名的大学。2017年9月,哈拉雷国际机场被改名为穆加贝机场。而这时,离他被迫下台仅剩下两个月。

早在穆加贝76岁生日之时,穆加贝就在电视讲话中表达过不再参加下次总统竞选的想法:“我不希望等到只能四肢朝天、进入我的第二个童年的时候才退休,我要留着精力来写我的回忆录和做许多其他的事情,因此我将在合适的时候退休。”而年过九旬之后,穆加贝对权力的贪恋却更加强烈起来,再也不提退休的事情。在2015年1月召开的津执政党津民盟的全国代表大会上,穆加贝被确定为该党参加2018年总统大选的候选人,一旦连任,他将执政到99岁。

由于他年事已高,执政党内部围绕他继承人的问题总是争论不休,而他则不断敲打手下的人:“我活着一天,就一天不能讨论接班人的问题。”

按照津巴布韦的法律,第一副总统是第一顺位的接班人。当时,穆菊茹已经在第一副总统位置上经营10年,羽翼颇丰。第一夫人格蕾丝认为她有争权之意,屡屡公开指责她“滥权”“贪污腐败”“有野心”,甚至“妄图谋害穆加贝”。2014年12月,穆加贝以企图刺杀最高领导人为由,罢免了穆菊茹,并更换了7名与她同时任职的内阁部长,任命司法部部长姆南加古瓦接替第一副总统一职。

此事之后,穆加贝对手下官员越来越不信任,他开始任人唯亲,但又往往所托非人,造成党内更大的分裂。

他任命年轻的侄子朱沃担任津巴布韦青年、本土化及经济授权部部长,《本土化和经济授权法案》的宗旨是非本地企业必须将不低于51%的股份或股权出售给当地黑人,这本来就是一个会影响到所有外来投资的敏感法案,而朱沃在推行时一味强硬,不惜在不同场合措辞严厉地批评外资企业。这导致国际舆论一片哗然,外商们惶惶不安,原本有投资意向的企业也望而却步。无奈之下,老总统只好出来救场,通过新闻部发表一份声明,澄清人们对“本土化”的误解。

但无论穆加贝再怎么解释,“本土化”带来的负面影响都很难一时间消除,非洲又不是只有一个津巴布韦,既然这个国家有那么多不确定性,为何不投资其他非洲国家?联合国的世界投资报告显示:2016年,津巴布韦仅吸引外资4.286亿美元,而同一时期,赞比亚吸引外资14.936亿美元,莫桑比克吸引外资31.83亿美元。这些原本要仰望津巴布韦的穷邻居,现在的发展势头都远远超过了津巴布韦。

穆加贝重用的另一位高官是他的妻子格蕾丝。格蕾丝是他的第二任夫人,比他小41岁,泼辣能干,穆加贝对她颇为宠爱和依恋。他经常在一些公开的庆典上表达对格蕾丝的爱意:“她是我的爱人,我的支持者,永远站在我的身边。”

在穆加贝的纵容下,格蕾丝生活骄奢无度。在国内民众饱受经济危机的困扰时,她却经常一掷千金,花135万美元买一颗钻戒,在哈拉雷、约翰内斯堡和纽约大肆购买房产。她与前夫所生的儿子花7000万兰特(由南非储备银行发行的货币)购买豪车;她和穆加贝所生的两个儿子在约翰内斯堡读书期间过着奢侈混乱的生活,他们酗酒吸毒,经常举行午夜豪华派对,还因争风吃醋把人打伤,被公寓的管理部门驱逐出来。

格蕾丝爱打人也是出了名的。此前,她因为在香港打记者上了各大媒体的头版;为争夺马佐韦的一个金矿的矿权而带人打伤金矿的员工。2017年8月,格蕾丝去南非看望儿子时,发现儿子和一名南非模特同居,盛怒之下的格蕾丝抡起酒店的插线板,将女模特的前额和后脑打得鲜血淋漓,此举一时引发南非和津巴布韦的外交危机。南非警察部长对全国各个进出口边境发出红色警报,严禁格蕾丝在结案之前逃离南非。后来,还是穆加贝亲自去南非,接回了格蕾丝,第一夫人海外打人事件才草草收场。

更要命的是,格蕾丝虽然没有治国理政之才,却对权力有很大的野心。2015年,格蕾丝以该党妇女联盟领袖的身份正式跻身政治局委员。但是,第一夫人显然并不满足于执政党妇女领袖的地位,她想要的更多。

穆加贝一直拒绝在公开场合透露中意的继任人选。而格雷丝则要求消除这种不确定性:“总统,不要害怕。告诉我们谁是你的选择,我们应该为谁下注。”在格蕾丝的不断挑拨下,执政党内部越来越明显地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格雷丝、副总统穆波科和国防部长赛克拉马依为首的“40人集团”;另一派是以姆南加古瓦为首的“鳄鱼派”。

格蕾丝不断公开指责姆南加古瓦,批评姆南加古瓦和他的盟友不忠,称他们是分裂主义的教父,应该立即被清除出党。还说姆南加古瓦只是“我丈夫的一个雇员”。虽然穆加贝一再呼吁党内团结,但每次听到妻子说这些话时,宠爱妻子的他都默不作声,似是在默许妻子的所作所为。

但是,格蕾丝无论是才干还是德行都难以服众。如果说人们念着穆加贝昔日的功勋还对他保有尊重,那么对于在治国理政上毫无建树、只会骂人和打人的第一夫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在一次集会上,格蕾丝演讲时遭到一些党员的嘲笑与嘘声,这让穆加贝十分恼怒。经过调查,他发现这些党员属于副总统姆南加古瓦的派系。于是,穆加贝在11月4日布拉瓦约的一场集会中对姆南加古瓦发出警告:“我(任命姆南加古瓦为副总统)的决定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是错误,我明天就可以解除他的职务。如果他想组建自己的政党,请他自便,我们不需要一个整天内斗的执政党。”当时,姆南加古瓦就坐在台上。

果然,3天之后,穆加贝解除了第一副总统姆南加古瓦的职位,原因是他“不忠诚,不懂尊重,是不可靠的骗子”。据说,国防军总司令奇温加曾劝说总统,这个决定可能导致极大的风险,但穆加贝不为所动。事后看来,正是这个草率的决定导致他后来自食苦果。

姆南加古瓦并不是穆菊茹,他可是一位有手腕、有抱负的铁腕政治家,早在反抗白人殖民者的斗争中,他就获得了“鳄鱼”的绰号,津巴布韦解放后又在穆加贝阵营中经营了数十年,为穆加贝屡立功勋。由于穆加贝在党内有无人能及的威望,姆南加古瓦一直尊穆加贝为国父,对格蕾丝隐忍不发,如果穆加贝一直保留他第一副总统的职位,他也许会一直隐忍下去,直到穆加贝去世。但如今,穆加贝听信格蕾丝谗言罢免了他,姆南加古瓦认为已没有再忍耐的必要了。他逃亡国外之后,发表了长达5页纸的声明,愤怒地对穆加贝说:“津民盟不是你和你老婆的私有财产,不是你们可以为所欲为的!”他还发誓会回到津巴布韦,与之斗争到底。

多少年来,姆南加古瓦都对穆加贝毕恭毕敬,如今却如此疾言厉色地公开挑战他的权威,穆加贝哪里能忍得下?他宣布,要将所有亲姆南加古瓦派的公职人员清除出党和政府。还有消息说,穆加贝将以“叛国罪”逮捕姆南加古瓦。如果罪名成立,按照津巴布韦法律,姆南加古瓦将被判处死刑或终身监禁。

与此同时,格蕾丝在党内的呼声日渐高涨,青年联盟组织的团结大会推举格蕾丝为副总统。在布拉瓦约的集会上煽动民众为格蕾丝喝倒彩的四名主犯被以“破坏总统权威罪”逮捕。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穆加贝在为妻子格蕾丝接替他的职位而扫清障碍,而这些是追随穆加贝多年的军方人士不能容忍的。

津巴布韦国防军总司令奇温加11月13日发出明确警告,要求停止对参加过民族解放战争的党内人士的清洗,并威胁说,如果执政党内的政客们继续“搞诡计”,军方将“介入”。虽未指名道姓,但矛头显然指向穆加贝夫妇和“40人集团”。第二天,一份针锋相对的政府公告从穆加贝政府中发出,指控奇温加蓄意煽动暴乱,武力亵渎宪法,公然挑衅总统权威,是彻底的叛国行为。

军方的警告是向穆加贝和格蕾丝集团发出的最后通牒,但穆加贝统治津巴布韦太久了,早已视军队的忠诚为理所当然,并未对这一警告做出及时的调整和防范。他似乎忘了,国防军总司令奇温加和姆南加古瓦关系颇为密切,奇温加一直希望姆南加古瓦成为穆加贝的接班人。穆加贝撤下姆南加古瓦,力推自己妻子的做法已经和军队的利益背道而驰。

于是,2017年11月14日夜间至15日凌晨,奇温加率领军队控制了政权,软禁了穆加贝,才有了本文最初的那一幕。穆加贝统治津巴布韦37年之久,看似一言九鼎,根基牢不可破,没想到一夜之间众叛亲离,大势尽失。但回头看他在执政最后几年的所作所为,这样的结局却也并非不可预料。

我曾想,如果穆加贝选择主动退位,他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会不会更高?毕竟,他领导津巴布韦广大黑人争取到了独立和自由,将他们从种族隔离制度中解放出来,这些过往,津巴布韦人从未忘记。津巴布韦人虽然对日益下滑的经济形势越来越失望,对变革的期许越来越强烈,但对于这位曾经的民族英雄,人们一直给予足够的尊重,以至于穆加贝在宣读了辞职信之后,还有津巴布韦民众拦住我们的记者说:“穆加贝总统在过去37年都是我们的领袖,他确实犯了错误,但他是非洲的象征,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更为体面的下台的方式。”

如今,穆加贝下台引发的政治风浪已经渐渐平息,津巴布韦已经开启了姆南加古瓦的新时代。随着新政府开放力度的增大,外资纷纷回转,英联邦又向津巴布韦伸出了橄榄枝,希望它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穆加贝似乎已经被这个时代渐渐遗忘,但不管怎样,在津巴布韦的史书上,他必定是浓重的一笔。他的功与过,自会有后人不断评说。